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六章 第一节

 



  葬礼之后,阿盖耶夫心情很低沉,孤零零坐在徒崖上,索味的思想萦绕脑际,忽然望见墓地附近的大道上走来了舒尔卡和阿尔图尔。他们穿着印有外国字的背心和短裤。孩子们显然你争我抢地向他跑来。从他们那一本正经、断断续续的动作上看,他很快便明白了,他们这次来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他们确实有事。果真如此。

  “那边有人请您,”舒尔卡还在远处就吁吁带喘地告诉他。

  “谁请我?”阿盖耶夫奇怪道。

  “嗐,那边,去参加追悼宴会。”

  “啊哈。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说的,”阿尔图尔进一步说明。

  “原来这样啊!”阿盖耶夫诧异地想道。这位退伍军官不久前使他整整一天心情沮丧,现在竟邀请他去参加追悼宴会。当然,阿盖耶夫本人不愿再多见他一次,可是这终究是追悼谢苗呀,他想,应该去参加。

  “在哪儿?”

  “就在那边,不远。我们告诉给您,”舒尔卡被太阳光刺激得眯缝起眼睛,“一起走吧……”

  好吧,没有必要作什么特殊打点,总的说来,阿盖耶夫情绪上已作好了准备,于是,沉重地站起身来,跟着孩子们顺着斜坡走上大道。反正今天已没有心绪挖土,或许同人们聚一聚,怀念一下故人倒好些,终究是同龄人嘛。

  孩子们飞快地迈动小脚,在路旁排水沟里走着,偶尔回头回脑地看落在后面的阿盖耶夫。在小桥处他们拐进一个蔓草滋生的胡同。孩子们不等他钻过矮围障的横杆,径自先钻了过去,然后沿着小径,顺着土豆地边走到谷地附近的一条陌生小街。这里庭园的后身和他的绿荫街的背面一样,直抵在谷地的丛树边缘,草丛上空高高地矗立着几棵老榆树——就象从前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庭园附近一样。这里有一幢新落成的木房,房顶高高站着一匹木刻小马,窗户大敞四开。窗里传出低沉的谈话声;院子里站着几个男人和妇女,他们当中有的人脸上带着哀痛的表情,沉默不语;有的人抽着香烟,在板障旁轻声交谈。热得懒倦无力的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穿着一成不变的深蓝西装,走出房来迎接他,一面向热得通红的脸扇着卡普纶呢帽。

  “闷热.好象在澡塘子里,”他简单地说明着。“您看,咱们到露天去吧。吹吹小风!”

  “瞧,到那个小丘上去,”一个穿厚油布靴的已经不年轻的男人离开板障建议道。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象首长似的回头瞥了一眼。

  “对,霍米奇!把那边的人叫过来……瞧,斯科罗霍德和普罗霍连卡,”他向站在园门旁轻声谈话的两个男人方向一摆头说,“终究也是老兵啊。”

  “把这个也带上,啊?”霍米奇带有歉意地笑问,阿盖耶夫认出了,这是从墓地拿走挂奖章的沙发靠垫的人。

  “随您的便,”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一摆手,“走吧,阿盖耶夫同志。”

  他仍旧扇动呢帽,象主人似的走着,不慌不忙地走过院子,经过一个个仓房,大声地喘着气钻出横杆,来到菜园。田垄之间踩出的小道—直向下通往谷地。阿盖耶夫缓缓跟在他的后面。

  “阿盖耶夫同志,我希望您没有生我们的气吧?”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没有转身,边定边问。“喏,就是因为检查。出现了信号。您知道,信号,我们是应该检查的。”

  “噢,没有,我没什么,”阿盖耶夫说,“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好。您知道,有些人会生气的。批评,您知道,尤其是对那些觉悟不高的人……”

  阿盖耶夫没有作答,听说把他划出觉悟不高一类似乎感到荣幸。这也很好嘛。

  “死者,他也经常到您那儿去,”这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说,“好象是好朋友。”

  “您知道……不过是……”

