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五章

 



  现在再也不能恢复原来那种风驰电掣般的急行军速度了,他们象懒洋洋的苍蝇在风雪中缓慢地爬了不知几个小时,而中尉也只求不迷失方向就行。他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用指南针核对方向,同时也为了等—等载着哈基莫夫的拖板。克拉斯诺库茨基和彼沃瓦罗夫已精疲力尽。中尉自己也累得晃晃悠悠,头被风吹得象喝醉酒似的发晕,武器在肩上压得沉甸甸的,那条腿也越发疼起来。但他仍旧走在前面,苏德尼克居然一直没有被他拉下,这个战士背的东西太重,除了他自己的燃烧瓶外,还有哈基莫夫的三个一公斤重的手榴弹、他那支战士们爱不释手的步枪、以及他的背囊。

  黑暗中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小垛盖满雪的干草,中尉见到这垛干草后,就朝它拐去.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肩膀就无力地靠在干草垛上,那上面堆满了积雪,但干草还散发着夏天的芳香和太阳的温暖。他踩在滑雪板上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滑溜,整个身子就软绵绵地滑倒在铺了一层干草的雪堆里。他甜滋滋地静躺了一会儿,紧闭两眼,觉得大地在他下面转动,令人昏昏欲睡。他害怕一下子睡过去,便以极大的毅力强迫自已站起来。还好,看样子谁也没有发觉他这—瞬间的软弱,而这是他当时最感到羞耻的。这时苏德尼克滑到了草垛跟前,载着哈基莫夫的斗篷拖板也拖到了。

  鲁卡绍夫也是有气无力地最后—个从黑暗里出来了。大家一个个默默地倒在草垛里。

  “还远吗?”殿后的中士吃力地逼出来一句话。

  “不远,不远啦。”中尉强打精神地说。“但要加快速度。那儿有条公路,我们务必赶在黎明前穿过去,白天绝对过不去。”

  “好,都清楚了。”鲁卡绍夫说,“那就走吧。”

  “是的,该走了。”中尉肯定了一句,但他自己舍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软绵绵的草垛。

  “喂,拉住小雪橇。一、二,拉呀!”这是鲁卡绍夫在下命令。中尉已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中士在小分队里越来越敢指挥了。路上他也不断地吆喝、催促和指挥别人。伊万诺夫斯基在前头忙于确定路线和观察地形,这以前一直没有考虑过中士这样做是否好。不过中士作为殿后兵,他还是很满意的。一个很好的殿后兵,有这样的人殿后,肯定谁也掉不了队。

  “注意,起立!起立!”鲁卡绍夫以他惯有的坚决态度小声催促他们,他自己早已站在滑雪板上准备出发了。克拉斯诺库茨基显然费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把滑雪板的皮带搭到肩上。只有彼沃瓦罗夫一个人还坐在那里不动,侧身靠在草垛上。

  “喂,你怎么啦?等着专门请你吗?彼沃瓦罗夫!”

  彼沃瓦罗夫软弱无力地动了—下,并没有站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中尉问道。

  “我站不起来了。”战士坦率得叫人无法生气。

  “什么叫站不起来了?”

  “真的站不起来了,把我留下吧!”

  “这就怪了!”伊万诺夫斯基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啦,是开玩笑?”

  “他是胡闹,不是开玩笑。”鲁卡绍夫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并大喝了一声:“给我站起来!”

  看来,瘦弱的彼沃瓦罗夫没有估计划路程这么艰难,本来就不太强的体力都已经消耗完了,还能从他身上挤出多少劲儿呢?但是,把他留在这草垛里,也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给我站起来!”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命令。“鲁卡绍夫中土,把这个战士扶起来!”

