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五章 第一节

 



  暴雨之后过了两三天,砂坑里的土地已经晒干。水洼仍然留在原处,但坑水显然减少了。在泥沿上留下标明一昼夜变化的不同水平的标志——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平行线。再没有下雨,天气干燥,多风,但是,若指望水洼全部晒干,那须等到月末,这可太久了。阿盖耶夫不能在此地耽搁到月末,尽管自从儿子来后他的自我感觉明显好转——进口的药片终究是有效的。第二天,送走阿尔卡季之后,他在崖上坐了一会儿,下到坑里——必须设法清理掉这个鬼塌方才成。

  当然,他心中指望儿子的帮助,拍电报召他来大概也是为此,可是当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对儿子说:希望儿子能自己猜到。并表示愿意帮忙。然而,儿子没有猜测到,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囊准备登程了。他们的谈话不知为何没有投机,尽管一夏天阿盖耶夫多次想到儿子,并且准备与他谈些事情,可是如今却找不到应说的话,也没有必要的心绪。

  当他终于对儿子说,一个人在坑里干有些困难时,儿子在掀开的车箱盖旁猛然转过身来,说了一句:“这样吧,算了!你准备一下。咱们一起走!”

  阿尔卡季的发动机出了点毛病,气化器发生了故障,所以从早晨起阿尔卡季就心情不顺。可是阿盖耶夫还是说了,他在这里已经挖了山一般的土方.他不能把一切抛下不管。半途而废,况且剩下的量已没有多少了。如果他们父子二人合力,两三天之内即可全部完成。

  儿子一边继续修理发动机,一边气悻悻地答说:“你知道,我可不是挖土工,我是电子学家。你若是愿意,我去区委会谈谈,让他们派来一台挖土机。半小时之内就全挖完了。”

  “我不需要挖土机。”

  他们再没有提起砂坑的事。汽车的排气孔浓烟滚滚,发动机的高速转动使它颤动了半个小时——儿子在调节气化器。接着,是尴尬的、草率的道别。车门砰地关上,日古利牌红色轿车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画了个双重弧线,沿着大路驰去。阿盖耶夫则走向了砂坑。

  他干起活来不疾不徐,有条不紊,一锹下去挖得不深——只有半刺刀深,不会更多。土扔得也不远,眼睛追踪着每一锹潮湿的粘土。然而他什么也设碰到,从各方面看来,坑里的这个角落比其他地方都鲜为人知——不论表里,还是深层,到处都是未经触动的生荒粘土。阿盖耶夫想到儿子,现在他沿着不久前新铺成的通向明斯克的水泥道路奔驰。当然,儿子自己的操心事和难题也够多的了,值得为他的粗心大意和礼貌不周生气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都有自己的命运。当然,作父母的往往觉得子女给予他们的不够,他们作为家族中的长辈对小辈有某些权利,因为小辈是他们生养、教育和输送到复杂的大千世界去的,因而有权要求感谢之情,可是实际上他们却很少得到这种回报。但是,按照自古以来的生活规律,子女们的全部动作感都面向未来,面向有着他们尚属陌生道路的地方,而父母在这条道路上已无位置,它全被子孙们占据着。有什么呢,全都正确,全都符合生活规律,生物界规律。那么,人的本性又为什么不愿与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妥协呢?人的整个心灵本性都在反抗大自然的这一规律,为什么这方面会出现这种不协调——莫非也来源于自然?

  这除非解释为我们是人。在动物身上,一切会简单些,和谐些。

  人啊,你真是一种复杂、矛盾、不可理解的生物!

  儿子娶了邻家的一个心爱姑娘为妻,当时她是个女大学生,生性活泼,容貌漂亮,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子,受到所有的人——亲戚、邻居们——的喜爱。未婚夫的父母早在她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在蘑菇伞下的砂坑里玩耍时就相中了她。当她长成勇敢活泼、眼光敏锐的瘦削姑娘,总是第一个问候成年人和带着羞涩的少女的美轻快地从身旁溜进拥挤的大门时,他们就更加喜爱她了。儿于也爱她,为了她准备不惜一切。后来,他们生下了非赏可爱的小孩,这把邻居的两个家庭牢牢地结合在一个亲戚氏族里了。阿盖耶夫突如其来地轻易结识了她的父亲。这是位退役上校,曾当过军事飞行员。阿盖耶夫喜欢每晚同他下下象模。两位亲家母也相互发现对方是最亲切、最忠实的女友,性格上和兴趣上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东西。左邻右舍不断地赞羡他们在桑榆暮景结成的家庭联盟,甚至似乎出于嫉妒与他们两个家庭疏远了。可是,过了一年多的光景,一切都化为泡影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于是他们惶惑地发现,在他们的关系当中,有那么多的因素是靠两颗年轻的心的相互感情维系着的。看着这种感情的消逝,其他的一切也土崩瓦解了。显然,他们把过多的重担加在两个人这种爱情的变幻无常的翅膀上了。这两个人分别来看,都可能不是坏人,但终究未能结合成一个家庭。这是谁的罪过呢?经受痛苦的人很多很多,可犯有罪过的却没有一个。