  “喏,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有十年……当时我还当卫戌区司令呢。”

  “这里的卫成区司令?”阿盖耶夫反问。

  “当过很多年,”叶甫斯季格涅即夫进一步解释,“一直到退役为止。”

  他们走过菜园,再一次越过围栏,不十分灵便地从上面的横杆翻过去,来到了谷地。这是一片不大,但很舒适的近郊林中空地,枝叶繁茂的小橡树的浓荫下生长着一片细草,虽被践踏了一些,但仍保持着幽静地方的舒适。从这里展现出不很广阔、但秀美绮丽的景色:谷池里的草丛,树木葱茏的对面山坡。

  “咱们就坐在这儿吧。在现在的季节里,这儿很好。死者似乎也喜欢到这儿来。当然是和朋友一起,”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不怀恶意地责备道。他坐到已被践踏的草地上,向下伸出短腿,亮出系得很紧的黑皮鞋。阿盖耶夫也在一旁落了座。

  “您知道,我是个直性子人,当兵的就该这样。我不隐瞒,我喜欢秩序。否则会怎样呢?各方面都应有组织性和纪律性。”

  他瞪圆了发白的稍微发斜的眼睛,有些奇怪地望望阿盖耶夫,阿盖耶夫赶紧表示赞同。

  “当然、当然……”

  “可是,我们这儿紊乱的事还多得很。尤其是在地方机关。比如,死者就是……他是个不坏的人,老兵,等等,等等……可是,不承认秩序!”

  “原来这样!”阿盖耶夫有些装模作样地吃惊道。

  “就是嘛。喝酒!”

  “他怎么,天天喝?”

  “就是嘛!根本不注意社会影响。我就不必说他工作的那个箍桶作坊了。那里的人全都这样……可是我亲自跟他谈话也许有十多次了……”

  “效果如何呢?”

  “没有效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把呢帽在空中一挥。

  霍米奇己经爬过围障,裤兜鼓鼓胀胀,装着两瓶酒。他馅媚地,或者是负疚地嘻嘻笑着,把酒瓶戳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跟前的草地上。

  “尽管您反对,叶甫斯季格涅伊奇,但是……”

  “我不反对,”退役中校蹙起眉头,“现在有理由,理当如此……”

  “当然,当然,”霍米奇急忙迎合说。接着他向阿盖耶夫解释:“死者也不反对。我和他在这里呆过多少次啊!……”

  “你比他强不了多少,”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有什么法子?看来,命该如此。”

  霍米奇仍旧神秘莫测地笑着,一面着手起开洒瓶。他用又大又扁的手指吃力地从瓶颈往外掐抠闪闪发光的金属瓶盖。

  “为什么他们不卖瓶上带铅环的酒了?”他抱怨说,“不然,你就得抠这种没帽的瓶苦……”

  “没关系,你能抠掉的。只要你想喝酒……”

  “总会想出法子的……”

  这时,穿过菜园不慌不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矮个子、举止轻佻的黑发男人,身穿蓝色白条纹的运动上衣。另一个是细高挑的淡黄发男人,身穿灰色西服,拉长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当他们走到近前时,阿盖耶夫看见,淡黄发男人的脸歪向一边,左腮是皱纹,下颚的皮肤绷紧得很不自然,使整个面孔似乎现出害怕或者惊异的表情。来人走到他们一伙跟前,在旁边坐下来,黑发男人坐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身旁,立刻轻声同他说起了什么,淡黄发男人坐在阿盖耶夫一边,向谷地伸出穿着凉鞋的长腿。

  “抽烟吗?”他从灰色上衣的兜里掏出一盒香烟。

  “谢谢,我不抽,”阿盖耶夫摇头道。

  “那么,我们抽,”他用浑重的男低音说,接着回头看了一下,“趁着热卢德科夫拿来下酒菜之前。”

  又有一个身材不高、瘦小枯干得象松树根的人爬过围障的横杆。这个人非常灵活,一张瘦脸好似鞣熟的皮革,两手捧着一个纸包。他身上穿着草绿色军服式衬衣,扎一条黑色领带,短短的领带在胸前晃来晃去。

  “下酒菜来了?”