  他除了最严厉地行使自己的权力以外,毫无别的办法,只有这种权力在这里还能起作用。当然,中尉知道这种远非同志式的要求太冷酷无情了,也知道对这个平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战士态度应该好些。但是在这次行动中,伊万诺夫斯基抛掉一切朋友之间的热情,只留下上级应有的严格要求。

  鲁卡绍夫走到这个战士面前,从雪地里拔出来一根雪杖。

  “听见没有?站起来!”

  彼沃瓦罗夫大力地动了一下,仿佛在犹豫不决地,勉强挣扎着开始爬起来。鲁卡绍夫一下子火了:“别装蒜啦!起来!”

  中士一把抓住战士的衣领,想把他拽起来,但结果呢,彼沃瓦罗夫一只脚连同滑雪板向上—翘仰面朝天倒下了。鲁卡绍夫又拽了一下,战士的身子在他扬起的飞雪里软弱无力地缩成了一团。

  中尉克制不住一种奇怪的、与自已意志相抵触的、突如其来的感情,他把那条好腿猛然一抬,想转过身来。

  “放开他!鲁卡绍夫,住手!”

  “为什么住手!哄着他干吗……”

  “别说了!他不是装的。彼沃瓦罗夫,喂……喝两口……”

  伊万诺夫斯基从皮带上解下军用壶,这是他一路上保存下来淮备以后,也就是准备明天用的;明天,看样子他们得一动不动地卧在雪地里卧一天,而且还不能动。这壶酒还得供回来的路上使用,回来的情况完全有可能更坏,甚至可以肯定会更坏。至少现在没有人跟踪,这只不过因为没有发现他们,夜色和暴风雪完全遮盖了他们的足迹。可明天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明天他们将深情地想起这个使他们疲于奔命的夜晚。但不管今天怎样,如果他们不能按时赶到——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明天了。

  彼沃瓦罗夫对着小壶喝了几口,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就好啦!把枪递给我。递过来!递过来!背囊给鲁卡绍夫。中士,你拿着他的背囊。已经不远了,只是一点点。黎明以前我们在小衫树林里躲一躲,侦察好,看清楚,晚上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整个斯摩棱斯克地区都知道!只是要把哈基莫夫拖到那儿才好。他怎么样,还有气吗?”

  “还有气,中尉同志。”拉着皮带索的克拉斯诺库茨基站着说。“要不把他留下吧?中尉同志!就埋藏在草垛里吧……”

  “不!”伊万诺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万一德国人来了怎么办?我们活,他去死?那时将军会怎么说我们呢?要记住他嘱咐过的话:在那里只能靠你们自己互相照顾,此外你们没有别的依靠。”

  “话是这么说,”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只要不是白拖就好……”

  伊万诺夫斯基转念一想,这话也对,完全有可能是白费劲。很可能就是这样的结局:战士巳经很长时间昏迷不醒了,加上颠簸、寒冷,—冻僵,也就完了;而拖他的这些战士在这以前就可能精疲力尽了,到那时大家都不好办了。伊万诺夫斯基,虽然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但已经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哈基莫夫由于在战场上的这种遭遇,正从一个好战士和好同志慢慢地、但又是无疑地在变成一个至少是无意地折磨他们的人,也许变得更坏。

  然而这是他们的同志啊,也象谢卢佳克或库德尔雅维茨那样,他仅仅是由于十分偶然的因素而成了牺牲品。但哈基莫夫和那两个战土有差别:那两个人的牺牲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感激和悲痛之情;而哈基莫夫,他越来越使人产生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同时十分清楚,他的全部过失仅仅在于他的机体能够比较顽强地抵抗着死亡。亲身领略过痛苦教训的中尉十分清楚,一个分队有这么个伤员——这是多么大的灾难!现在他们肯定要迟到了,不能在天亮以前穿过公路了,会卡在容易被德国人发现的、没有树林的雪地里。无论伊万诺夫斯基是怎么为如此不愉快的前景感到难过,但要把伤员留下——这在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指挥员和人的天职告诉他:只要这个不幸的人还活着,他的命运就不应该同他们的共同命运分离。他们应该千方百计去救他,象救自己那样心甘情愿。这成了沃洛赫的侦察员们的一条定律,这也应该成为伊万诺夫斯基的小分队里的一条定律。