  已经过世的母亲倾向于责备儿媳妇,对方则一致地辱骂儿子。阿盖耶夫却不指责任何人。他已经知道,为爱情和友谊作出牺牲的能力搁E常见的天赋,这种能力很少在人们的偶然结合中显现出来。这里需要特殊的品德,看来,无论父母还是他们的子女都不具备这些品德。从他们夫妻生活一开始,阿盖耶夫就感到他们的精神基础差异很大,然而不可能得出任何等值的结果。他们的这种不同可能成为和谐的保证,但也可能成为不和的保证,结果出现了的是后者。正象在其他情况下,相同也会以不弱于“不同”的力量,不可挽回地导致崩溃一样。儿子具有明显表现出的目的本能,可说是过分现代化的本能,然而这种本能是“被生活碾平的”老阿盖耶夫(这是他对自己的说法)不能接受的,然而一般说来他却不能不对人们身上表现出的这种本能给予器重。阿尔卡季从小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总是顽强地实现自己的向往。这本身并无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有一个不大的特点,他认为其他所有的人都应有助于他奔向自己的目的,尤其是他的亲戚、妻子、父母。眼光敏锐的瘦姑娘斯薇托契卡也是父母宠爱的独生女,她生来自尊心极强,对任何人的侮辱——即使是无意的,更何况是有预谋的——她从不肯宽恕。对她说来,任何目的若同手段相比,都是次要的;对于这个姑娘说来,手段就是一切。

  他们的第一次口角犹如一个乍看上去很不显眼的裂纹,可是后来却轰然一声炸塌了他们爱情的整个天宇。这—切都发生在阿盖耶夫眼前,当时就非常不快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婚后,新婚夫妇曾住在上校家中一段时间。上校有一套多少还过得去的三屋住宅,其中一问屋子住着年逾古稀的老奶奶。这是一个整日不声不响、无依无靠的人。然而,老奶奶立即引起了阿尔卡季的反感,所以在儿子生下之后不久便带着妻子回到父亲家中。这里变得拥挤了,此外这套住宅的所有窗子都朝向繁华嘈杂的市内大衔,小气窗永远不能打开。不久,大家就都清楚了:这种生活不会有什么乐趣。当时阿盖耶夫工作还只领取一半固定工资,在学院讲课。于是母子三人开始议论起,说一家之主理应关心一下扩大住房面积,到单位去谈谈此事,找找还保持友好联系的某些市级领导。这对老阿盖耶夫来说是一段噩梦一般的时间,对儿子的义务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但是一切都超出他的能力之外——既缺乏持之以恒的坚韧性,又没有行之有效的办事能力,甚至连人的好运气都没有;况且也羞于开口——学院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作人员连一个不象样的住处都没有呢,而他却在市中心有一套虽然不大、但却很舒适的住宅。这套住宅在十几年前几乎被看作是华丽奢侈的。最主要的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与其他人,尤其与那些没有住处的人相比,究竟拥有什么优越条件,使他能据以绕过其他人为自己奔走到新的住房。

  当事情一清二楚,改善阿盖耶夫讲师的住宅条件一事巳被无限期拖延下去时,阿尔卡季亲自着手经办了。他不是从奔走各级领导的接待室入手,那些领导一个月才接待一次或两次,总是有礼貌地听取来访者的申诉,但件么事也不作。阿尔卡季从收集各种文件、证明、研究报告、鉴定、行政部门和社会团体的说情信件开始。出乎父亲意料之外,他最后竟得到了一张坐落在绿色草坪新街区的一套小小的、但令人愉快的住宅的房宅。当父亲探问,根据什么分得的时候,理由原来是:第一,他是位年轻专家;第二,他是有功勋的老战士和中校、曾被法西斯分子枪毙但奇迹般活下来的功臣的家庭成员……

  “喏,你还有什么说的?”儿子洋洋得意地问,一边在父亲眼前晃动刚领到的房票。

  “你真有发展前途!”父亲气愤地说道。

  “妙极了!如果不把这说成是卑鄙无耻的话……”儿媳妇冷冷说了一句。

  “嘿,你们还埋怨!”阿尔卡季诧异道,“你们真叫我难以理解。”

  从各方面看,他确确实实什么都没理解,但老阿盖耶夫却不再多说什么了,尤其是在阿尔卡季的母亲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送给一家之主一个“笨伯”的雅号之后。他只是记起了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的一个关于住房的笑话:“让游击队员先等一等,游击队员的子女们还投有都得到解决呢。”

  ……阿盖耶夫在坑里干得不紧不慢,一直注意掌握时间。每隔四十五分钟就让自己休息一会儿。四十五分钟用于从容不迫的、不特别紧张的劳动,十五分钟用于休息。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他就在这里度过,坐在一块被丢弃的圆形胶合板——维也纳椅子的坐垫上。天空飘浮着撕成碎片的积云,不时遮掩住炎热的太阳,于是对面的光秃秃的陡崖忽而掩映在阴影之中,忽而光亮刺眼地显露出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泥壁。干活时阿盖耶夫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的运动线衣,一夏天它已经晒褪了颜色。天气闷热,前胸后背总是汗水淋漓。嘴里干渴难忍,可是在间歇之前他尽力坚持不去喝水,以免加重心脏负调。正午过后,干渴加剧了,他有意给自己安排了用于午饭的休息时间,更主要的是趋此时间去打新鲜的水。留在帐篷旁的小桶里的水,大概已经晒热,如今大概只能用来洗脸了。

  他把铁锹插进土里,爬出砂坑。他的注意力被墓地里的什么吸引住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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