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六节

 



  阿盖耶夫一下子瘫软下来,长叹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当时他有多么紧张,整个内心象绷紧的琴弦一样微颤,他腰痛得蜷曲着身子,静候着意外的事发生。不过,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等待,或者可担心,可提防的呢?他已遭摧残,被毒打得遍体鳞伤,正等待可能发生的最后结局;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任什么都既不能使他高兴,也不能令他担忧。科维什科费尽了唇舌,他的希望丝毫也末见增添。他确切地知道,所剩的时间已屈指可数了。自然,他们不会活着放他出去。即使他们肯于放他,他又能跑到哪儿去?要知道,他们跟着就会散布谣言:诬称他是他们的奸细,于是别人就会避之惟恐不及,远远躲开。那个莫洛科维奇头一个就会要求惩处他,而且这一要求理所应当。处在他的地位,大概阿盖耶夫也会这样做。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他不能再活下去,现在他唯一的出路——就是牺牲,并且越早越好。他掉进了无情的战争磨盘,这架磨盘将把他磨成 粉。他在某些地方犯了错误,干得疏忽,在战争的血腥道路上拐错了方向——就得出了这样的结果,这结果——等于零。

  阿盖耶夫这样思索着,但是嗜血的战争命运之神显然还为他准备下了另外一些意料之外的礼物。

  区长走后,他全身松软下来,忍着浑身上下的剧痛,再一次昏迷过去。他不知昏迷了多久,惊醒他的是囚室里的嘈杂声音,这里来了些新人。他抬起头,门已经从外面锁上。

  室内仍同从前一样黑暗,可是身旁却有人呻吟不已,翻来复去。

  另一个人声音比较振作,正在安慰他:“轻些,轻些……对,就这样,侧身躺下……侧着身躺下,对,就这样……”

  这个声音,阿盖耶夫感到陌生,所以他重又躺倒在潮湿的稻草上,不知怎样才能让头放得舒适些——左脸从太阳穴到下颚疼痛难忍,口里舌头肿胀,受伤的下颚妨碍它的活动。

  “水!”对面的人突然呻吟说,声音很熟。随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轻声劝说他:

  “这儿没有水呀。你懂吗,没有水……忍耐点儿吧,孩子。忍耐点儿……”

  “哪个孩子?为什么是孩子?”阿盖耶夫头脑里倏地闪过这个想法。

  “怎么,这是父子两个?……”

  这呻吟中有种阿盖耶夫熟悉的东西,所以他加倍小心起来。不过,他沉默着,没有暴露自己。现在谁也不需要他,他想独自一人呆在一旁,忍耐那不曾停止的疼痛。但是这两个新囚徒打扰了他的平静,也许比疼痛更加烦人。

  “同志,您就是……还活着吗?”其守的一个人轻声朝他问道。

  阿盖耶夫不禁苦笑了一下,答说:“还有口气……”说着,猛地捂住疼得扭歪了的下颚。

  “这里有一个小伙子情况不好.若是能要来点儿水……”

  “谁也听不见,”他忍着疼痛说。心想:“这是谁呢?这么黑,活见鬼,在这个地下室里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明天就要被枪毙了,您知道吗?”陌生人信任地告诉说。

  “您们?”阿盖耶夫脱口说出。

  “也包括您在内,”那个人叹道,“您就是那位住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家的军人吧?”

  阿盖耶夫语塞了,不知如何作答。

  “您从哪儿知道的?德国人说的?”

  “有一个熟悉的警察。”

  不管阿盖耶夫对死刑如何早有准备,也不管他如何认定死刑已不可避免,这几句话仍打击得他晕头转向,几乎又昏迷过去。但他终究振作起来,聚集起所余无几的力量,努力说服自己:任何意外的事也没发生,一切都末出所料。也许这样倒好些。对一个士兵来说,总是宁肯挨枪毙,也不愿受绞刑——可以不必吊在那里供敌人取乐,一下子躺到地上就完了,死——是眨眼之间的事。

  “瞧,您知道,我是偶然被抓的,我什么也没干过,现在却要挨枪毙.他们办事真怪……把人杀死,可是为了什么?”那个人在黑影中抱怨说。

  阿盖耶夫心想,总的来看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里,大概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无奈受害。如果能碰到个可以向之诉苦的人,他或许也会这样做的。

  “您是什么人?本地的?”阿盖耶夫问。

  “您知道,我是车站上的,叫兹利,是挂车员。也是命里该遭,我到镇里市集上去买盐,在过道口碰上了这个挎筐篮的小丫头。警察冲她喊:站住!检查!我也在跟前。于是把我们两个都抓住了。”