  小分队的这个指挥员象全队人员一样,经过这艰苦的一夜,也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忍住虽不剧烈、却一分一秒也未停止过的疼痛,勉强地活动着受伤的腿。由于他没有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了伤,在战士们的眼里他的身体状况仍然和大家一样。这就不折不扣地要求他承担和别人相同的义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自已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硬让别人负担特别重,自己却一身轻,只是额外背了彼沃瓦罗夫的步枪。同志的天职要求他同大家老实地分摊全部重担。

  他们绕过针叶林的边沿,又在河滩地里行进了,伊万诺夫斯基认为这是途中比较安全的地带。地图上这里只标着草地、灌木丛或沼泽地,附近没有村庄,所以遇见德国人的可能性最小。他们顺利地穿过了两条积雪覆盖的道路,现在剩下最后一条路了——这是条大路,当然也是一条前线公路,什么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的,只有在夜间才有可能穿过去。不过离这条公路还有五公里左右,这时中尉累得有些站立不稳,在黑暗中等了等克拉斯诺库茨基。

  “怎么样了?”

  “真要累垮了。怎么样,能给口酒喝吗?”

  中尉给了他军用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象是。快到头了吧?”

  “快了!快了!我来帮你,咱俩拖。”

  “得啦,两个人怎么拖!那只能互相碍事,我凑合着来吧……大风雪好象要停了。”

  中尉向四面看去,没想到大风雪果真几乎要完全停了。黑色的天空升高了,已经脱离了地面,下面是宁静的白茫茫的原野,奇怪地增添了好厚一层酥松的雪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返起了一片白光。两旁重又露出灌木丛,宛如钩织的花边,里面夹杂着墨点似的小杉树。看来,快到清晨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浮肿了的手从兜里掏出表——时间是六点一刻。

  “哎呀!再加一把劲就到了,那就可以一直休息到天黑啦。”

  新的担心反倒暂时给中尉增添了些力量,他又起劲地向前滑了。他们顺着矮小的、在雪地上显得黑压压的柳树林滑行。现在最需要暴风雪,可暴风雪停得真不是时候,懊恼的情绪一齐在心里翻腾。没有暴风雪,他们要越过公路就更困难,如果晚到,就更是这样了。根据种种情况估计,他们要晚到个把小时,而黑夜的这一个小时可能决定一切。出发前将军在简短的临别赠言里再三嘱咐他们充分利用黑夜——只有黑夜才能使他们有某些成功的希望,白天,如果德国人发现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而夜间,他们还可能把敌人甩掉。这个道理不用证明,中尉本来就已经清清楚楚。但他还是感谢将军的关怀和忠告,这其中包含着将军对小分队和中尉本人慈父般的感情,完全超出将军与下级的—般关系。当然,他们同样也懂得自己正接受一件什么样的任务。从这个夜晚起他们的命运完全由自己来掌握了,因为在艰难的时刻,任何人——无论是将军,还是上帝,都帮不了他们的忙。在雪地显辗转折腾了一夜的中尉,一路上心中始终燃烧着永不熄火的感激的火花,感谢将军他那种出于人性的同情。这颗火花温暖着他,指引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有成功的希望……

  三天以前,伊万诺夫斯基刚从德寇后方出来在司令部里闲逛的时候,他最怕碰见这个爱挑剔的、严厉的、具有大权在握的将军——参议长。不仅中尉,司令部所在的一个寂静的林区小村庄里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他们从将军的那所带有花纹门窗的高房子旁边走过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将军对部下都非常严厉,不用说,这里所有的人,司令员也许除外,都是他的直属部下。只有上帝才晓得,他随时都可以因为什么事找你的岔子:将军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不按规定穿戴军装和伪装服的、那些没有按他的愿望迅速执行或传达命令的人——这个严厉的军首长可以指责部下的事还能少吗!伊万诺夫斯基有一次无意地看到了这种场面:将军因为左翼地段缺少某些情报,严厉批评一个上校,上校挨了批评之后,也同样把侦察连连长大骂了一通,理由是他的两个侦察班已经超过了期限,却还没有从敌人那边返回来。

