第五个死者

第九节

 



  沃尔科夫走后,阿盖耶夫睁大双眼躺在那里,继续思考着。同往常一样,他那敏锐的听觉时刻警惕着,注意着危机四伏的黑夜里的一切响动。莫洛科维奇一直没有来,阿盖耶夫不由地想,他莫非出了什么事?在阿盖耶夫这种处境里,要是失掉莫洛科维奇,那将不仅仅是悲哀的事。尽管现在阿盖耶夫已经不象先前那样孤独了,促莫洛科维奇仍然是他的主要支柱——年轻的中尉是他同不久前的军旅生涯、苦命的团队、艰苦的战斗与伤亡的唯一联系纽带。提起他们的过去,尽管不足以成为夸耀的对象,但也没有理由感到羞槐。他们都尽力完成了自己的战斗职责,至于整个形势的戏剧性变化,那不是他们的罪过。

  夜里伤口又开始疼了,里面一抽一抽的,一直痛到腰间。他为了把伤腿放得舒适些,不得不在床上辗转反侧。可能,巴拉诺夫斯卡亚在院子里听到他在折腾,便走进了仓房。“您怎么了?要点什么吗?”

  “不要,谢谢,什么都不需要。”

  “我也无法入睡。唉,今天看到和听到的那一切……”

  “可怕!别再说了。”

  女主人并不急于走开。黑暗里,他几乎看不见她,但能感到她那温顺的身姿。

  他并不强求地说:“您能留下来说一会儿话吗?”

  “是的,可以。您知道,一个人简直没法呆。真没那份勇气。”

  “是啊,眼前可真是需要大无畏精神的时候。请问,这位沃尔科夫……他跟您谈过话吗?”

  “安东·斯捷潘诺维奇吗?当然,跟我谈过。您不必担心,我不是说过吗,我儿子跟您长得很象。年纪也相仿。”

  “他叫什么,奥列格吗?”

  “对,奥列格。奥列格·基里洛维奇·巴拉诺夫斯基。现在您就是巴拉诺夫斯基,是我儿子。”

  “好的,谢谢。怎么,您的丈夫真是神甫吗?”阿盖耶夫突然开门见山地问道。他觉得出,黑影里的女主人有些发窘,只听她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答话。

  “当过圣杜霍夫斯克教堂的神甫。就是在镇中心市场旁边那座。但是您没到过那里……”

  “是的,没去过。”

  “我在民众学校里教过书。很早以前了,”她惆怅地说,沉默下来。

  “很早以前?是革命前吗?”

  “革命后也教过。基里尔神甫直到1932年关闭教堂以前,都是那里的主事。我比他早十年就停止了工作。没法干了,您能明白:神甫太太当女教师算是怎么回事呀?”

  “您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生在德文斯克,在维尔诺住过一段,在那里读完了马林斯基高等学校。父亲是银行职员,在维尔诺、波洛次克、德文斯克都工作过。我是和基里尔神甫一块儿到这里来的,这儿是他的老家。唉,说来话长了,跟生命一样的长。详情细节一个冬夜都说不完,当然啦,现在这样的秋夜就更嫌短了。”

  “生活困难吗?”

  “我们那个时候,轻松的生活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我们过的日子却是特殊的艰苦。您瞧,现在……有过一个儿子,是我的全部寄托,我好象就是为他活着的,可现在他也没有了。子然一身!有时候我就想:活着为了啥?干吗要活下去?特别又逢上这种战争年代。恐怖,灾难,兵荒马乱。我有时想,也许我的选择错了?我在终身大事上犯了错误?不对,没有那回事。我一直追求有良心、讲善良的生活,完全不拒绝接受时代的先进思想。但是,时代却不肯接受我这样一个女人。我有过一个女友,叫柳芭·切尔诺娃,是个好姑娘。我俩一起学过音乐,天晓得她算得什么天才,可她却在音乐学院毕了业,在莫斯科日子过得不错,嫁给了一个苏维埃工作者。我不甘心专门摆弄音乐,一心想到民众中去,把理智、善良和永恒带给他们,减轻他们的痛苦,做些启蒙工作,为他们打开知识之路。父亲不赞成我这一套,他对当时盛行的现代精神,有许多保留。他是一个对新事物不信任、抱有怀疑的旧官吏。但是,我母亲,噢,善良可爱的妈妈,却全力赞成我的职业选择,赞成我当一名民众教师。她自己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做些教育工作。她对待仆人就象对待亲人一样,百依百从,逢年过节必定要送些礼物。可这毫无益处,仆人们照样厚颜无耻,瞎,那些人啊,光知道好吃懒做,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有机会就愉鸡摸狗的。可妈妈绝不认为这是什么大的过错。她总说,这是出于愚昧无知才干的。她坚持对他们进行启蒙教育,整晚整晚地在厨房里给他们朗读托尔斯泰、涅克拉索夫的作品,教他们接书识字。我毕业后就到维帖布斯克省一个穷乡僻壤去教农村孩子。我不认为那几年是我生活中最坏的时光,正相反,孩子们喜欢我,我也对孩子有很深的感情。为了他们,我不惜一切,尽心尽力;我教他们文化和启蒙知识,自己的日子却很清苦,连固定住处都没有,只能在当地犹太人家寄宿。不过,我认为我是在对人民尽责,工作做得一丝不荷。您自己明白,年轻人的这种精力是十分充沛的。”

