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三节

 



  每到傍晚,他都是这样坐到小篝火旁,倾听树海涛声,耽于沉思之中。现在,他的思绪跟他的心情完全一致。他想,要想败坏一个人的情绪是何等轻而易举,而要使人的心情好起来又是多么困难。比方说,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只是几个不请自来的“社会人士”的无端干扰而已,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确信,自己的行为没有什么可受指摘的。可他就是心绪不佳。阿盖耶夫根本不相信,有谁会理睬他们的混帐记录。再说,他在这座坑里顶多不过再挖几天,然后就一走了之。很可能他最终都得不到答案,解不开谜团。是啊,四十年光阴茬 ,旧事重寻谈何容易。刚才,他向来人透露了从未向别人讲过的事情。他为什么未能始终守口如瓶呢?只有他自已经历过那段往事——当然,述有她。他只对她负责,此外,对谁都无须负责。但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已经尸骨无存了——早就在达豪或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焚化室里变成灰烬了。可他还在寻找。当然,要做别的设想,首先必须确知,那年秋天她并没有葬身人坑。只有排除人坑之后,才能设想她还有别的下落。要是阿盖耶夫做不到这一点,要是她确实死在这里。那么,一切也就完结了。正象他的同学西尼增的口头禅的那样:喜剧演完了,该收场了。”

  稍感轻松之后,阿盖耶夫再次下到坑里,打算继续挖掘。但他今天实在无力再干了,胸口发闷,浑身乏力。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捡起早上发现的女鞋,拭去泥土,在水里洗了一下。这不是她的鞋——他终于得出了结论。从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块皮面上,可以看出这鞋原是深色的,而他记得很清楚,她的那双船形鞋颜色很浅。

  不过,他没有把鞋扔掉,回到帐篷以后,把鞋挂在绳子上,想晾干它,这时,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了,中午来到了。尽管没出太阳,但是暖和了,潮湿的地面升起一团团热气。空气沉闷,气压很低,阿盖耶夫从自己心脏的跳动情况就能觉出这一点。心脏跳动很是吃力,时而心律不齐;他想等发作过去再动,也许应该静养一会儿,钻进帐篷躺躺。但他仍在账外坐着,想着。他想起夜里的梦,不禁苦笑起来:一切都应验了,正好在上午。发生了倒霉的事。他应该到镇边的院子里去拎点水,可不想动,不想用力,看来他今天失掉了行动的能力。他继续在帐外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从大坑对面的田野里吹来一阵清风,驱散了闷热,撩拨得坟场的树木沙沙作响。阿盖耶夫吃力地站起来,提起塑料桶要去打水。但他刚刚抬脚,就看到谢苗从坟场栅栏后面拐了出来。谢苗迈着大步,挥动独臂,身上还是那件黄色短袖针织衫,下摆用裤带扎着,但极不整齐,勉强裹着瘦瘦的腰身。

  “你好!怎么不挖啦?正在歇气吗?”谢苗蛮有精神地问。

  “正在歇气。”

  “太好了!我也是。从早上起就干个不停。刚才婆娘要我去买面包,可是不巧,碰了门锁。听说午饭就能来货。我想,那干脆趁机骝骝好了。”

  “想法不坏呀,”阿盖耶夫不紧不地说,用脚推动着水桶,“坐下来歇会儿吧。”

  “你坐吧。我原地就坐。”

  谢秒笨拙地挥动着残臂,根本没有细看,一屁股坐在已经晒干的矮草地上,习惯地盘起两条长腿,脚上是一双走了样的凉鞋。坐下后,就用独臂去掏烟草。

  “来过一个委员会,”阿盖耶夫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委员会?”

  “退休中校,还有区公用事业局的人和邻居女人科兹洛娃。”

  “他们来干吗?”谢苗惊异地问,—面用打火机点烟。

  “挖掘没有许可,作了记录。”

  “啊,是那个叶甫斯季涅耶夫呀!他老是写记录。带个公文夹,是吗?”

  “是的。”

  “这个人呀,只知道记录,记录。谁在蓝色多瑙河酒馆吵架了,给他作个记录,谁家门前的街道没清扫,给他作个记录。大事小情都得写记录。”

  “为了啥呀?”

  “向领导汇报呗!每写个记录,就到镇执委会跑一趟。再不就去民警局或者同志审判会。为秩序而战,忙得不可开交。闲不住啊。没要你玩象棋吗?’