  “好吧,热卢德科夫,坐下吧。霍米奇,少倒点儿酒。”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习惯地吩咐道。那张皮松肉多的脸在荫影里已经凉下来了。霍米奇倒酒时,大家望着斜立在草地上的两只杯子。热卢德科夫蹲下,打开报纸,摊出凉拌菜和一条条鲭鱼。

  “就是说,我们为谢苗诺夫上士,为纪念他干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举杯说,然后,把酒杯默默地递给阿盖耶夫。热卢德科夫拿起了第二杯酒。

  “您知道,我不能喝,”阿盖耶夫尴尬地说。

  “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端过酒杯,沾了沾嘴唇,一股烧酒味扑鼻,令人厌恶,于是他放下了手。热卢德科夫不慌不忙,均匀地一口一口把酒喝干。阿盖耶夫把酒杯传给霍米奇。霍米奇一声不吭,接了过来。先把瓶中酒给阿盖耶夫的邻座——淡黄发男人斟上,然后又给自己添上了一些。

  “好,愿他在那边也有酒解馋。”

  叶甫斯季格涅夫不满地吭哧一声:

  “霍米奇,难道你以为在那边也有这种事……也象在这边一样。毫无秩序!你们总是想一件事……”

  “不,那边有秩序!”瘦骨嶙峋的热卢德科夫发火了,眼睛飞快地一瞥,激动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边可不象这边。那边象在军队里一样!……”

  “他也讲起了秩序!”霍米奇善意地挖苦了一句。

  “你从哪儿知道和军队里一样?你怎么,当过多年的兵?”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生气道。

  “我的女婿是准尉。我听的多了……”

  “不了解的事,你就别讲!”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打断他。“军队里有秩序,可是在平民里——差的远了!”

  “他了解,”热卢德科夫向阿盖耶夫眨眨眼,“干了二十五年。”

  “请你注意,是二十八年。战争中的一年按两年计算。”

  “处在你的地位,叶甫斯季格涅伊奇,可以干三十年。你是坐司令部的吧?”

  “对,是在司令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摆出庄严神态说,“你以为怎样,在司令部轻松?”

  “难极了,”热卢德科夫眯缝起眼循,伸手去拿一条鲭鱼,“文件报表会累死人的。”

  “你以为,不能吗?我应该办的有多少事?五种格式的人员组成名单。转移和换防。人员牺牲名册。队列通报。命令!还有奖励材料,归谁整理呢?……”

  “是啊,大概连腰都来不及直,”热卢德科夫仿效他的腔调说,一面咀嚼夹着鲭鱼的面包。

  “你以为怎样,有时接连几星期伸不直腰,”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越发激昂起来,“一个力求完成所担负任务的好工作人员,总是汗流浃背的。我从来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他用询问而又含有警惕的目光扫视在座的人,目光在阿盖耶夫身上稍许滞留了一下。阿盖耶夫注意听着这场舌战,甚至怀有某种兴趣。他们这些人互相熟悉得很,大概不止一次这样聚会过,当然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谈话。至于他,乃是偶然来此的过客,所以不忙于对他们作出评说或指责。他想听听,以便了解每一个人。他们又喝了一些,虽然这一次没有向阿盖耶夫劝酒,他对此表示感谢,他果真不敢喝酒,尤其是伏特加酒。

  显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感到被什么刺伤了,他激动万分,没有专朝任何人地发泄道:“就有那么些人,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战斗过。若是个飞行员,就自以为已经是个英雄了!但是在一部伟大卫国战争历史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胜利是各个兵种间心协力取得的……”

  “这一点,我们听说过,”热卢德科夫摆手道。

  “不,叶甫期季格涅伊奇说的对,”胖乎乎的黑发男人忽然说咬口令似地插嘴道,“我们对这—点往往估计不足。”

  “什么事我们估计不足?”热卢德科夫抬起头来,“你,斯科罗霍德,战争里干过什么?”