  “您在这个小镇里也工作过吗?‘阿盖耶夫问。

  “没有,不过我工作过的地方可不少。在德利先斯克县工作时间最长。在德文斯克附近也工作过一段时间,离城有十公里多。我是在那里同基里尔神甫认识的。

  “他刚从神学校毕业,想谋求一个教区,不过,不是主教区里最槽的区。当然啦,到处都一样,民众的生活十分困苦,没有文化,基里尔神甫的热情完全不比我低,他进行的是道德教育。现在,人们都说,家教是毒害人民的鸦片,可那时却不是这么想的,大多数人的看法正相反,认为信仰可以使人们变得更崇高、善良,更接近生活的真理和光明。是的,那时也有无神论者,他们认为宗教远不是社会生活的主流,最重要的该是教育和知识的应用。我也用于这一派……”

  “那您怎么会结婚呢?嫁给一个神甫?”阿盖耶夫微笑了,在黑影里问道。

  他身不由己地对巴拉诺夫斯卡亚的叙述听得入了迷,而且兴趣越来越大。他逐渐发现,女主人完全不是他最初想象的那种人。这真出入意料,甚至今人惊讶。他原以为,女主人不过是一个无知的乡下婆娘,但她却是维尔诺马林斯基学校毕业生,同时又是神甫的妻子。

  “问题就在这里,我正想对您说说,在我的生活里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完全违反我的信念和迫求。我们俩人信仰不同,可是竟然相爱了,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当然啦,爱上基里尔神甫并不难,他一表人材,高大英俊,蓄着一部褐色胡须,眼睛蓝蓝的,目光是那样天真、充满幻想,说起话来……唉,一切都得从头说起,都是从他说话开始的。我第一次是在教堂里听到他的声音的,后来又去了第二次,接着又在县警察局长家的圣诞节晚会上同他再次见面,而在谢肉节时他已经向我求婚了。我的父母就住在附近的波洛次克,但我自己就决定下来了。婚礼就在当地教堂举行。我父亲知道这事以后,没说什么。可母亲却大发雷霆。她没有料到这一点。但是她的恼怒没有持续多久,当她亲眼见到我的蓝眼神甫后,怒火立刻烟消云散了。基里尔是能够征服任何人的—一用他那动人的外表、翩翩的风度,当然,还有他的聪明颖悟。除了圣经以外,他文学知识渊博,懂得艺术,现代的、西方的和拜占庭的,对东正教持有温和的批判态度。他认为东正教不仅有优点,也有许多缺陷。但他总是回避正面批判赖以生存的宗教,他是克尽职守的人。

  1915年我们的奥列格出世了。当时我住在波洛次克父母家里,基里尔在加里西亚前线当团队神甫。他常写信来,叙述俄国士兵在那场愚蠢的战争里的悲惨境遇。过了一年,他在夏天里回来度假,给了我们大家一段短暂的幸福,然后又离开了。您知道吗,那时我好象突然成熟了,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也可能是成了母亲的缘故。不管怎么说,我从那个夏天起,年轻时代的民主主义所剩无几了,我第一次窥伺了上帝的伟大秘密。也许,是因为时代变了——几年来,在后方发了经济混乱,在前方连续受挫,人类在经历一场悲剧。就在那年夏天,我的堂兄弟在里加附近牺牲了。我是那样爱他。人好,心地纯洁,出于爱国热情自愿加入了炮兵队,可他逐渐对战争失望了,牺牲以前写来很多灰心绝望的信。他是为拯救战友而死的。我记得,他的死讯把我惊呆了——他仇恨战争、前线和那些指挥官,可在必要时却象英雄一样的死了,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当时我想过:这是什么,是英勇无畏还是幼稚无知?我一直把堂弟的为人看作楷模,可我不能确定,我能否跟他一样。”