  “说过,”阿盖耶夫想了想,惊奇地回答说。

  “该跟他玩一盘,得输给他。做梦都想赢棋,可惜,很少赢。只有斯科罗霍德例外,但他有自己的打算,想拍他的马屁。斯科罗霍德也算是本地的象棋爱好者,”谢苗看到阿盖耶夫迷惑不解的样子,解释说。

  “是这样啊。还有个叫科兹洛娃的。”

  “科兹洛娃?她来干什么?“这回该谢苗迷惑不解了。

  “说是妨碍她放鹅了。”

  “放鹅的事呀!明白了!不论你干什么,都碍她的事。这种人太贪得无厌。过分了。我跟你说,人们都疯了,似乎世界末日到了。大家都你争我夺,拼命地搂。什么都想要,好象在挖金银财宝。一年前,刮了一阵抢购风,站大队,你推我挤,镇子里、城里都一样。我亲眼见的。每个婆娘都大包小包的抢购。干吗呀?一年刚过,风平浪静了。百货公司里货物堆积如山,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没人买了。这是怎样了?正常需求吗?”谢苗忿忿地说,倒象在朝阿盖耶夫发火,“我告诉你,婆娘给惯坏了,坏事都是她们干的。对她们太纵容了。”

  “你对自己的老婆也纵容吗?”阿盖耶夫问。

  “别无办法呀?”

  “她厉害吗?”

  “那还用说!”谢苗斩钉截铁地说,猛力吸了一口烟。

  “听我说,咱们男人纵容她们,可能因为咱们本身也不干净——在家里,在班上。她们就抓住这点,批评咱们,”阿盖耶夫想开开玩笑,说道。

  “噢,批评咱们!”谢苗认真地接过去说,“批评要是可以无所顾忌,干吗不批评呢。来而无往嘛。试试给她们来个反批

  评吧!她会马上跑到镇委会、党委会、民警局去,还会跑到邻居、女友、亲戚那里大叫大嚷一通。人们就信她们的。可你找谁去呀?没人听你的。婆娘们动不动就会大减大叫:男人酗酒!一提酗酒,你就一筹莫展。我是爱喝点,这不假,但我比她们加在一起还要诚实得多。唉,这群该死的,”

  “你说的完全可能,”阿盖耶夫叹气道。

  阿盖耶夫再次感到胸口发闷,只好坐了下去。他怕摔倒在地,让客人不知所措。但心脏发作并不见轻。于是他从臀部口袋里掏出一只装药片的金属小盒来。

  “怎么,心脏不舒服吗?”谢苗担心地问。

  “有点儿……”

  “要请大夫吗?要的话,就说一声。我一去就成。医院里我有熟人。”

  阿盖耶夫把一片不甚好闻的伐力多放到舌下,安静了一会儿。

  “也许,一会儿就会过去。你最好给我弄点水来。看,那个院子里。”

  “我知道……”

  谢苗抓起塑料桶,二话没说就朝大路跑去。阿盖耶夫忍着疼痛,呆瞧着,慌乱地想:看来,运气不佳啊。他凭经验知道,这次发作不会很快过去,要么躺倒休息,要么去看医生。可这两条办法对他都不合适,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很快拿回一块白布,动手撕成条条。

  ‘喂,我说……我想,您还有些猪油吧?”

  “有呵,”阿盖耶夫回答,目光落在箱子上。那儿有—块用纸裹着的猪油,是莫洛科维奇带来的。

  “咸的吗?”

  “好象是。”

  “我记得,上次战争以后,人们都用猪油治疗疥疮。我自己也试过。”

  行啊,猪油就猪油吧。阿盖耶夫准备采用任何方法,只要能快些治好这该死的伤口就行。这块把他撂倒在床的伤口,可真是“不识时务”啊。巴拉诺夫斯卡亚在纸上切出一张张薄片猪油,把它们敷在肿胀、溃烂的伤口上。伤口的折皱里蠕动着小小的白色蛆虫,阿盖耶夫不由嫌恶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疼吗?”

  “蛆虫……”

  “蛆虫并不可伯,它们危害不大,叶夫谢耶夫娜不是说过吗。”

  阿盖耶夫不信任地哼着,看着女主人往伤口上铺敷猪油片,然后俩人一起用柔软的绸条把伤腿包扎得严严实实。还有些疼,但活动起来方便多了,不再那么揪心了。他想到院子去。再说,也该着手工作了。他在仓房里的非法匿藏已告结束。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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