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四节

 



  门,无声地开了,他亲爱的玛丽亚静悄悄地走进了办公室,她的一瞥就足够使阿盖耶夫的心抽搐一团。她身上已不见了暖和的毛线上衣,在撕成碎片的花长衣下裸露出尖瘦的肩膀,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尽是毒打留下的伤痕,左腮上有块鲜红的血斑,肿胀的嘴唇上还淌着鲜血。她用飞快的一瞥扫视了办公室,目光在阿盖耶夫身上稍稍停留一下,然而丝毫没显露自己对他的感情。她等待着,两眼望着德罗兹坚科。

  “喂,认出她了吗?”警察局长问。

  “记不得了。”

  “记不得……那么,你呢?”他向玛丽亚一点头。

  “我记得。这是鞋匠,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家住过,”玛丽亚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完就又沉默不语了,全身保持警觉,全神注意着。

  “见过面?”

  “有一次,我去修过鞋。就是这双,”玛丽亚稍稍动了一下他熟悉的那双船形便鞋,鞋尖沾满了污泥。

  “嘿,我给修过鞋的人还少吗!我记不住所有的人。也许我是给她修过鞋,”阿盖耶夫装出天真的样子说。

  “修过鞋并把她招募了!招募了这么个蠢丫头!”德罗兹坚科对他们二人暴跳如雷,“让她去送炸药!带到车站去!你想过派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吗?是派她去送死!……”

  “我没派过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阿盖耶夫似乎愤慨不平了。

  “那么是谁派的?谁?”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玛丽亚急快插言说,“在市场上有位大叔求我带的。他说这是肥皂。怎么,我知道吗……”

  “住口!”德罗兹坚科大声喝斥,但为时已晚。阿盖耶夫已经领会到玛丽亚的这些话是冲谁而发,心中快乐地说:好样的,就是说,你没有出卖!……就是说,玛丽亚没有出卖他,现在这一点对于他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德罗兹坚科这时已跳到玛丽亚跟前,在她那被打得皮开血流的脸前挥舞着结实的巨大拳头。

  “你给我闭上嘴!我们还要和你算帐的,下贱货!”

  “跟我没什么帐好算!你们会打我,可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说,”她喊道,眼里充满了仇恨,燃烧着怒火,以致阿盖耶夫见了不禁心惊胆寒:她的处境会更糟的。

  “你会说的!”德罗兹坚科简单地应声说,“你会说的!”

  他怀着欣赏乐趣,不慌不忙,左右开弓,清脆响亮地打了玛丽亚两记耳光。

  “败类!”她只喊了一句,作为回答。

  “切列米辛!”德罗兹坚科不动声色地呼唤,“带走!”

  切列米辛从门外跳进,捉住玛丽亚的手臂。阿盖耶夫看见她踉跄了一下,迈出两步,隐没在走廊里,从此在他一生中永远消失了,可能也是永远从生活中消失了。

  阿盖耶夫慢慢恢复了自我,主要的一点他已明白:玛丽亚并未出卖他,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或者是另外的人出卖了他。

  “喏,咱们继续谈,”德罗兹坚科仍旧若无其事,绕回到写字台后说,“咱们象士兵对土兵那样谈谈。不耍脾气,不发神经。你说说,为什么愚弄我?我可是希望你好啊。或者你这个混脑袋,不懂?或者你在苏维埃时期习惯了以怨报德?为什么不说话,你回答!”

  阿盖耶夫拒不作声。为了继续这场谈话,必须心情稳定下来,可是他的内心仍在病态地悸动。愤怒和屈辱使他透不过气——因为自己软弱无力,因为不能保护玛丽亚。她在挨揍,在受凌辱,而且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得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她帮不什么忙。这是有失尊严的,几乎形同于卑鄙无耻了。可是,这个杀人魔鬼却还要迫使他进行这场谈论忘恩负义的愚蠢谈话……

  德罗兹坚科又点燃一支烟抽着,往桌后地板上吐了一口痰。

  “你注意,我的时间不多。一般说来,咱们的时间都不多。在保安处插手这个案件之前,我们还能够掩盖住某些事情。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你那方面必须坦白无遗。保安处一旦插手,你的命就算完了。到那时什么都救不了你。”

  “老调重弹,”阿盖耶夫暗想,“给我一线希望。”

  不,大概没有什么可希望的。用这书德罗兹坚科把他彻底抓住了。在这件事上他犯了极大的疏忽,为此看来得付出生命。但是连累玛丽亚也得丧命。哪怕能设法拖延一下时间……

  在局长写字台对面靠墙摆着两把椅子,阿盖耶夫找到其中一把坐下。

  “是这么一回事,”他一边紧张地思考一边说,“有一天,一个人在我那儿借宿。要知道,我住在小仓房的板铺上,你大概在那儿看见过。而他爬到阁楼上去了,他自称是女主人的熟人……”

  “是这样,是这样……嗯?”德罗兹坚科不耐烦地催促他,

  “这是什么人?姓什么?”

  “他没说。只说从村里来。”

  “从哪个村子?”