  “喏,随军记者。怎么?”

  “记者?你为哪家杂志写作?”

  “不是杂志,我在近卫空军报社工作。”

  “你,怎么,是飞行员?”

  “我不是飞行员。可是我写作,也写飞行员。”

  “你既然本人没飞过,怎么能写他们呢?”

  “在地面上看得清楚些,”霍米奇狡 地眨眨一只眼睛。

  “那又怎样,有时确实看得清楚些,”斯科罗霍德一本正经地指出,“你知道,为了评价煎鸡蛋好坏,没有必要本身去下蛋。”

  “下蛋!”热卢德科夫挖苦道,他激动得甚至跪了起来。“应该把你送到散兵线,尝—尝机枪火力的滋味!你知道什么是机枪火力吗?你不知道!……”

  “我知道它干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是机枪连长。机枪火力——这是活地狱!这是血面团!这是世界的毁灭!这就是机枪火力!谁若是陷进机枪火力,即使偶然没被打成肉酱,他也会死在精神病院。这就是机枪火力!”热卢德科夫一口气说完,用冷漠失神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一遍。

  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说道:“喏,假如说,世上有些东西比你的机枪火力更可怕。”

  “不,没有更加可怕的了。我正式宣布!”

  “有。”

  “举个例子!”

  “比如说,轰炸。”

  热卢德科夫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上级呢!对于司令部人员来说,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上级。”

  “不!”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坚决地一挥手,“如果一个军官遵守纪律,有条不紊地克尽职守,那么他就没什么可怕上级的。可是,轰炸——倒的确……”

  热卢德科夫不错眼珠地瞧着叶甫斯季格涅耶夫,重又跪下来。

  “除了轰炸,你们在那里——在司令部里还见过什么?炮击——打不到你们那里,迫击炮——也打不到。狙击手不会干扰你们。六筒火箭炮也射不到你们。唯一的——就是轰炸。”

  “听你说话的口气,就象这场战争只是你一个人打胜的,”斯科罗霍德插言说,“你瞧瞧,多么英雄!”

  “我就是英雄嘛!”热卢德科夫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惊异神情,“我是步兵呀。可是,你们——你,他,还有他,”他把头轮番向斯科罗霍德、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和一直坐在阿盖耶夫背后沉默不语的普罗霍连科方向歪一歪说,“你们只是负责保障供应。可是,我得告诉你们,供应得不好……”

  “为什么说不好?”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警觉起来。

  “就是因为我负了六次伤!是你们造成的。没有及时供应。本应该供应,按规章规定的那样供应。”

  跪着很不舒适,所以他侧身坐下,把短腿收拢一些。老兵们的相互关系先前本来很亲切,此时却明显地罩上一团冷意。不出所料,果然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第一个对此作出了反应。

  “热卢德科夫同志,在军队里每个人都应履行他所承担的职责。我履行了自己的。斯科罗霍德同志也履行了自己的。而且履行得不坏。否则的话,我们怎么会受到奖励。”

  “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受的苦比谁都多,”斯科罗霍德马上应和道,“我虽然没受过伤,可是我从头到尾一直在作战部队里。有些时候,累得你头昏脑胀,会想哪怕受点儿伤或者挨点儿震荡,好到卫生队里去躺上个把星期。哪能行啊!得工作。得准备材料,写作,改稿。况且不得不亲自去收集材料。到战壕去,到前沿阵地去,到战斗队列里去。到各个机场去。还有道路呢!……不,热卢德科夫,你知道,若是受六次伤,你得离开前线去休养多少个月?”

