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五节

 



  他已经没有气力走回教堂,两名警察搀着他腋下,一路上拖拽他。他的意识似乎溶化在云雾之中,他只记得广场上清新的风和教堂旁树上的令人心悸的乌鸦啼叫。他的背心在地下室里已被剥掉,绸缎衬衣被勒得百缕千丝,右袖已完全扯掉。阿盖耶夫那被打得血迹模糊的身体经不住寒风侵袭,一陈寒颤反倒使他短时间地振作起来。他神志清醒地感到他是如何被拖进了教堂的地下室。他在石阶上跌跌绊绊,警察不容他倒下,不一会儿便把他推进一间黑暗的似乎无人的牢房。在这里他至少能够伸直全身了,接着他便丧失了知觉。

  艰熬的干渴迫使他苏醒过来,他全身发热,被打伤的五脏六腑象火烧一般。周围一片寂静,好象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呻吟着,用手无力地摸索,手指碰到了一种粘乎乎的东西——是血?薄薄的一层稻草仿佛浸透了这种粘稠沾手的液体——不知是水,还是鲜血;阿盖耶夫翻了一个身;力图用臂肘支撑起身子。胸膛里冲出一声压抑的嘶叫:“嗳,这儿有人吗?”

  但这里没有人,四下是一团漆黑,沉寂无声。他倒向一侧,重又陷入昏迷。

  他神昏呓语,幻视幻听,躺了很长时间,忍受疼痛和干渴的煎熬。他总是幻觉有水。他先是看到瓦罐里有水,贪婪地捧着狂饮,但是温吞吞的水根本触摸不到,一点也不解干渴。后来,他又从一个奇形怪状的空器皿里喝,接着,短暂的昏迷过后,发现自己趴在温吞吞的沼泽水泡子旁,那里的水同样不解渴。干渴是真正的,解除不掉的,而屡屡改变的只是想象中的解渴方法。这种令人难受的喝法反而加剧了干渴的程度。不仅如此,他还在发烧,噩梦幻象给他造成的痛苦并不亚于永难解除的干渴。

  这样持续了很久,他已经不再感到时间的存在。苏醒过来之后,他对外面是白昼是黑夜已毫无概念。但是,他的意识清楚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躺在石地上,于是他强忍使他格外难受的腰部剧痛,用两手摸索。他的手碰到了墙壁。他用尽气力,过了好久才支撑起来,后背靠到冰冷的石壁上。眼睛可不必睁开,反正地下室里漆黑如墨,似乎这里没有窗子,或者外面正是深夜。他的热度好象在开始减退,而干渴却一如从前。

  意识好象又在消失,他唯恐错过机会,便竭尽全力喊道:“嗳,喝水!给点水喝……”

  然而,发出的不是呐喊,地下室里沉闷地响过一阵压抑的嘶叫便沉寂下去,而且未必有人听得到。阿盖耶夫再次颓倒在地——躺卧在粘湿的稻草上。

  这一次他没有丧失知觉,或许到达时他才第一次虑及自己的命运。他想,哪里还谈得到什么命运,遍体鳞伤的躯壳里气力已所剩无多,或许这仅有的一点气力消失得越快,反而更好些。在这种苦痛之中是活不了多久的,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了什么活?这对谁有好处?除非对警察和德国人有利:即使他己到了死亡门口,他们仍会拷问,努力从他口里掏出些什么。“若是……怎么样呢?”——他犹犹豫豫地想到这里,马上抓住了这—突兀其来的想法。自杀的念头在此时此刻他觉得最合适不过了。他用手摸摸腰部——没有,他的裤带不见了,大概把他从吊绳上放下来时,在地下室里就被解去了。也许可以把绣花衬衣撕成碎条?可是这纤细的缎料能经得住他的身躯吗?再有,挂在什么上呢?大概先得在墙上找到一个钩子、钉子、窗上的铁栅或者别的什么。他被这炽烈的念头驱使着,开始用手摸索墙壁的租糙石面,抚摸上面的棱棱角角、坑坑洼洼。然而,暂时还没碰到任何合适的东西,况且也太矮,应该到高些的地方去找。

  他鼓起气力,全身颤抖着半跪起来,重力主要压在右膝上,因为肿胀的左膝不便弯曲,一弯便痛,他向头顶上方摸去。这里触到的几乎都是平坦的砖墙,没有特别的突出或凹陷之处。他不知门在哪面墙上,唯恐撞上,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行动。一切都须秘密地、悄悄地进行。但是,还未等他挪到门前,忽然听到地下室里有人语声,对面路上出现了一个小亮斑。它越来越明亮,接着在那一面沉闷地砰然一响,门栓落下,门开了。在低处,门槛上方,透过灰蒙尘封的玻璃闪进一盏“蝙蝠”灯火。灯亮暗淡地照出几双沾满污泥的皮靴。走在前面的一双迈过门槛,把灯略略举高,不十分明亮地照着凌乱地铺有稻草的地板。