  “他没说,我也没问。”

  “你没问,可是放他走了!关于这种事野战司令下有命令,你知道吗?不经报告当局,擅自留宿者,枪决。”

  “不知道。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又没有读到命令。”

  “好,后来呢?”

  “他早晨走了。也许,书就是他拿的。”

  “说谎!”德罗兹坚科猛地一拍桌子,“你说谎!”他喊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成年人,中级指挥官,可是象条下流狗似的耍花招,绕弯子!你没有良心,没有普通士兵的勇气。胆小鬼,象条狗!你与森林有联系,接待那里派来的人。炸药就是从那儿来的。用来破坏车站!”

  阿盖耶夫冷静地听德罗兹坚科的愤怒咆哮,禁不住冷笑。这个坏蛋竟然还让别人注意荣誉,还指责别人良心何在。亏他想得出来!阿盖耶夫微微感到奇怪。自从玛丽亚被押走以后他已开始恢复平静,感觉到,尽管德罗兹坚科表面装得暴跳如雷,他对大喊大叫的话还是信心不足,他的心里还是存有疑惑。

  对于开始阶段,这很不坏。于是阿盖耶夫笑道:“当然,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越简单越好!但是,对事业的利益来说,这未必好。”

  德罗兹坚科好象呆怔住了:“对什么事业?”

  “自然是对你们的事业。我能有什么事业?我只是个鞋匠。”

  德罗兹坚科坐在桌后,五根粗大指头胡乱搔起满头黑发来。

  “你说,你是在哪儿同她勾搭上的?”

  “同谁?”

  “同玛丽亚。”

  “我根本没同她勾搭。我甚至不知道她叫玛丽亚。”

  “那么,筐篮呢?”德罗兹坚科再次警觉起来。

  “我不认识这个筐篮。头一次见到。”

  “啧、啧、啧!”警察局长讥刺他,“她就是在这个筐篮上犯的事。你也连同她一道。你休想逃脱了。”

  “好吧,”阿盖耶夫叹口气说,“既然你们这样断定……”

  德罗兹坚科口衔香烟,在桌上翻寻一堆文件,找到—张写满字的纸。

  “描述一下那个借宿人的外貌。”

  “啊哈!”阿盖耶夫高兴地暗想,“终究还是上钩了!不可能不上钩……”于是,他一边发挥想象力,一边开始描述。

  “就是说,是这样的。当时天刚刚黑,下着牛毛细雨。他就来敲门了,我打开门。他说:从巴拉诺夫斯卡亚处来。”

  “从巴拉诺夫斯卡亚处来——他就是这么说的?”德罗兹坚科透过烟雾斜眼瞅他一眼,不信任地问。

  “就是这么说的。我还问他:她怎么样?他说,一切正常。”

  “她在哪儿一切正常?”

  “这个他没说。”

  “大约多大年纪?”

  “喏,就是……中等吧,”阿盖耶夫慢吞吞说。忽然,他想到:他们可能会逼问玛丽亚有关那个给她装有‘肥皂’的筐篮的大叔的情况。若是他的供词能和他的一致嘛……看来,为了这—点应该把借宿人描述得尽量模糊,模棱两可。

  “您知道,当时天黑了。但是,似乎是中等年纪。”

  “穿的什么?”

  “穿的是一件上衣,确切说是件腰部带褶的外衣,也有可能是件雨衣……”

  “究竟是雨衣,还是上衣?”德罗兹坚科坚持不住了。他已经开始记录阿盖耶夫的供词,可是,看来不知道怎样记录才好。

  “鬼才分得清。很难看得清楚啊。我若早知道的话……”

  “脚上穿的什么?”

  “好象穿的是皮靴。或者,也可能是皮鞋……”

  “不是树皮鞋吧?”

  “也有可能是树皮鞋……不过,不是,不是树皮鞋。”

  “究竟是皮靴、皮鞋还是树皮鞋?该怎么记?”

  “好象是皮鞋,当时看不清楚……”

  德罗兹坚科把铅笔扔在桌上:

  “你是个白痴,不是证人。什么也没记住。也许你不愿说,在绕弯子吧?”

  “我没绕弯子。”

  “那么,他说话怎样?说俄语,还是白俄罗斯语?”

  “混合语,”阿盖耶夫想了一想说,“有的话这样,有的话那样。”

  “你心里要有数,”德罗兹坚科声色惧厉地说,“假定你想包庇什么人,想把什么人从绞索下救出来,可是这么一来,他就会把另一个人送进绞索。很可能是个无辜者!在说供词的时候,你想过这一点吗?”

