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二节

 



  他抬头向大路方向望去,在通向砂坑入口的齐腰深的牛蒡丛中,站着三个人。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用目光向坑底搜寻着。阿盖耶夫慢慢站起身来,想弄明白那些人要干什么。他们是两名男人一名女人。站在前面的那人首先看到了坑底的阿盖耶夫,于是向其余二人点了点头。三个人开始向坑底鱼贯而行。他们走得小心翼冀,很怕在湿地上滑倒。

  趁他们还走在路上的机会,阿盖耶夫打量着每一个来者,但是猜不出他们是什么人。前面是一位头戴鸭舌帽的瘦子,只见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旧灰上衣,在小路上灵活地踏着碎步,时不时地用一双小眼睛瞅瞅阿盖耶夫,但那目光却含有机敏的笑意。他身后跟着一位身体沉重、气喘嘘嘘的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一件黑雨衣,敞着怀,头戴卡普纶夏季凉帽,由于怕滑倒,左臂不时地划动着,但右臂肘下却紧紧地夹着一件有绊带的厚纸公文夹。落在后面的是一位身穿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她有一副大力士的胸膛和肩膀,衣服箍得紧紧的,疏稀的头发绕在脑后梳着一个圆髻。

  “啊,水好大啊!”走在前面的人看着坑底的水洼说,“可以放鲫鱼了。”

  “养鱼可不成,”阿盖耶夫为了打破沉默,说道,“水会干的。”

  他现在明白了,这些人是找他来的——可能是什么机关或镇苏维埃的人。阿盖耶夫矜持地回答了戴凉帽者的问候。

  “不嘲良快就干的,”瘦子接过去说,“快到秋天了。秋天这里是一片湖。去年上冻以后,我的孩子还在这里溜过冰呢。”瘦子说道,但他的话是对同伴说的。胖子沉默不语,只顾呼呼地喘气,显得劳累不堪。他打量着坑底,站在一推土上,忽而转身朝左,忽而转身朝右,一丝不苟地察看着。他那汗脸上一直保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淡表情。

  “是您挖的吗?”终于,他盯着阿盖耶夫问道。他张开雨衣衣襟,露出几条挂奖章的彩带。阿盖耶夫开始明白人们要干什么了。

  “是我,”他小声回答说。

  “请问,您在这里进行发掘的目的是什么?”

  这下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盖耶夫身上了:发问者冷冷的目光含有居高临下的威严,瘦子的目光是好奇的,女人半侧身对着阿盖耶夫,目光阴沉而多疑,阿盖耶夫决定开开玩笑。

  “想看看这儿的土壤啊。土层的顺序,等等。”

  神情严肃的客人们沉默着。

  “这么说,是为了科学的目的还是别的什么?”瘦子好奇地问。

  “等一下,沙布尼亚,”胖子用领导者的口气制止说,“先让这位公民把事情解释清楚。要是为了科学目的,那得有证件才成。什么单位的?”

  “比方说,白俄罗斯国家工业科研所,”阿盖耶夫闪烁其词地说。“科学研究所,”他补充说。不过这—补充,看来很不

  合胖子的口昧。胖子简直是恼火了。

  “我们明白什么是科研所,我们是读书识字的人。我孙子就在莫斯科近郊的科研所工作。对此您不必怀疑。拿证件出来看看!”

  “什么证件呀?”

  “有权发掘的证件,”胖子要求说。三个人的目光再一次盯了过来。

  阿盖耶夫在心里骂了一句——一大清早就纠缠不休,怎么才能甩掉他们呢?

  “你们是干什么的?要看别人的证件,得先证明白己的身分,”阿盖耶夫说,语气也跟对方一样强硬起来。

  “我们是全权代表。退役中校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沙布尼亚同志是区公用事业局的。这位是科兹洛娃同志,社会工作者。”退役中校阴沉着脸,一一介绍了同伴的身分。

  “很高兴。副教授阿盖业夫,”阿盖耶夫说完,麻利地伸过手去。中校十分不情愿地伸出汗渍渍的手指握了一下。接着,阿盖耶夫把手伸给沙布尼亚和紧皱眉头的科兹洛娃。“看得出来,你们是不想放过我呀,”阿盖耶夫说道,但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三个人的目光都警惕性十足,都在等待他的下文。

  阿盖耶夫长叹一声,朝上边基地方向点点头说:“走吧,到帐篷那儿去吧。”

