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三章 第一节

 



  跟往常一样,阿盖耶夫在黎明醒来之后,拖延着时间,不想从睡袋里钻出来。他长时间地想着心事。看样子,外面的风雨已经停了。帐篷顶端已在慢慢干涸,褪掉一块块的湿斑。阿盖耶夫汲不经心地瞧着轮廓粗糙的湿斑。随着黎明的到来,它们越来越明显了。阿盖耶夫回忆着刚刚做过的荒店的梦,思索着梦兆。很久以来,他就养成了猜测梦兆的习惯,他总是把那混乱的梦境同即将来临的一天联系在一起。当然,这可能是荒唐可笑的。因此他从不对任何人讲述过这个习惯,他担心别人会把他看作怪人或者迷信的人。他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圆梦方法,但只适用于他本人,确切些说,这套方法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完全是经验性的。但是,他凭借这套方法,能够说出上午会出什么事,下午又会出什么事。他梦见的一切,都可以在未来的一昼夜内应验。自然,梦里也有许多他无法解释的含糊不清或过于复杂的兆头,但有一点是 古不变的:疆梦总是预兆白昼的坏事,喜梦总是预兆欢乐。

  刚才的梦既短又简单,但却让他心情压抑——他梦见自己一丝不挂、赤身露体地混在熙熙攮攮的人流里,既象在球赛时的运动场上,又象在列车到站后的月台上,还象在市场上。人们全都迎面走来,而他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遮羞的东西,处境十分尴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穿衣服。这持续不过几分钟的梦,使他老大不快,他一直在想:今天会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他毫不怀疑,这件倒霉的事已在酝酿之中,只是意义和内容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供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从昨天起他就急着作事,可他却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光阴,而他渴望弄清的事实真相,仍然处于漆黑一团之中。晨凉使他微微发抖,他在针织衫外面加了一件蓝上衣,拎上铁锹,朝坑沿走去。

  昨天大雨过后出现的那幅令人沮丧的景象,一夜之间没有多少改变。坑底的大水洼里仍然注满了泥水,从坑沿上坍塌下去的砂砾和黏土,照样堆在一片水洼中,形成一道宽宽的隔墙,堆积的面积叫人看了头皮发木。要想把它挪到一边去,不知又要多少天。阿盖耶夫想:或许还得求助于推土机。不过,眼下推土机也开不进来,司机不会拿自己的机器冒险。再说,推土机的用处也不大:它可以推掉成百万立方米积土,但在这里,却要把每一捧土都用手筛过。

  阿盖耶夫走下坑坡,经过他在草丛中踩出的小径,涉过泥泞的湿土,来到坑底。这里,雨水奈何不得多年堆积的砂石小丘,一个人站上去稳稳当当的。坑洼的水泥浊不堪,映出一片片黄光,最深处可及腰部。最让人伤心的是,一场大雨把阿盖耶夫最需要的陡沿下的一块空场冲垮了,现在那里是一堆松软的湿土。他迟迟疑疑地跨上土堆边缘。但在水洼边上看见的东西,竟使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锹。

  那是一只被雨水泡湿的女式高跟皮鞋。它已经完全变形,弯弯曲曲、皱皱巴巴的。鞋口开得很大,鞍扣下镶有一条窄带。这正是战前流行的船形鞋。由于久埋土中,它已腐烂变质,被水泡胀以后,勉强保持着最初的式样。尽管如此,它的突然出现,仍使阿盖耶夫激动不已,甚至茫无所措。随着他惶惑地把玩这只皮鞋,抚摸它那湿软的皮革和露出锈钉的、半脱落的后跟,他的激动心情被一种清醒的、逐渐冷却的思考所取代:在这里发现一只皮鞋——被扔掉的旧物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是早己发现过帆布靴简、破旧的儿童套鞋,现在又是这只皮鞋……可它究竟是一只皮鞋啊!那时,他没有注意她穿多大号的,但是他俩的邂逅相识,却是从这种样式的皮鞋开始的。他还记得,那是一双浅驼色的皮鞋,她带着那双鞋,求阿盖耶夫——镇上一位新开业的鞋匠给修补。他当时连给男式旧皮靴钉后跟都不会,可她却要他给鞋头打一个补丁。为此,他没少受罪——试试看吧,把两只手指塞进狭窄的鞋尖里,在那里穿针引线!也许,换了别人,他会拒绝这份苦差,但对她却不便拒绝——从一见面起,他就喜欢上了她。

  但很可能,这只偶然发现的皮鞋只是前几年才扔进坑里的。要是从1941年起就遗落在这里,它肯定不会保存得这么完整,阿盖耶夫带着既失望又轻松的矛盾心理想道。接着,他把旧鞋扔到一边,重又抓起铁锹。他挖着,朝旁边甩着,目光紧盯一团团湿乎乎的黏土。但是,他没有再发现什么,有的只是砂砾、泥土,甚至连普通垃圾的影子都见不到了。砂土又积累了一堆,阿盖耶夫累了,后背上出着汗,身上暖和起来.这时他把铁锹插进泥土,找块干燥些的地方坐下来歇口气。

  早晨的天气显得无精打采,缺乏生机。雨在夜间就停了,但是直到早上也没有放晴,坑顶上空布满一层软乎乎的奶白色薄云,看不见太阳。现在很难说,天气将会怎样,也许到中午就会转晴,也许会再次下起大雨,冲灌坑底。那样一来,可就糟了。也许,从他来到这里以后,现在是第一次出现了绝望的、灰心丧气的念头: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呀?当然,他必须象现在这么干,一开始是好奇心,接着是不可抑制的决心,驱使他背井离乡,来到几百公里外这个荒芜的坑里,但是还得付出多少力气呢?他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大半个夏天,流淌过本已十分有限的老年人的汗水,经历过多少次失望和希望的激情,结果又怎样呢?一无所获,从前一直困扰他的悬念,不仅没有丝毫的澄清,反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谜团和疑问。他在这里移动了一座小山,每甩一锹土,他都期待发现四十年前埋在地下的隐秘,满怀希望地找到同她有关的物品:纽扣、发梳、腰带残迹……但是,除了这只皮鞋,他竟一无所得,而这只不仅可能属于她,也可能属于其他成千上万的女人。对此,他在内心深处是感到高兴的,因为这可以使他的悬念延续下去,从而让他有所期待。从一开始,这种期待就给他提供了最美好的前景,它使他活下去,行动起来,看到通向未来之路——哪怕是十分狭窄的通路。但是,这—期待,应该具有即使是脆弱的,但却合乎理智的依据。正是为了这一期待,才应该从悬念中排除这座人坑。对于阿盖耶夫来说,这座人坑是关闭希望之路的最重要的闸门,不迈过它,就不可能得到较为明确的答案。

  不,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挖下去。

  主要的事情他已经做完了。他掘完了整整一座土丘,多少立方米的泥土都从他的指缝间滤了过去,剩下的已不是那么多了。要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也许再过一周或者十天,他就大功告成了。大雨把一切都毁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可是,他今天有些过早地感到疲倦,心脏跳动也加速了,恢复常态非常缓慢。也许,这是发现那只鞋时一阵激动造成的?好象是的。不过,也可能是他早己不能适应长时期的紧张劳动破坏了他的神经。他想,也许不该这么拼命地干,今天应该休息,放松一下。他继续坐在尚未干透的土堆上。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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