  “我谁也不包庇。我没有人可包庇,”说罢,阿盖耶夫不再作声了。

  阿盖耶夫暗想,在这—点上德罗兹坚科大概是对的,这种危险确实存在。他并非出于有意,但可能坑害了某个人。可是,这样一来,他该怎样才能拯救那个绞索已经悬在头上的姑娘呢?阿盖耶夫心想,这真是个该死的局面:不坑害一个人,就救不出另一个人。

  “这么办吧!”德罗兹坚科略一沉吟说,“我们还要深挖。但是,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绞索已经套在你脖子上了!只是还没抽紧罢了。如果你能诚心诚意地把一切都坦白出来,还是能够从里面钻出来的。得供出所有的人,所有你的同伙。就是你在包庇的那些人。可是那些人却不会包庇你,这点你可以相信。他们不是混蛋。尤其是在那边,在保安处。那边能把一块块骨头全都打断,全都会真象大白的。了如指掌。然后,全都埋到坑里去。”

  “好吧,就是这—点,也得谢谢你,”阿盖耶夫悲伤地叹息,“只是我没有什么罪过。而且玛丽亚也与此无干。”

  “你认为,玛丽亚也无干?”

  “当然,毫无罪过。在市场上被人愚弄了。而她怎么?还是个小丫头。”

  “你敢肯定?”

  “有什么可肯定的?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完,望了望德罗兹坚科那双突然迸发出光亮的眼睛。警察局长飞快地从桌后跳出:

  “啊哈!就是这个!我正等着这个呢。正等着你开口保护她。那就是说,她同你是一伙!是你供出了她!也供出了自己!”

  “我可没什么,”阿盖耶夫醒悟到,他粗心大意,出了纰漏,便故作镇静地说,“玛丽亚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有关系!你和她有联系。你和她睡过觉!你说,她在哪儿躲藏了一个月?”德罗兹坚科在他面前放大嗓门吼叫。

  阿盖耶夫心想:他马上就要揍我!但是,他没揍。阿盖耶夫抽搐地咽了口唾沫。

  “局长,你白费劲儿,”他坚定地说,“你挖的不是地方!”

  “我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挖!现在我清楚了许多事。其余的你会自己讲出来。我们从你嘴里掏。切列米辛!!”他的喊声震得整个办公室嗡嗡直响,“送到刑架上去!……”

  过了很久,阿盖耶夫在小黑屋里侧身躺了几天之后才记起了德罗兹坚科说出的关于刑架的话。他不断咯着血块。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好象他们把他狠狠地拷打了一顿,打掉了两颗上牙,肝脏似乎也打环了,因为腰部剧烈地钝痛。可是现在浑身上下,哪儿不疼呢?他的全身简直到处都疼,他每动一动,哪怕仅用半个肺子叹口气,哪怕仅用肺子上端稍稍喘口气,都不能不忍受疼痛。脸被打得往外渗血;左眼红肿,看不见任何东西,腿上的伤口迸裂,他觉出裤子里有鲜血流淌。另一例腰部也疼痛难忍,正好在脾区,这是那个长脸警察用重拳猛击的。阿盖耶夫被吊在天棚下的皮带上,靴尖刚刚挨到水泥地面,被打得在地下室里飞来荡去。他很快就辩明:最有力的打击正是来自那个身穿带贴兜的家织呢马裤的警察。他每打一拳,阿盖耶夫都会向对面远远飞出,在那里正有另一个警察站在地下室小窗旁的阴影中迎候着他。阿盖耶夫的双手绑在背后,挂在天棚下,他们把他当成钟摆或者秋千荡来荡去,区别只在于钟摆和秋千荡得有一定次序,动得有节奏;可是他被一群壮汉击打得象排球,由一个壮汉飞向任何一个另外的壮汉。那里有四个警察——都是从守在学校走廊里等候差事的热心志愿者中挑选的。他们的局长德罗兹坚科用严厉的吆喝指挥地下室里的这场刑讯。

  “对,列乌诺夫,用劲!使劲打,客气什么,又不是对付姑娘!喔,对!苏特契克,你接过去!……对!喂,帕霍穆,显显本事!……喏,你呀,你这样都能把墙打穿!”

  这个长脸大汉帕霍穆象个拳击运动员,有力的一击便把阿盖耶夫送到前面去,于是他象鱼一样张开大口吸气,在皮带上扭来扭去,尽全力躲避,以防打击落在肚子和会阴上。在另一个角落碰上的是苏特契克,这是个身小力薄的小伙子,外表上象个少年。然而他总想揍阿盖耶夫的面部,他先前打的两三下并没有结阿盖耶夫造成多大损害或疼痛,可是下一拳正打在眼睛上,立时血肿起来。阿盖耶夫的这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象个布袋吊在空中,扭扭弯弯地在地下室里悠荡,只渴望一点——这一切快些结束吧。

  “停!”德罗兹坚科忽然威严地下令,于是阿盖耶夫一下子瘫软在皮带上。“还不开口?或者想说点什么?”

  警察们僵立在各自的位置上,等侯着。德罗兹坚科顿着曾经由他给打上掌钉的鞍跟,踏在水泥地板上,步履轻捷地走到阿盖耶夫跟前。

  “嗯?”

  阿盖耶夫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剩下的气力已经不多。他在嘴里积攒下一口混合血浆的唾液,噗的一口,向警察局长的脸吐去。他马上知道:没有吐中。德罗兹坚科早就有提防,躲闪开了,阿盖耶夫颚下立即挨了重重一掌,挂在皮带上飞向一边去了。鲜血从嘴里喷涌而进,他用舌头把断牙舔出打裂的嘴唇。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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