  听到这些话,阿盖耶夫惊讶得好象坠进了深渊,旋即又浮上了水面。这些话的含意令他震惊。

  “什么小丫头?”他嘶哑地问。

  “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他们硬说,我们有联系。我可是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联系。”

  “玛丽亚!这是玛丽亚!”这个想法掠过阿盖耶夫头脑。原来她是这样被捕的!可拎的、不幸的小姑娘!……挂车员的这个消息把他惊呆了,可是挂车员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这段话会使对方如此激动不安。但是,阿盖耶夫没有作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事,也不知这个兹利是何许人。他不是警察派来卧底的吧?与此同肘,他却非常想向挂车员打听得更详细些,说不定他能说出更多的有关玛丽亚的情况。

  “喝水……舅舅,向他们要点水,”第二个人在暗处呻吟着。

  从他那可怜的话语里,阿盖耶夫又感到了熟悉的语调。他猜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这是彼佳,基斯利亚科夫的大儿子,是我外甥。他们把他也……在这里折磨两个礼拜了。”

  “我的天哪!这是基斯利亚科夫呀!我还千方百计地想同他取得联系,每夜都在等待他。原来基斯利亚科夫在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

  阿盖耶夫微微欠起身子,手脚并用,拖着不能弯曲的左腿,缓缓爬向那个方向,两手摸索到了一个—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身体。

  “基斯利亚科夫,是你吗?……是我呀,阿盖耶夫,住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家的……”

  “我知道……只是……我感觉非常不好,”勉强听得到基斯利亚科夫在呻吟。

  于是兹利解释说:“他们把他折磨坏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

  “是警察,还是德国人?”

  “先是警察,后来是德国人,”基斯利亚科夫呻吟道,“一直逼问……”

  “逼问些什么?”阿盖耶夫警觉起来。

  “各种各样的事,都问……还问起过您……”

  “嗯,那么你挺住了吗?没说吧?”

  “怎么能挺得住呢?若是一下子就死了倒好,可是……”基斯列亚科夫呻吟着说完,便不再作声了。

  “是这——样,”阿盖耶夫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案子里又出现了一个更坏的转折。当然,表面看来,对于他们这些注定不久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更好更坏可言了。要知道,对于他们,连整个美好世界都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他们对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和不走运的生命都失去了兴趣,但是他终究变得更加痛苦了。阿盖耶夫知道,他本人挺得住,不会玷污任何人的良心,但不幸的是他不是—个人去死,而是连同其他人一道。而其他这些人可能受的罪更多些,更重些。比如基斯利亚科夫就没有经受住,向警察或者德国人供出了些什么,正因如此,阿盖耶夫感到自己的良心完全朗然失色了。良心啊,这种柔弱、细腻的东西受到多少事物的左右啊,保持它的纯洁无瑕该是多么困难哪。何况是在这场战争中呢。

  “他们象一群野兽似的糟蹋他,”兹利说,“手指头被 子 烂了。后来,您知道,他一跌倒……嗐,生殖器被人用鞋跟踩碎了。就是他们那个局长……可怜的外甥,”兹利声音哽咽地说完。

  “活见鬼!就是说,我还算走运,”阿盖耶夫心想,“然而并末感到欣慰。“也许是因为我被抓来不久?或者很快就得移交

  给保安处?或者德罗兹坚科明白,他碰到的不是那种孬货?也有可能是我的罪证已收集齐全,他已经足够用来将我枪决了?那么基斯利亚科夫呢?……”

  “兹利,后来您没再见过这个姑娘吗?”阿盖耶夫问。他心里抽搐地等待回答。

  “见过。同她当面对质过。可是,我能说什么?我在过路口是头一回见到她,她也是头一回见到我。”

  “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这可不知道。也许把她移交给德国人了吧?也有可能枪崩了……”

  “您怎么样,没挨揍吗?”阿盖耶夫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问道。兹利天真地回答说:

  “揍了!不过,您知道,都是熟悉的警察。我能说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阿盖耶夫心潮难平,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个多嘴多舌的兹利,该信任他到什么程度。他的天真纯朴倒是令人亲切。但是……这种天真纯朴可能是伪装的。阿盖耶夫非常想和基斯利亚科夫谈谈,哪怕仅仅探听一下他是因何被捕的。但是这个兹利总是制止他。阿盖耶夫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子,坐到热得神昏 语、辗转翻身的基斯利亚科夫身边,不知怎样开始同他谈话才好。一般说来,可以同他谈话吗?小伙子情况很不好,这在黑暗之中都能感觉得到,忽寒忽热的呼吸声时断时续。

  “还是得要些水来,”阿盖耶夫说,“请您去敲敲门,告诉他们。”

  然而,还没等兹利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从地下室入口处便远远传来一阵喊声和嘈杂声。声音很快就靠近他们的囚室。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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