  “您干吗要跟他一样啊?您是女人,当时又是年轻母亲,”阿盖耶夫插言说。

  “可是问题就在我当了母亲。您知道,这最能改变女人的性格,特别是在困难时刻,它使女人更眷恋于孩子和丈夫,您该知道这一点。可我理解这一点却是在盼回了丈夫以后。他是1917年秋初回来的,精疲力竭,心情沮丧,全身都是虱子。对十月革命,他的态度是平静的,不兴高采烈,也不惋惜悲哀。他出身于农民家庭,了解贫苦阶级的生活,同情他们的利益和要求。许多旧的东西毁灭了,推翻了,遭到唾弃,据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劳动群众,为了人民的利益。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从年轻时起就敬重人民,准备为他们牺牲一切,当然,是有理智地牺牲。当我们这里的男爵勃洛特贝格的庄园被哄抢一空,当图书馆被付之一炬,贵重家具和雕塑被砸毁之后,基里尔受不住了。要知道,这一切对新的人民政权也是用得着的。庄园嘛,也就算了,说到底是可以重建的,可干吗要枪毙民众学校的校长呢?!他是那样兢兢业业地为民众服务了一辈子。真是天知道!枪毙他,为的是他试图阻止毁掉那座庄园,因为民众学校打算搬到那里。他的罪名是资产阶级保护人。人枪毙了,庄园也烧了。是谁枪毙的?正是那些最没有知识的、最受奴役的庄稼汉们,他们的孩子就在这位校长——伊凡·伊凡诺维奇·波斯特内的学校里就读。可能正是这件事,也可能是许多其他类似的事,迫使我考虑,人不应该按阶层和阶级,不应该按职业和地位划分,而应该划分成善良的人和恶人。善和恶的比例,可能是10比1。还有,没有上帝就不可能有善良。魔鬼总是同恶一起攫取人的心灵,它是贪得无厌的。

  国内战争结束以后,基里尔在家乡获得了一个教区.在他之前,是个叫菲利普·扎雅茨的神甫在这里主事多年。这个人啊,我跟您说,可不是什么好神职人员,连个好人都算不上。典型的害人精、守财奴、醉鬼,这种人在当时的外省很常见。他最善于利用宗教为个人谋取私利,手法圆滑巧妙,就象宗教是专为他个人力创造的。神甫女人也跟她男人一模一样.贪得无厌,利欲熏心。实际上,她不仅管着丈夫,还管着教区,可却是个不通道理、没有头脑的婆娘。革命前,教区的信徒们就年年上告,一直告到宗教公会。可扎雅茨惯于把自己装扮成无罪的羔羊,把告状人说成别有用心。最后一张状子是一位农村女医士写的.扎雅茨把她害得好苦,竟逼得她服用吗啡自杀了。直到她死以后,神甫还怀恨在心,不许她葬进攻场,只许葬在坟场外面。不过,尽管不是她的状子起了作用,可她的死却起了作用。扎雅茨被革去教区职务,任命了基里尔。我们搬进了这座房舍。基里尔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接着又是我们的奥列格。我已经不能在学校里教书了,成了吃闲饭的人、神甫老婆。我们主要靠菜园为生,还有教民们捐赠的微薄收入。生活十分拮据。不过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很难。我对这幢小屋、院落和街坊邻居产生了感情。邻居们那是些勤劳、简朴、直爽的人。我也努力同大家和睦相处,尽力帮助那些多子女的家庭、流浪儿,我们有了一大批平民百姓朋友。知识分子——老师啦、苏维埃工作者啦,同我们不怎么来往,上帝保佑他们,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情况就不妙了,基里尔生了病,睡眠不好,经常发脾气,当然,对工作还是全心全意的。他经常外出主持圣礼,热心地去作教区神甫应作的事。后来,开展了反宗教斗争。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斗争变成了人身攻击,开始捕捉具体对象。不言而喻,基里尔神甫成了斗争的重点。宗教仪式也无法顺利进行了,有人常常喊叫,再不就是酒后撒野。后来,又常常找我丈夫出去谈话,到政治保安局,到乡苏维埃,要不就是去文化馆参加群众辩论。基里尔从不表示反感,百依百顺,让去辩论就去。当然,胜利者从来不会是他,总是一个叫科希卡·勃利得的人得胜,我说不好那是个姓名还是个绰号。①有一回,基里尔正在讲述圣经的来源,科希卡突然打断他,问道:’你亲眼见过上帝吗?‘基里尔回答说,上帝是不能看见的,与其说上帝是人,不如说是一种道德观念,可科希卡象一切蹩脚的演说家一样,大叫大嚷起来,说什么’道德啦,习俗啦,这都是不肯上套的母马的胡言乱,可我们是自由的人,我们要自由,我们诅咒你的上帝!‘

