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三节

 



  躺卧,简直难受得要命——铺地的石板凸凹不平,坚硬硌人;不只如此,窄小得无处伸脚,两条腿只好一直蹬在墙上。阿盖耶夫不知道,这是教堂地下室里的单身囚室、隔离所,或者简单些说狭窄的小屋。夜里,他被两个一声不吱的押解人员手持电筒送到这里。在这儿听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外面的声音丝毫传不到这里,所以阿盖耶夫以为关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先是背靠冷冰冰的石墙坐着,后来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会儿,重又坐下了。整整一个白天焦急,忧虑,此时疲乏不可抗拒地压倒了他。本想躺下,可是只有蜷曲起腿来才躺得下。躺成这种姿势,两膝酸疼得难以忍耐,尤其是受伤的左腿。他不停地辗转反侧,挪动两腿,痛苦地寻找这儿根本不存在的空间。他忍受折磨,等待着提审或者刑罚,要知道,德罗兹坚科在枪毙或绞死他之前一定会试图从他口中通讯出点东西。时光在过去,他在地板上躺得浑身酸痛,疲乏得两耳嗡嗡鸣响,可是无人来提他。他左思右想,疑虑满腹,寻找自己出事的原因,可是他只能通过猜测和假设来寻找。

  对于他来说,主要的,也是最可怕的已经一清二楚,玛丽亚被捕了。他们大概连同她携带的致命物品抓住了她。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是玛丽亚出卖的——说走了嘴,还是说出了他的名姓?当然,要取得供词他们有很多很多手段,尤其是从这个没有经验、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口里就更不成问题,为此他们一定没有吝惜力量。但是,终究……他终究不愿相信她这么快就出卖了他。她不能出卖他,因为她爱他,来自她这方面的这—打击,使他感到比出事,比死亡更为可怕。

  然而,他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关于他们的关系,本地区没有一个人知道——无论邻居,还是警察,甚至自己人,全都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把她同他联系到一起?况且在她被捕后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联系上了呢?

  他们在那边大概搜查了庭园,把一切都翻了个底朝上。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力量,庭园很大啊。他们能找到什么?莫非只有原来装炸药的空口袋?他的证件呢?还有那支手枪……手枪,他当然是不该藏得那么近,反正他也不能使用,可是一被找到,倒成了一个罪证。不管怎样令人奇怪,现在他倒不为罪证特别担心。不知为何,一切对他都变得无所谓,他感到主要的和最可怕的已成为事务已经无法弥补。现在只望拷问得不十分凶,只求能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去体面地结束一生。

  令他不安的还有莫洛科维奇的命运。万一玛丽亚是在车站上锅炉房附近被抓的。那么他在这次接头上是否也会出事?两个人可能一起被捕。那样的话,他可能是由于莫洛科维奇才被钉住的,警察嗅出他们的联系并非什么难事。他们能猜得出来。可是莫洛科维奇在哪儿?是自由的,抑或也被捕了?或者,也有可能牺牲了?不管怎么说,他有一支手枪,即使不随身携带,也会藏得比阿盖耶夫近些。这位中尉的坚决性是足够用的。这—点阿盖耶夫早有所知。

  阿盖耶夫不知不觉打起盹来,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极不舒服地睡去,朦胧中只听得牢门轻微地一晌,他惊醒过来。无疑这是来找他。他翻身坐起,强忍住两腿的抽搐,费力地睁开眼睛。牢房里亮了一些,透过天棚下开的一扇小窗射进了一丝暗淡的晨曦。门开了,但他继续坐着末动,因为还不知要求他干些什么。

  “喂!”

  喊声相当平静,但同时饱含着克制的愤怒威胁,使阿盖耶夫明白:他应该出去。绕过半明半暗的地下室通道,他们走到苔痕斑驳的阶梯,他缓缓地、吃力地一级级走出地下室。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早晨刚刚降临。天空飞快飘动着沉厚的雨云,刮着劲风,吹得入口处的水洼表面聚起细碎的皱波。稍远处有几座饰有铸铁十字架的墓碑,旁边高高矗立着几株大树——粗壮的枫树,黑色枝丫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发黄的叶片;教堂石墙的一角露出一片小小的翠绿草坪,上面也铺满了同样的枯萎枫叶。阿盖耶夫体弱无力,摇摇晃晃地顺着水洼边缘走向尖顶砖拱门下的窄栅门。他不禁苦笑着想到,在教堂里过了一宿,却没有祈祷……可惜他不会,没有学过,处在他的境遇,祈祷大概正合适……

  栅门外展现出一个宽阔的村镇市集广场,布满了小水洼,到处是马粪和集日过后散丢地上的一撮撮干草。对面,在斜柱支撑的电线杆下停着一辆大车。车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老妇,身边正有一个穿得又暖又厚的红脸膛年轻女人忙着,她大概想把座位弄得舒服些再坐上去。她—眼看到走出教党的人,惊恐的张大着嘴呆望。阿盖耶夫回头瞅瞅押送人,这好象就是昨夜押送他到这里来的那个警察,细瘦的年轻汉子,长着一张魁黑的东方式面孔,蓄着小胡子,身上穿的是已经破旧的红军土兵大衣,上面还留着撕下领章后的痕迹,不知为何,他神秘地、暗怀恐惧或者惊慌地望了阿盖耶夫一眼。

  阿盖耶夫低问:“现在往哪儿走?”