  伊万诺夫斯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外来人。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间不太长,并没有到过任何比师部更高的单位,所以现在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个后方机关,一般说来还算平静的和相当太平的生活。不过这个村子大约有两次发生过一些骚动——飞来了“容克式”敌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造成特别的损失,只炸毁了一座空木棚,炸死了路上一匹备了马鞍的乘马。这里一直平安无事,除了有时候参谋长要来巡视各处,这时所有的上校、大尉和他们那些细心的文书便处于暂时的紧张和忙乱状态。将军斥责了某些人,又冲着某些人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

  中尉是和其他两个活下来的侦察员穿过了前线来到这里的。因为他认为:沃洛赫牺跳后,自己有责任汇报他们在德寇后方辗转两周的一切经过。但是司令部的军官们因忙于自己的公事而没有太重视他。这使他很受刺激。他对许多同志的伤亡,沃洛赫的牺牡,至今还感到十分痛苦,他们在德寇后方所经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考验——至今记忆犹新,因此,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受得了这些一头钻进文件堆里的军官们的冷遇!他来到了侦察科的小木房,还没走到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上校跟前就报告起正事来了,而上校却心不在焉地久久望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随后上校不客气地打断了中尉的话,命令他把事情全部写成书面材料。上校顺便问中尉是否在朵尔采沃受过军审查站的专门审查,这是为审查从敌后突围出来的人员设立的。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受了委屈,他告诉淡黄发的上校,朵尔采沃跑不了,而德国人的弹药库却可能跑掉,那时他们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包括优秀的侦察员沃洛赫大尉的牺牲,都将是白费了。

  “怎么白费了呢?”上校似乎头一次对什么事感到惊讶,他正在纸上用心地绘制一份复杂的、多栏的表格,这时抬起手中的铅笔。

  “问题很简单,”中尉说,“死得毫无结果。白白地牺牲了。”

  “原来如此!”上校说完了,站了起来,拉平了军便服,挺了挺被军便服罩住的肌肉十分发达的胸脯。“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说出了师和团的番号。上枝露出来厌恶的表情。

  “这是哪个军的?这甚至不是我们这条战线的。这不行。你写份说明材料吧!”

  最后他只好写说明材料。他绞尽脑汁地写了两天两夜,躲着那位爱挑剔的将军。这时将军恰好从前沿阵地回来,正按照惯例,在短期外出归来之后整顿司令部。伊万诺夫斯基暂时在司令部后勤处住下来,他和这里的文书在前一天喝了一军用水壶的白酒,在一座半毁坏的空屋里,文书宽宏大量地让这一位“无主的”中尉共睡在自己的床上。中尉当然也要把缴获的带镜子的罗盘连同水壶送给了好客的文书,连那个精巧的佛像打火机也割爱相送了。但在两天里他写了有两本学生方格簿那么厚的冗长的汇报。当然,如果他不是在前一天被迫抽出半天去拜访这个司令部的稽查处,那么报告早就写完了。

  当他送上来自己这份著作时,看样子,淡黄发的上校情绪很不好。上校拿起这两本笔记本,没有看一眼就大手一挥,准确地扔到了邻近的桌子上,一个秃脑袋浓眉毛的少校,正坐在那里看文件。

  “卡瓦列夫,你处理吧,我没有时间。”