  (科希卡·勃利得:有“光脸的科希卡”之意。——译者)

  “所有这一切不仅滑稽可笑,而且令人气愤,可基里尔能够心平气和,还想用更通俗的语言作些解释,没料想,科希卡的两个朋友跳上讲台,把帽子深深地套在基里尔头上,辩论会也就一哄而散了。后来,我们的处境就更因难、更离奇了……在街上或店铺里,常常有人对基里尔和我起哄,说脏话。这些我就不去说它了,习以为常,不再计较了。最让人伤心的是,小奥列格常常回家哭诉同伴对他的凌辱。他们给他起绰号,骂他,有时还打他。我们痛苦极了。我干脆把儿子送到波洛茨克他外祖母家。他在那里要心静多了,上了学,象别的孩子一样用功读书,只是在暑假期间回爸爸妈妈这里住上几周。可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谁都没法理解,就连丈夫也不知道我多么难过。当然,他的处境也够受的了。”

  巴拉诺夫斯卡亚时断时续地、困难地讲述着,似乎要在起伏的思绪里追逐逝去年华的涛声。阿盖耶夫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故事,这是历尽沧桑的痛苦的自白,是对磋陀岁月唱出的一阕安魂曲。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努力去理解女主人痛苦经历的深刻内涵。一开始,他对别人的种种经历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既谈不上同情,更谈不上反感,有的只是逐渐升起的兴趣和好奇。他属于另一个时代,走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道路。他听着女主人的叙述,有时竞然忘记了现实中的她,设想起过去的种种生活情景——革命前的,教师的,村镇的,神甫的。他非常想听下去,知道那位蓝眼神甫的结局。

  “那个科希卡·勃利得当上了村镇头头以后,基里尔的境遇就更糟了。科希卡想方设法嘲弄他!在文化宫里,不论大会小会还是上演节目,他都要大骂一通上帝、教会和基里尔,他把基里尔神甫说成最下流的恶魔。连我都对基里尔的耐性感到惊奇。他从不发火,连声色都不肯露,总是逆来顺受,有时候也争辩几句,但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因为完全没有可能同科希卡进行认真的交谈,科希卡只会一个劲儿地威胁、咒骂。事情的结局是,有一年春天教堂给查封了——刚好在复活节前夕。当然,这事引起了信徒们的不满,有人向政府告了状,甚至给加里宁写了信。但是,所有的信都转回到了科希卡·勃利得的手里,并由他来调查。从那以后,他就更恼火了。事情发生在机器拖拉机站建立以后。有一天,本地有个叫列克萨·谢马舍诺克的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向上爬的家伙,带了两台拖拉机,直接开到教堂门外。他攀上教堂尖顶,用绳子拴牢十字架。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跑来了,看拖拉机怎样吼叫着,挣扎着,把十字架从央顶上拉下来。从此,每逢下雨教堂就漏水,圣器和装饰品开始发霉变质。又过了一年,镇苏维埃宣布教堂没收充公。圣器发往城市,书籍被孩子们糟踏了,有好一阵子糊风筝都是用的羊皮圣经。就在学校附近放飞。工业组合用神甫袈裟缀制圆顶小帽,整个夏天,区里的人都戴着这种用金银线编成的穆斯林小帽到处游逛。

  关闭教堂一事对基里尔打击太大了。他完全灰心丧气了。他不会干别的工作,再说也不准许他于。他想了一个出路:给列宁格勒的一位朋友写信,请他寄来全套的修鞋工具——榔头、钳子、槌子等等,随后就当起了鞋匠。总得活下去啊,可我们什么收入都没有。瞎,他算个什么鞋匠啊,有时候一天挣五个鸡蛋,再不就挣一小桶土豆或者50戈比。我们就这样对付活着。不过也还是好景不长,对个体户开始征重税了,不再允许个体开业了。可是修鞋组合又不肯接纳他,因为他的社会出身不佳。怎么办呢?”

  巴拉诺夫斯卡亚沉默不语了,看样子,有些话是不便于说的,但也许是没有想好。

  阿盖耶夫等了一会儿,尽量把声音放低,语气缓和地问道:“那你们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不用说,非常艰难。我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绝境。翻来复去地想啊想的,可是一筹莫展。只有理智和信仰才能阻止我们踏上最后一步,当然,最主要的是,儿子奥列格是我们活下来的支柱。后来,有一天夜里他爸爸失踪了,不久我们的冤家对头科希卡·勃利得也遭了横祸,来镇里接替他的是安东·斯捷播诺维奇。”

  “就是这位沃尔科夫吗?”