  “你们在那边等着,”走在前面的人对同伴说了一句。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是科维什科。他举起灯,照亮贴墙坐在地板上的阿盖耶夫。

  “唉呀—呀……他们把您折磨成这个样子,”他说罢叹了口气,好象由衷地同情。

  阿盖耶夫瘫软无力地僵坐,背靠硬梆梆的石墙。科维什科的同情腔调已经不再能欺骗他,因为他早己知道这个人可能要他于什么。但是,他们枉费心机。他没有屈服于德罗兹坚科,也不会向科维什科屈服,不管他怎样表示同情。他早就熟知这种同情的真正价值。

  科维什科似乎并不急于一语道破自己来地下室的用意,仍然照例远远地谈起:“我告诉您,人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情——以他人的痛苦为乐趣。这种感情人人都有,有的程度重些,有的轻些。这可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自然天性嘛!在战争或者革命年代尤其如此。您自我感觉怎样?”他突如其来地问。

  “好极了!”阿盖耶夫强挤出一句。但是接着同他此时心情不合拍节地喊道:“水!给点儿水喝!”

  喊罢,他立即想到,他白白地控制不住自己,向这个人要水未必值得。可是,令他惊奇的是,科维什科却举着灯转身朝门喊道:

  “喂,外边的人!拿些水来……”

  他重又把灯提回,把光线射向室内,照到阿盖耶夫身上。但是,阿盖耶夫一声不吭,他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愿望同这位爱好理性的同乡攀谈,何况谈的又是这么抽象的话题。而科维什科对他却也似乎别无他求。

  “瞧,事情弄到了这种地步!不幸的民族啊。白俄罗斯人在整个历史上一直在不是他们撰写的剧里扮演他人的角色。为别人的利益火中取栗。为立陶宛人,为波兰人,自然还有为俄国人。这就是错过了自己的时间,耽误了自己的列车。”

  “什么列车?”阿盖耶夫听了不懂,嘶哑着问,微微睁开唯一能看见东西的眼睛。

  “历史列车。亲爱的,咱们把它马虎过去,而列车,众所周知,是不回来的。历史没有回头路……喂,你们喂他点水。”

  阿盖耶夫张开一只眼睛,在暗影中看见伸给他的饭盒,急忙把打裂的嘴唇贪婪地贴了上去。他嘴不离饭盒,一口气喝干了所有的水,然后无力地垂下手臂。

  科绍什科问:“还要吗?”

  “再给些,”他说。他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应该喝个饱,以备贮存。以后会不给的。

  “再拿来些,”科维什科吩咐道。他摇晃着提灯,在室内踱了几步。

  阿盖耶夫用一只眼睛跟踪照在黑墙上的暗淡光柱。这里似乎一根钉子也没有,也不见有窗子。只是通往地下室的阴暗通道的门上有一个不大的瞭望孔。

  “而现在他们利用了您,”科维什科从墙边转过身来继续道,“让您为他们从欧洲战火里取栗。白俄罗斯人要这些无用的果实干什么?”

  阿盖耶夫恍然大悟,明白了他想些什么。他有些惊愕地瞅瞅这个头戴礼帽的阴暗人物。科维什科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那么,您是为谁取呢?取这些栗子呢?”他吃力地活动疼痛的下额问道。

  科维什科在回答之前心事重重地沉默片刻,接替叹息一声。

  “是啊,您说得对。我也是在取栗,”他竟忽然同意道。“有什么办法,历史规律如此啊。但是我们有—个区别:我得到的奖赏是生,而你得到的是——死亡。就是这样!”他语气缓和地结束道,“难道明智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智。”

  “瞧,坏就坏在这里。在历史的生死关头,应该善于让自己的理智服从历史进程的逻辑。”

  “换而言之,就是服从德国人?”阿盖耶夫用手捂着被打烂的面额,厌恶地问。

  “在目前情况下——对,是服从德国人。要知道,事情已经经明朗,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我们呢?”

  “什么?我没听懂?”

  “属于我们的是什么?一个大坟墓?”阿盖耶夫问。

  “我们应该适应,也许,甚至应该同化,溶合到日尔曼的元素中去。只要我们不愿肉体上消失,就得如此。我们没有别的出路,”科维什科热烈地说,显然他在努力使阿盖耶夫在什么问题上回心转意。

  但是,继续这场谈话在各方面都使阿盖耶夫厌恶已极,无可容忍。于是,他狠狠地一口气说出:“这样的出路,让它见鬼去吧。倒不如坟墓好些……”

  科维什科沉默了,手提着灯在地下室里踱了几步,接着重又转向他:“至于坟墓嘛,不要过急.因为……因为历史倾向于偶然事件。有时历史的作法违反自己的逻辑,会提供已经错过的机会。”

  阿盖耶夫暗想。去你的吧!这个人想要得到什么?他是什么人?神甫?天主教教士?警察?还是狡猾的盖世太保呢?”