  但是,卡瓦列夫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立刻看完这份报告,于是中尉只有离开这里,回自己的破屋里去等侯了。他已经把一只手举向船形帽,请求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门大开,一个人低着头从门梢下跨进门坎,这正是他在这里最怕遇到的那个人。军官们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把身体转过来,便再也不动了,举起的那只手仍旧紧靠船形帽。

  伊万诺夫斯基穿着烂的棉背心,上面没有级别标记,头上戴了一顶油污的呢绒帽,而司令部的军官们都戴着羊剪绒的高级皮帽——看来,他衣着普通、穿戴与别人不同的外表,将军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中尉身上:显得很特殊。

  “这个人是谁?”他问上校,从语调里听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某师某团的排长,”中尉硬着头皮大声报告,但马上就降低了嗓门。

  “哪个,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把自己师的番号明确地又说一遍。

  “我不知道这个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突围出来的,”上校站在将军面前说道,他整个魁梧的身体表现得那样毕恭毕敬,同时又显得有点随便。伊万诺夫斯基却象块石头似地硬梆梆地站在那里发呆,和这样高级的首长谈话,他一生中还是头一回。

  “突围出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朵尔采沃?”

  又提起可恨的朵尔采沃来了,这使中尉又受到一次刺激,但这一次刺激反而帮助他很快摆脱了自己的拘束。

  “我是为德国人的弹药基地的事情来这里的,将军同志。”

  “新鲜事!”将军说道,他没有向桌子跟前走去,半个身子朝中尉站着。他那挑剔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伊万诺夫斯基挺直的身躯。

  “是个什么样的基地?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知道的?你们都了解清楚了吗,上校?”

  “我正在了解,将军同志。”上校用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一个人没有全讲真话时用的这种语气迫得中尉再一次对他表示了不客气:

  “上校不想了解,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放了一炮。将军先是朝中尉、接着朝上校投射出锐利的、询问的目光。中尉感到,有一件什么事情现在就要最后决定了,便补充说:“炮兵基地离这里六十公里,有几列车弹药,几乎没有防卫,周围只有一道铁丝网。能够消灭掉。”

  “原来这样!你们已经侦察好了?”将军说着,便把整个身子转向着他。将军身上的短皮袄敞开着,勋章的珐琅在白衣襟下面闪了一下。他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中尉高兴地发觉这点,于是决定毫无顾虑地把一切统统说出来。

  “很容易炸掉,或者烧掉。这样,进攻莫斯科的德军就没有弹药了。”

  中尉立即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显然,将军对他猛然发生的浓厚兴趣立刻被他这种冒失浇冷了,他只是低头对着自己短皮袄衣领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其余的人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你说很容易?一炸——德军就没有弹药了?是这样吗?”

  “不全是这样,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想纠正自己的过失,“我们已经试过了,但是……”

  “已经试过啦?真试过了?那么结果怎样呢?”

  “损失了两个人,其中有沃洛赫大尉。”

  “这就是了,中尉……你叫什么?伊万诺夫斯基。轻率是不成的,要动点脑筋。但他是好样的。”将军转过来对上校说,“既然这样,那就派他带个小分队去,给他十来个人。你们办好这件事,不要拖延。”

  “他没受过审查,将军同志,”上校小声地插了一句话。将军不满意地皱了下眉头。

  “乱弹琴!他已经受过审查了。是德国人审查的。而这将是第二次审查。我去告诉克留金。”接着把头转向眉开眼笑的中尉,兴奋地提高了嗓门鼓励他说:“你就准备小分队吧,中尉。和他一起。后天报告完成的情况。明白了吗?”