  “正是。千真万确。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不论他干什么事,还是担任什么职务,他都是这样的人。奥列格中学毕业了,可是您能理解,他有我们这样的双亲,能有什么出路呢?有一天,我去了区委会,对安东·斯捷潘诺维奇毫不隐讳地说明了一切,就象我现在对您一样。他听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打断我,然后他站起来,倒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言不发。我都想走了,泪水流了下来。而他停在窗前,背对着我,低声说;’我理解您,我能帮助您。因为……因为……您失去了丈夫,不可挽回了,可儿子得活下去。儿子不能为父亲负责。但是我们要对人民负责。人民总是要追究我们的……‘您想得到吗,他给我写了一张条子,说奥列格·巴拉诺夫斯基虽然出身于神甫之家,但巳同双亲划清界限,自愿建设无阶级的社会主义社会。我承认,读完条子以后,我哭了起来,可他却说:’别哭,别哭,必须这么办。对你们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他的这一招儿也真灵,基里尔失踪了,儿子却上了大学,毕业以后成了专家。他过上了新的生活,跟我们完全不同了。没有想到,他的一切也破灭了。”

  看来,她的叙述到此结束了。她不再作声,只是默默地 泣了几下。阿盖耶夫听得入了神,直到这时才在床上动了动身子。

  “是啊……可是……”他茫无所措地说。女主人的辛酸坎坷,是他不能立刻理解的,它们只能逐渐地、断断续续地进入他的意识。“宗教嘛,当然啦,有点那个……水火不相容……”

  “这跟宗教没关系,”巴拉诺夫斯卡亚抢过话头说,“这是良心问题,在我们的生活里,远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凭良心干的。”

  “您知道.那是阶级斗争年代……”

  “瞧您说的——斗争!斗争,必须是你争我斗才成。可我们根本就没有跟谁斗争过。我们一下子就接受了新政权。是新政权不接受我们,跟我们斗个不停。难道说,这不够让人伤心的吗?”

  对于这位前神甫太太,阿盖耶夫能说些什么呢?他本以为,那些年代国内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不容置疑——当然,必须是处在局外人的角度。只要他稍微正视一下这个女人的内心,那么他就会觉得痛苦和屈辱——他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点。

  巴拉诺夫斯卡亚继续说道:“您知道,在我们的生活里.轮到我们名下的善良,竟是那样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比珍视侥幸得到的点滴善良,同时也尽力使别人同我们一起分享。什么比善良更为宝贵?金子?财富?那些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过,我们有的只是善良,那是丈夫教会我的——愿他永世被人怀念。他自己不需要了,我也土埋半截了……但是别人需要,特别是那些好人,那些急需以善良相待的好人……”

  那些急需以善良相待的好人……

  女主人走时已经过半夜了。阿盖耶夫还在久久地思索着。是啊,要不是这位神甫太太的人间善良,要不是她的基督信仰,要不是她的人情味和乐善好施,那他阿盖耶夫又会怎样呢?他在敌占区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他的饮食和安全.难道不正是靠的这人道善良吗?而现在对他这个身负重伤者的无偿照料,难道不也是靠的这人道善良吗?因为他是祖国保卫者,就有权享受这一切吗?可他算个什么保卫者呢?——德国人已经占领了整个白俄罗斯,直逼斯摩棱斯克,要说是保卫者,也只能是极糟糕的保卫者。但是,而对这位供他吃喝、照看他养伤、保护他的安全的前神甫太太,他不仅没有无地自容之感,甚至觉得这—切都是顺乎情理的事。

  他将以什么去报答她呢?

  他信任她,并不怀疑她的自白,但是在内心深处总是摆脱不掉一丝阴暗庸俗的疑虑:可别让这个神甫太太坑害了他。不管怎么说,她属于异己的阶级,而阶级利益差别永远都是斗争的导火线——他从上学起,人们就是这样教育他的。她失掉了丈夫和儿子,一生中历尽磨难,又怎么会以善报恶呢?但是话又说回来,是可以以善报恶的,正如区委书记曾经信任过她—样,现在她是会无愧于他阿盖耶夫的。就是说,她心里存在着一种东西,它高于阶级隔阂,甚至高于她生来就孜孜以求的公正原则。阿盖耶夫反复地想,也许还存在比善良更加善良的东西,但是他得不到答案,他只是感到正在沉入梦乡……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