  “我马上就告诉你多少个月。两次重伤,各三个月,四次轻伤——各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总计大约十四个月。”

  “噢,你们看!”斯科罗霍德高兴道,“在后方十四个月,可是这时前线上正进行浴血战斗!整个战争期间只要把你的给我一半就行。那我就能睡足了……”

  “瞧,瞧啊,”热卢德科夫已经不象先前那样激烈了,“把我的分给你三个月就够了。把我流脓淌血的那三个月分给你。那时候我肺子被弹片打穿,发炎化脓了,折磨得我直想在床头上吊自杀。”

  坐在阿盖耶夫身旁的烧伤了脸的淡黄发男人,伸手去拿翻倒在草地上的酒杯,带着责备口吻说:“你们算了吧,找到什么题目吵嘴!还是再喝点儿吧,霍米奇,怎么,睡着了?”

  “我随时响应,请吧,”霍米奇活跃起来。

  “作战的不只是我们。比如这位同志吧,大概也作过战。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和父称,”邻居客气有礼地问阿盖耶夫,他的左颊病态地抽搐,显得怪模怪样。

  “简单地叫我阿盖耶夫吧。”

  “在前线,还是在游击队?”

  “既到过前线,又到过游击队,”阿盖耶夫说,“到处都呆过不长时间。”

  “喏,在这场战争里,不长时间就能摊上祸事。拿我来说,半年之内换了四辆坦克。第四辆之后,没来得及再换——战争结束了。”

  “烧毁了?”

  “有的烧毁了,有的被炸了。什么都经历过。”

  “是指挥官,还是机械师?”阿盖耶夫探问道。

  “他在我们这儿干机械这—行,”热卢德科夫说,“现在还在农业机器技术站当司机。”

  “那就是说,战场上学到的技术派上了用场,”阿盖耶夫说。热卢德科夫立即接道:

  “斯科罗霍德学的也用上了。而且是怎么用的!都当上了报纸编辑。现在还当着州报的编外编辑。”

  “你妒嫉吗?”斯科罗霍德瞥他一眼。

  “跟我有什么关系!战后我的专业派不上用场。我——派到哪儿算哪儿。什么地方没呆过……”

  “现在在哪儿?”阿盖耶夫问。

  “现在我管理箍桶作坊。在工业联合公司。谢苗诺夫就在我那儿工作。一直干到最后一天。正喝着酒就死了——丢下了木桶板。”

  “我认识他,”阿盖耶夫说,“也是个苦命人。他讲过一些事。”

  “大概没全讲。他怎么放了八年白熊,没讲过吧?”

  “这事没有讲过。”

  “这事他再不能讲了。就这样带走了。”

  “每个人都会带走点儿什么的,”斯科罗霍德意味深长地说,“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就是整整一个世界。”

  “也许带走了倒好,”热卢德德夫嘟哝说。

  相反,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却表示反对:

  “不,我不同意。没必要带走。如果是一个诚实的人,就该来,讲出一切。集体会理解的,也能帮助他。”

  “怎么,若是这类事放在心里,就不能理解?也就不能帮助?”热卢德科夫说。

  “那样,就让检察官去理解,”霍米奇咧嘴笑道,“那是最能理解人的了。”

  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皱起眉头,悻悻地训斥道:“你不用咧嘴笑,霍米奇。我在讲正经事,可是你总是开玩笑。好的集体总能理解人。即使犯了点什么差错,还能帮助改正。”

  “哼,就象对待谢苗那样,”霍米奇低声反讥一句。

  “谢苗怎么了?谢苗根本不想改正。他就知道干糊涂事。”

  “正因为需要帮助的时候,任何人也不肯,他才干糊涂事,”热卢德科夫说,“他不是求过你写推荐信吗?求过。你给他写了吗?”

  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真挚地惊奇道:

  “我怎么能给他写?他整天泡在啤酒馆里,和老婆吵架。对社会工作没有反应,还给他写推荐信?”

  “嗐,啤酒馆以及诸如此类的——这些都是后来的事,”热卢德科夫说。“当时他还滴酒不饮呢。当时他正在盖房子,瞧,就是这一幢。你之所以不肯写,是因为在他的档案里记载着什么事。战争留下来的。”

  “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即使真记载了什么也好。我就更不能给他写了。”

  “警惕性高啊!”