  “事情是这样的……区长马上就到这儿来。他想看看您,您知道,德国人之间曾经谈论过:抓住一个人,罪证俱在,可是抵赖顽抗,不肯求饶。您知道,这给多愁善感的日尔曼心灵留下了印象。这种事,他们觉得新颖。”

  “就是说,已经移交给德国人,这个畜生!”阿盖耶夫心中咒骂德罗兹坚科。口头上说还有时间,可是还没有抓住就先报告给保安处,巡功请赏去了。取出了自己的栗子。不过,德罗兹坚科也是出于个人恩怨在向他报复,因为阿盖耶夫瞒哄了他,办事不凭良心。就象这些人还懂什么良心似的。仅仅刑架他还觉得不解恨,于是就急快转交给了德国人。

  现在他当然是彻底完了……

  科维什科举灯照看从衣兜掏出的怀表,不安地说:“唉呀,已经10点了。您知道,对待他得有礼貌。什图巴赫博士是位静明强干的人,有学问。他曾在帝国文化管理局任职。所以……”

  “他要干什么?具体说是什么?”

  “好象没什么。谈谈话,认识一下。”

  “和一个死囚认识一下?刺激刺激神经?”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科维什科含含糊糊应答着。“您若是举止得当……或者,假如说,您求求他。他握有很大权力。也许能够……开恩赦免!”

  阿盖耶夫心想,这下子全都清楚了,我应该抱有希望。希望出现机会!希望区长开恩。当然举止行为必须得体适当。悔过,招供,出卖同志们和玛丽亚。但是,要知道,他们仍旧不会开恩的!

  “怎么,对我已经判决了?”阿盖耶夫沉思片刻问。

  “嗯,您知道,现在法庭审判简化了,因为是战争时期,”科继什科几乎亲切友好地向他解释,把烟熏火燎的提灯举在他面前,暗红的火光稍稍驱散了笼罩在这间宽大牢房的黑暗。可是,科维什科忽然惊慌忙乱起来,急快向房门转过身去,显然他的听觉己捕捉到了走廊里的定动声。

  他打开门,用灯照着门槛。然而,他的灯光与被走廊里射进的一股雪亮耀眼的光柱比,显得黯然失色了。

  一阵响声过后,牢房内走进几个人。走在前面的人手持电筒,耀眼的光柱在光秃秃的墙上探索一阵,最后停在阿盖耶夫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科维什科急忙说起德语,来人注意地默默听着。在此期间刺目的光线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在他的皮靴上略略悸了一会儿,接着又审视了他的军官马裤,最后又折回来直射他的眼睛。

  阿盖耶夫被照得有目若盲,看不清用灯光照他的人,只觉得较高处,在黑暗的天棚上隐隐约约映托出这个人的高军帽的轮廓。

  德国人声音不高地说了几句,科维什科马上转向阿盖耶夫:“区长先生问,是谁强迫您危害德国军队?”

  “谁也没强迫,”阿盖耶夫嘟哝了一句。德国人重又发音不清地说了一长串话。

  “俄国军官,当您看到反抗已徒劳无益,战争已经输定了的时候,为什么不投降,当俘虏?”科维什科用一种陌生的、生硬的声调翻译道。

  阿盖耶夫一边似听非听,一边暗暗想到,他的老乡已经开始火中取栗了。

  “谁输谁赢,还说不一定呢,”他说。

  德国人听了,轻声问了一句:“瓦卢姆?”

  “为什么您认为还说不一定?”

  “因为你们的希特勒的肠子太细。”

  科维什科长篇大套地翻译了这句话。德国人沉吟半晌,哼了一声,重又说了一长串话。

  科维什科听后,连称’是、是”,然后翻译道:“区长先生说,愚蠢的倔强从来不会给文明人增添什么光采。至于斯拉夫人,尽管这种品质已溶化在血液里,却对他只能有很大损害。更为理智的是,清醒地深思熟虑这—切,从中作出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我早就作出了。”

  “您选择错了,”科维什科说。

  “这是我的事情。”

  德国人再次音调平稳地说了些什么。

  “如果您是位爱国者,”科维什科开始翻译道,“在目前情况下这可以解释的,那么您就应当感谢我们。我们防止了你们实现强盗意图,只处死了几个有罪的人。否则,就可能枪毙一百个人质。”

  “贡岱尔特,齐维利曼什!”区长意味深长地重复一句。

  “这种事你们是办得出的。”阿盖耶夫低声说。接着,他提高些嗓门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他们用德语商谈着什么,接着科维什科冷冷地解释道:

  “这将安排在对我们方便的时间,由保安处和保安警察局酌定。”

  “模模糊糊,模棱两可,”阿盖耶夫说,“不过,这也得谢谢……”

  但是,科维什科对他的话置若图闻,末予理睬,全部注意力都移在德国人身上。

  一直刺着阿盖耶夫眼睛的电筒光柱滑向一边,拐向脚下、门槛,皮靴也转向出口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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