  在攀登坑沿、走向帐篷的路上,阿盖耶夫仍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怎样解释他在坑中的所作所为,他春天来到镇上的时候,曾到镇苏维埃执委会去过,同区执委会主席草草谈过几句。当时,主席正忙着要走,伏尔加牌汽车和州代表正等在门外。尽管如此,主席似乎也听明白了阿盖耶夫的请求,没有表示反对意见。当然,阿盖耶夫没有说明要进行挖掘的事,只说要到坑里去看看。现在全权代表光临了,显然是有人向镇苏维埃或者更高的机关进了谗言,告了密。现在,向他们解释吧。

  阿盖耶夫走近帐篷,解开门帘,趁中校等人还在爬坡的时候,从衣物下面找出背囊,掏出一只塑料包,那里面有他为防万一而随身携带的证件。在众多的书籍和文夹中,他捡出了参战证明和科技副博士证书。他认为,这两份证件也许会对官气十足的中校产生某种印象。

  他把证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中校。中校不慌不忙地翻着上上下下的衣袋,从中摸出一副窄边眼镜,架到两耳上,接着又用手中的凉帽扇了几下,此后才开始验看证件。他不紧不慢,看个没完没了。

  沙布尼亚也想看个究竟,但很快就放弃了,低声嘟嚷说:“不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说完,朝阿盖耶夫狡诘地挤了挤眼睛。

  站在一旁的科兹洛娃专注地盯着阿盖耶夫的脚下,一副冷漠的神情,显出他对阿盖耶夫的反感。

  “证件没问题!”中校终于语气坚决地宣布说,“参加过战争,副博士。不过,请问,您在这座坑里寻找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地方政府的许可?”

  “有政府的许可,”阿盖耶夫振作起来,说道,“同别兹波罗季科同志谈过。”

  中校同沙布尼亚高深莫测地对瞧了一眼。

  “别兹波罗季科不在区执委会工作了。一个月前由于违法乱纪他被免职了,”中校阴郁地说。

  “完全可能,’阿盖耶夫附和说,“不过这跟我毫无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是我要您的书面许可。”

  “什么书面许可?”

  “从事土地发掘的许可。”

  “什么发掘?‘阿盖耶夫有些明知故问,“这难道算发掘吗?”

  “那么请问,该算什么呢?”中校装腔作势地舞动一下薄薄的公文夹,随即解开绊绳。“听着,您开始于7月8日。7月19日使用过推土机。时间从上午8时30分到12时20分。机械化发掘总共进行3小时50分钟。”

  “记得不呀!则推土机正是干了这么多,”深感诧异的阿盖耶夫暗想:“计算得很耪确,象捏着秒表似的……”他实在不想向他们说明对砂坑发生兴趣的任何真正原因。但是他明白,想蒙混过去也是难上加难。中校紧紧咬住不放,想摆脱他可不太容易。

  “请听我说!”阿盖耶夫的口气有些缓和了,“事情是……事情是1941年秋天在这座坑里枪毙过一个地下工作小组……”

  “这我们知道。在镇中心为他们立了纪念碑。”

  “可你们知道吗,这里总共埋过几个人?”阿盖耶夫冷冷地问。

  “三个呗。”

  “可是,”阿盖耶夫指着土坑说,“一共枪毙过五个人。”

  “什么?”沙布尼亚不甘示弱地说,“埋了三个,我亲眼见的。我参加过葬礼,正赶上我从林子里出来。一共三口棺木……”

  他那善良的、布满细纹的面孔,面出一副狐疑、气恼的神情。看来,他是准备为澄清任何胡言乱语而赴汤蹈火的。

  “我不想争论。那里确实埋着三个人。不过……站在你们面前的是第四个……”

  “啊!”中校含糊不清地惊叹一声。

  “是吗?!”沙布尼亚惊叫道,科兹洛娃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不知是惊奇还是怀疑。阿盖耶夫没有继续叙说详情,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真是怪事!”沙布尼亚迟疑地说,他把鸭舌帽推向后脑勺,露出一圈末被晒黑的、白白的额头,“第五个在哪儿呢?”

  “我找的就是这第五个,”阿盖耶夫说。

  他再次激动起来。当他把证件塞进背囊时,他那变粗了的、布满新鲜厚茧的手指令人讨厌地抖动着。

  中校正在紧张地思索着,虚胖的大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终于,他重又镇定如常了,并且提出一个意科不到的问题。

  “您有证据吗?”

  “什么证据啊?”阿盖耶夫不解地问。

  “证明您就是第四个,证明还有第五个。”

  “我根本就不想证明什么。我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不请求谁帮忙。”

  “那于吗要挖掘呢?”