  “当然了!难道能不这样办?这是我的义务。”

  “可是,你却给沙罗瓦罗夫写了。年轻,积极。没上过法庭,没受过审查,没在被占领区生活过。不喝酒,不抽烟。负责区采购站非常上劲。可是,当时他干投机倒把的勾当,只是这些没记入档案。这样,你就给写了。可是,过了一年他被开除了,送上了法庭。你呢?脸红过吗?”

  “您知道,热卢德科夫同志,您今天不能再多喝了。我禁止你。”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思索片刻说,接着坚决地一把夺过还剩有残洒的酒瓶,“够了!您在污蔑上级军官。我终究是个中校,而您——是个大尉!”

  “早就注销了,”热卢德科夫出人意料地笑了,“所以你晚了。”

  “什么晚了?”

  “教训人晚了!”

  “喝,教训得好!”霍米奇欣赏地嘻嘻笑道,“喝,教训得好!”

  “太不象话了!这已经是酗酒闹事!你们太放肆了,忘了为什么集聚在一起。”

  说罢,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吃力地站起身来,手持洒瓶向围障走去。

  “有点人心吧,至少把酒留下!”热卢德科夫向他背后喊道,可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连头都没回。斯科罗霍德稍候一会儿也纵身跳起,追随中校去了。热卢德科夫换坐到他那稍微舒适些的位置上:“喏,让他们见鬼去吧!咱们在野外抽抽烟吧。普罗霍连科,给支烟,”他几乎恢复了平静。

  他们三个人吸着烟,沉默着。

  普罗霍连科一边把香烟装进衣袋,一边审慎地指出:“不该刺伤他。给写,没给写,给谁写——这关咱们什么事?”

  “他什么都管。过分积极了。”

  “他可与人无害,”霍米奇憨厚地插嘴说,“唠叨一阵,啥事没有。他这是和斯科罗霍德下象棋去了。”

  “嘿,他们这些耍笔杆子的呀!”热卢德科夫重又提高了嗓门,“我不能容忍。就是在战争时也不能容忍。为什么要尊敬他们呢?有时候,计划了一个行动,要知道,时间有限,可是这些司令部的官儿全部时间都浪费在文件上。弄文件就得花一个来月,又是画图表,画了又画,又是批准,又是取得一致意见,然后下达基层,再一次又画,又协调一致等等,等等。终于要执行了,下达到团或营里时,已经不剩时间了。营长都没时间去看进攻处的地形,到冲锋只剩下一个小时的天亮时间。喏,难道这正确?”

  “文件,即使在战争时期——也是主要的事,”普罗霍连科沉思地说。

  然而,他们已经心乎气和了。热卢德科夫已经不再用紧张的目光四下盯视。普罗霍连科无动于衷地平静。只是在霍米奇那张皱纹纵横的胖脸上,不时浮现几乎近似顽皮的笑容。

  “这个斯科罗霍德已经退休两年了,可是,你看,有多么自高自大!在空军里作过战!”热卢德科夫想起道。

  普罗霍连科说:“现在算什么!你若在l955年复员时看见他那副样子就好了。天蓝色的衣绦,制帽上带着螃蟹形帽徽,到处自栩是空军飞行员。有威望得很,噢嚯!全镇就出息了这么一位飞行员。安排到州报,当上了记者。一贯报道成绩。拟的标题都是什么样的啊!《夺粮大战前线》、《秋收会战》、《向经营不善展开冲锋》。他这辈子哪怕见过一次冲锋呢……”