  “是!”这一声伊万诺夫斯基是象小孩儿一样高兴地喊出来的,他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就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就不那么走运了。早晨他又一次去找上校,上校打发他去找一个什么卡拉米茨少校,中尉等了半天,最后总算等到了,他向这个卡拉米茨转达了上校的命令,但是这人开头第一句话就轻言细语给了他当头一捧。

  “我上哪儿找人去?我这里再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赶车的。”

  伊万诺夫斯基觉得一切又要落空,不想再问,重新鼓足勇气,快步朝那座门窗美观的高房子走去。当然,人家没放他进去。他和门口那个沉着镇静的哨兵愚蠢地、毫无成效地争吵了—场,当他简直到了绝望的时候,房门突然大开,将军本人在门口出现。他没有立即认出来昨天见过面的中尉,中尉只得再一次说了自己的姓名,用发颤的声音报告说:组织小分队的事情毫无结果。将军的眼睛闪着忿怒,仿佛这次没有成功的过错在伊万诺夫斯基自己身上。

  “怎么能毫无结果呢?”

  “没有人,将军同志。上校派……”

  “叫齐米柯夫到我这里来!”他冲著站在身后的一个人说了一声,那人很快地便在门斗里不见了,将军再没说话,也回那里去了。门口的台阶上只剩下伊万诺夫斯基和哨兵个对个地站在那儿,哨兵厚着脸皮,幸灾乐祸地默默瞥了他几眼,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反正你进不去!而中尉现在倒不急于进这所宽敞的房子了,他老老实实地等了二十来分钟,这时,台阶上出现了身穿新短皮袄、肩挎毛瑟枪的大尉。

  “到齐米柯夫大尉那里去领人。明天十三点整将军等着听取关于小分队淮备就绪的汇报。”

  “是!”伊万诺夫斯基说道。他甚至没有问齐米柯夫是谁、上哪儿去找他,只好到外面向军马饲养员们打听。果然,傍晚他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包括八名战士和一名准尉的名单,名单上排在第十名的是他自己。

  于是中尉着手进行准备工作。

  除了人员,还应该领弹药、燃烧瓶、炸药和两米缓燃导火线。九个人个有四个人没有棉坎肩,穿的是破烂的军大衣,需要留新配给他们服装;有个人长时间不想发伪装服,取货单上没+有—号首长签字。滑雪板还得到十五公里远的一个后方村子里去取。出发的的最后一夜,他凑合着睡了两个小时,—天只吃了一顿饭,坚持听完了三次技术指导。但到了十三点三十分,他还是把小分队带到了那所门窗美观的高房子跟前。这回他是通行无阻地进去了,他激动而自豪地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请下达战斗命令。

  将军打完电话,放下话筒。他没有脱掉套在军便服上的皮坎肩,默默地来到院子里。以邱宾为排头兵的几名战士听到“立正”口令,整队站在那里等侯。将军默不作声在队列前走过,检查了每一个人,在他这张刻有道道皱纹,双颊深陷的老年人的脸上,首长的威严一点儿也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来司令部以后整个这段时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现在他只是一个面容疲倦、操劳过度、睡眠不足的老人。“孩子们!”中尉被将军这种意外的称呼感动了。“你们都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吗?这可有困难啊,你们知道吗?但应该去。你们看,多大的风雪,”他指了指阴云低垂、雪花飘落的天空,“飞机不能起飞。全部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他还嘱咐大家在敌后遇到困难时应该怎么样,他说,在那里,除了同志,谁也帮不了忙。他本可以不讲这些的,因为中尉有在敌后作战的足够经验,这是在斯摩棱斯克森林里迷路两周时积累起来的。然而,他那种完全没有官架子的、几乎是朋友式的语气,那种对他们吉凶莫测的命运所表示的同情,头儿句就使中尉大为感动。从这时起他就准备赴汤蹈火,决不辜负将军亲切的关怀。此时甚至连死他也不觉得讨怕了——他准备抛弃性命,只要祖国需要,只要将军赞许。

  大概,不仅他一个人,院子里这支小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有这种感情,大家全神贯注,决心十足。当伊万诺夫斯基行过军礼,领着队伍向外走的时候,他心里奏起庄严的进行曲。他知道,他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不应该完不成,因而也不可能完不成……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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