  “一直走,”押送人把头一点,为了确切点,他还把挎在身前的俄式步枪的枪简一摆。

  一直走——这就是说,穿过广场和一个小街心花园,到一排几乎落光了树叶的白杨后面的低矮楼房去。这不是学校,就是区医院。自然,如今那里已不是什么医院了……

  是的,这里不是医院,战前过里更大的可能是个学校,而现在,根据前门外和走廊里穿梭来往着荷枪实弹的男人来看,占据它的是警察局。这里无人特殊注意阿盖耶夫,尽管他一路上遇到的人都以凶狠的冷漠眼光追看着他。他快步走在押送人前面,拐进走廊的一角。这里较清静,墙上开了一扇单独的房门。进门之前,押送人轻轻敲了敲,把门微微打开一些。

  “把他带进来,切列米辛。你在走廊里等着……”

  阿盖耶夫跨进屋里去,停下了脚步。从各方面看,这里原是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位地理教师,靠墙的玻璃书橱上还摆着地球仪。两窗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欧洲自然地图。在这个背景上,赫然站着双手叉腰、威严可怖的瞥察局长德罗兹坚科。他正在抽烟,一见阿盖耶夫走进来,神经质地用牙咬了咬香烟,噗的一口吐到了地上。

  “喂,让我们先约定—下。是捉迷藏,还显一下子就开诚布公。你想想,怎么办对你更有利。”

  “我没什么可想的,”阿盖耶夫故意装出受委屈的样子,因为他还不如道他们掌握了关于他的什么事,指控他犯了什么罪。

  “啊哈,没什么可想?!”德罗兹坚科奇怪道,“这完全是白费。我若处在你的地位,就认真地好好想想。确实有值得想的事情。”

  他抓住椅背,在挪出它和落坐之前,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大写字台的一角。那里,在各种文件夹之间摆着一些东西。阿盖耶夫也往那里一瞥,立即意识到,他们昨夜没有白忙,确实把巴拉诺夫斯卡亚庭园搜查遍了。桌上摆着叠得工工整整的他的制服,红领章上嵌着三颗星徽,制服上放着他的宽皮带、证件、文件、军官身份证和研究生证,还有一本掉了封皮的书。然而,里面没有手枪。德罗兹坚科漫不经心地向这些东西一歪头。

  “喂,认出了吗?是你的东西?”

  阿盖耶夫平静地耸耸肩:“制服是我的。证件大概也是。”

  德罗兹坚科挪出椅子,示威似地从上面举起带红布把手的那个倒霉的筐篮。

  “那么,这个篮子呢?”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就是说,你不承认?”

  “不承认,”阿盖耶夫冷冷地说。

  “好,好,你会承认的!”德罗兹坚科连珠炮似地说。他抓起筐篮,撕下昨天阿盖耶夫用来固定底部的黑色书皮。“那么这个书皮呢?”

  他隔着写字台把合在一起的书皮扔给阿盖耶夫。阿盖耶夫已经预感到事态不妙,用手翻弄书皮,打开它,重又合上。

  “不知道。”

  “你这个狗崽子!”德罗兹坚科气咻咻地叫道,“那么,你也许连这本书也不承认?就是这本!连同那个撕掉的书皮!瞧!”

  他用气得发抖的手隔着写字台把狄更斯文集第三卷塞给阿盖耶夫。阿盖耶夫明白了:他全盘皆输了。他们用这个书皮同阁楼上找到的书一一相比,尽管封皮上没有印明任何书名,但为它找到原书不是什么难事。昨天本应该把书毁掉或者丢得离宅园远些。可是没有想到,而如今……

  “怎么样?你还是继续顽抗,还是让咱们开始正经的谈话?”

  他没有作声,德罗兹坚科等了一会儿,把书合在书皮里,丢到制服上面。

  “您想要我说什么?”阿盖耶夫气狠狠地问。看来,关于书的事继续抗拒已无什么意义,可是也不能承认啊。

  “炸药,是你给玛丽亚的?”德罗兹坚科问,一面用凶狠、不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什么炸药?哪个玛丽亚?”

  “啊,你不知道是哪个玛丽亚!切列米辛!”警察局长大声吼叫。当通往走廓的门微微打开时,他命令道。“把那个女的带进来!”

  阿盖耶夫的心陡然抽紧,险些使他露出马脚。他两眼发黑,不祥的预感使他弯起身躯。然而,切列米辛迟迟不见回来,大概跑到什么地方提人去了。

  德罗兹坚科果真气恼地责骂起阿盖耶夫来:“瞎,你呀,是条狗!我还袒护过你!还想提拔你当副局长。可是,现在你快完蛋了,没有人会可怜你。”

  “完全可能,”阿盖耶夫说。他已经慢慢控制住自己:“如果您这样……不分育红皂白。”

  “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会分清的,你放心好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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