  “挖掘跟你们什么相干!”阿盖耶夫开始失掉自制了,“怎么,你们舍不得那些垃圾,还是合不得那些脏土呢?”

  “谈不上舍不得,阿盖耶夫同志。不过,要是大家都想在哪儿挖.就在哪儿挖,结果又会怎样?天下大乱。社会人士的任务就是维护秋序。任何行为都得经过允许。而您没有书面许可。因此我们要做一个记录。违章记录。”

  “随您的便。记录好了,”阿盖耶夫冷冷地说。他走向一边,坐到倒扣的塑料桶底上。他没有为客人张罗坐席,随他们去吧。他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四周景物再次飘浮不定。他眯起眼睛,尽力克制自己,不想当着客人的面服用伐力多。幸好,心脏发作持续时间不长。他再次抬头看客人时,见他们已退向坟场栅栏,在石座上打开文件夹,准备做记录了。社会工作者科兹洛娃站在一旁,闷闷不乐地看着同伴。

  “您的名字、父称?”中校从远处问,目光从眼镜上方落在阿盖耶夫身上。

  “阿盖耶夫,巴维尔·彼得罗维奇。”

  “常住地区。”

  “明斯克。”

  “通讯处?街道?门牌号码?”

  这是干什么?审讯罪犯吗?阿盖耶夫非常想对这位秩序维护者刺上几句,但是经验告诉他,逢到这种情况最好逆来顺受,别惹麻烦。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上算——他的老同学瓦列里·西尼增就这么说过。

  记录又长又臭,中校不得不几次中断工作.气喘和汗流显然在折磨他,他几次摘下凉帽,扇着,嘴里念叨着:“进行……进行发掘……不行!从事发掘。这样比较得体,对吗,沙布尼亚?”

  “是啊,比较得体,”沙布尼亚不很有把握地同意说。

  “……留有记录……不成!留此记录!”中校自我纠正着。

  沙布尼亚附和着:“对,留此记录……”

  “好啦,该签名了。请您签名,’中校探身说道,目光重又越过镜片盯在阿盖耶夫脸上。

  “你们真是没事干了!”阿盖耶夫气恼地说,心脏的发作仍末完全消失。他站起来,艰难地迈动双腿,走近石栅。“我在这挖掘碍着谁啦?”

  话一出口,一直沉默不语的科兹洛娃立刻做出了反应。她那沙哑的、男子般的嗓音听来十分熟悉。阿盖耶夫立即猜到,她就是大路对面那所浅黄房舍的女主人。唉,怎么没有立刻猜到,这就是她呀!……

  “当然碍事啦!”她拖长声音说,“你占用了草地,安了帐篷……鹅群只好进庄稼地去。不敢到这里来,害怕你……只好进庄稼地。”

  “啊,鹅群!……”

  现在真相大白了。确实,他装好帐篷不久,有天早上从大路那边走来一群鹅,打头的是一只漂亮的公鹅,只见它在帐外突然停住了。阿盖耶夫亲切地招呼它,可它一声低吼,转身就走。整个鹅群跟随首领绕行砂坑一周,也向后转,大概是进了庄稼地。这么说来,阿盖耶夫得为此负责了。

  阿盖耶夫接过公文夹,夹里的记录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大小不一。本来,应该读一遍,看看中校写了些什么,但阿盖耶夫不戴眼镜读起来同样异常吃力,可他又不愿到帐篷里去取,于是只好草率签名了事。他的名字上面,是记录人精心勾勒出的“完结”符号。

  ‘请吧!”阿盖耶夫说,使劲地戳着圆珠笔。

  中校把记录收进文件夹,摘下眼镜,藏进胸前衣兜。突然,他以一种很奇怪的、近乎请求的语调问道:“您玩象棋吗?”

  “什么?”阿盖耶夫有些膛目结舌了。

  “我问,您玩象棋吗?”

  阿盖耶夫摇了摇头——哪还顾得上玩象棋呢?难道说,这位护法神在完成了神圣使命之后,真的要跟他来上一盘吗?但是中校没有这样建议,只是怏怏地叹了口气,说:

  “请您……别生气,阿盖耶夫同志。秩序就是秩序。一切都得照章办事。”

  “当然,当然,”阿盖耶夫急忙表示同意,根本不想再横生枝节。

  全权特使和社会人士们不知为什么再次走向坑沿,查看了砂坑。动作敏捷的沙布尼亚不仅围着砂坑转了一圈,而且还下到了大坑的半腰上。他边走边比比划划地解释着什么,但阿盖耶夫根本没听,也没动身送送客人,只是重又坐回到桶上。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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