  “算了,见他们的鬼去吧!”霍米奇一摆手。但是,如今虽然已是事后,普罗霍连科却显然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在桑多密尔城外的前线,有一个这种人到了我们旅。在司令部里给了他战功卓著者的名单,可是他说:‘我想亲自坐坐坦克。’就是说,要去冲锋。于是,团长说:‘普罗霍连科,带上特派记者。’我们组恰好缺员,报务员离队了。不错,电台坏了,只剩下了机枪。这样就有了空位子。他戴上了头盔,在座位上坐稳,我们就出发了。德国人一开始打炮,炮弹炸在钢板上,铁末子刚一直飞,我们这位乘客就龟缩成一团,惊慌失措,只差没喊妈叫娘了。后来,我们在地雷场被炸,紧挨着对方的第一道交通壕。幸而没起火,可是发动机组损坏得很厉害。这位老兄头一个往下面的舱口钻。奥古尔佐夫中尉对他说:‘站住,坐下!’因为不管你往哪儿逃,都会一下子就被人从交通壕杀死。若是这样,也许能等到好结果……炮弹又轰了我们几次,打穿了炮塔,炮手负了重伤。炮手在流血,可是我们坐着。因为没地方可逃——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准死无疑,而这个老兄,我们勉勉强强才留住。天黑时,炮手死了。我们坐到夜里,一个一个地爬出来,费尽气力才总算回到自己人处。我们的乘客直接去了卫生营——神经错乱。而我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另一辆‘三四型’,又握上了舵把子,——又‘前进,为了祖国!’去了。”

  “这算什么,坦克——终究有钢甲,有保护,”霍米奇露出满口坏牙齿,从脸上抹去了天真的笑容,开始讲道。“在我们游击队是这样……44年春天,突围,啊哈。我们突出去了,可是不是全体。有几个人没来得及——敌人堵住了那个裂口。把我们团团围住了。敌人开始满树林子追赶,不停地放开花弹给我们洗礼,到处象爆豆似的劈劈叭叭响。喏,我们一边还击,一边跑,左藏右躲。我们剩下不多人了,只有三十个弟兄,而且几乎全挂了花。黑夜里,稍微安静些了,我们躲在沼泽地里。天亮时才爬出来,——往哪儿藏呢?敌人分成散兵线,象蓖头发似的搜查树林子,不断地放枪——不管往那儿跑,总碰上一阵枪炮!喏,我们当中有几个聪明人,说:爬到枞树上去。枞树长得挺密,从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弟兄们就都爬上去了,用皮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以防掉下去,就是说,打算长时间坐在那儿。我爬得较高,绑在那儿坐着,风一吹,直摇晃——妙极了!可是,我一听,已经有枪声,就是说,散兵线走近了。这时我听见有狗叫声。唉呀,坐在这儿可不是事儿!我连滚带爬地往下爬,把腰都蹭破了,一挨地撒腿就跑!我跑着躲避散兵线,左跑右跑,又在沼泽地藏了一夜,躲在炸烂的弹坑里,在道旁土沟里又躺了半天,最后等散兵线撤走了,总算脱了险。后来,我到了前线,到东普鲁士才打完了仗。45年秋天,我第一批复员,回到了家(我是乌沙契区的人)。有一次听说,在谢利茨克树林,有几个人骨架坐在松树上。正好碰上个机会,我去了。果然,一群群乌鸦在树顶上飞来旋去,呱呱乱叫。我仔细一看——是熟悉的地方。在枞树上,透过枝条看得见一具具白森森的人骨架,还都用皮带绑着,有的甚至还挎着步枪。后来,摘下来,埋葬了……”

  “那么,敌人到底是怎么从下面看见他们在枞树上的呢?”阿盖耶夫问。

  “问题就在于敌人什么也没看见——是那群狗!这些畜牲嗅到了,跑到枞树底下乱叫乱咬。接着,自动枪手就走到树下,顺着树干往上放一排枪。就这么完蛋了。有的人当场就打死了,有的只是受了伤,后来才自己死的。但是被皮带绑着,没有掉下来。一年半的光景,就被乌鸦叼啄光了……”

  “是——啊,”热卢德科夫拉长声说,“有过这类惨事!算了,让它见鬼去吧!这都是因为谢苗才提起了这类事。不然,我才不愿意回想呢……今天天气真好,适合钓鱼。很快就该长蘑菇了。”

  “就是到今天也没有人上那儿去采蘑菇——还有地雷埋着。战后有多少人挨炸了!”霍米奇仍然摆脱不掉这些回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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