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九章

 



  半小时以后,当天色已经十分昏暗的时候,他们才从战壕这个由雪堆成的掩体里爬出来。两人都在打冷战,脚冻得难受,恨不得立刻滑起雪来暖和身体。但首先得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入夜以后,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减少了,只有零星的车辆通过,有时还亮着微弱的小车灯。四野寂静无人,远处暮色苍茫,白雪皑皑,层林叠幛。在这白茫茫的旷野上空,不见星星,浓云密布,一片昏惨景色。伊万诺夫斯基决定顺着这条公路向东走,不离公路太远,这样可以随时留神路上来往的车辆。他认为正象秋天那次一样,汽车会暴露基地的。

  他们很快地下了小山丘,穿过了积雪松软的谷地。滑行才二十来分钟,已经使得他们暖和过来,甚至感到有点累了。不管怎么说,昨夜他们毕竟是大劳累了,而且与昨夜相比还有所不同,伊万诺夫斯基走起路来就感到那条受伤的腿疼得厉害了,他只好小心里更地挪动着步子,把全身的重心移在左腿上。事实上,他还是在咬牙忍着疼痛,心想将就一下就能对付过去,腿也许会缓过来,不会误事的。但是当他又爬上另一个山丘时,中尉感到又得休息了。他把身体侧向左边站着,轻轻地放松—下受伤的右腿。为了不引起走过来的彼沃瓦罗夫怀疑,他还伪装在向四处张望,明知这样张望完全没有必要,身边就是那条光秃秃的公路,前头看不见有多少东西,只有东风在一股劲地吹,吹得他两眼流泪。

  “喂,小彼沃瓦罗夫,受得了么?”中尉故意打趣地问。

  “没有什么。”

  “暖和起来了吧?”

  “噢,都出汗了。”

  “那就再往前赶吧。”

  他们又滑行了个把钟头,不时地左顾右盼,绕过了小树林、小松林和路旁的房屋。自从昨天遇到那个村子里敌人的射击后,伊万诺夫斯基极力避开有人住的地方。这条公路几乎始终都是直的,不拐弯,因此辨别方向很方便,中尉只是偶尔瞧瞧指南针,校正一下方向。

  甚至他的心情也仿佛好了一些,跟在后头的彼沃瓦罗夫一步也没有拉下,一次中尉在停下来时,颇有几分兴趣地问他:“我?”

  “对呀,说你呀。我是说,你一辈子见过什么世面?”

  彼沃瓦罗夫耸耸肩膀。

  “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

  “总该看过一些书吧?”

  “书是看过—些,”战士过了一会才象是想起来似地说:“儒勒·凡尔纳、柯南·道尔、瓦尔特·司各德、马克·吐温等人写的书我都看过。”

  “那么盖达尔写的呢?”

  “盖达尔写的书也看过,还有仲马的作品,能弄到手的书都看了。”

  “好家伙!”中尉惊奇地甚至带几分敬意地看了看彼沃瓦罗夫,“这么多书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我在六年级时生了一场病,半年没有上学,就是那时看的。凡是图书馆里有的书都给我看遍了,是别人从图书馆替我借来的。”

  是呀,病上那么半年,把图书馆经的藏书都看遍,这大概也是一件乐事。伊万诺夫斯基在童年以至读中学时,总巴望着生它一场大病,可是每回生病都不出三天就痊愈了。他的身体老是那么好,所以书读得不多,虽然好书也总使他心情非常激动。甚至比盖达尔的作品更好的书都没有读过。而月这还是童年时代的事,以后就顾不上文学了——他看的是关于另外方面的书籍。

  这一带还是那样寂静,—般说来,只有离前线相当远的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气氛。伊万诺夫斯基现在早已不象昨天那样急着往前滑了,他感到两腿以至全身都是沉甸甸的,每挪动一下身子,伤口就疼痛不已,当然他暂时还是能挺得住的。中尉有意地想一些别的事情,免得老是想着伤口的疼痛。有时他想到那些战士们,他们在邱宾的带领下正在返回的路上,现在大概沿着那条小河走到河滩地了,要是雪辙没有被埋没就好办了,它便于确定方向;不过这也不要紧,即使雪辙不见了,邱宾大概也能找到回去的路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还有地图帮忙;地图倒是战时的宝贝,可惜这些地图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够用的。他一直挂念着哈基莫夫,现在不知他怎样了?当然,为了他,大家肯定要吃些苦头的,尤其是通过火线的时候。现在,带着哈基莫夫,你不能跟着滑雪板跳跃和奔驰,只能—直爬着匍匐前进。只要能过去就行,至少邱宾可能过去,他应当过去。邱宾就会向参谋长解释他们这次扑空的原因,也会替小分队及其指挥员做些辩解的。可是这和指挥员有什么关系?谁能料到仅仅十天工夫,一切会起这样大的变化,德国人会把基地也搬走了呢?

  伊万诺夫斯基认为自己毫无过错,似乎已尽到最大努力了。然而总有一种内疚的心理象—条该死的蛆虫在心中不停地蠕动。似乎在某些方面,中尉还是没有观察周全,因而辜负了上级的信任;正是这种辜负了人家的信任的心情使他感到热辣辣地过意不去。现在只要想起自己出的这个鬼主意一下子全部落空时,他简直要缩成一团、无地自容。

  伊万诺夫斯基很明白这个道理:一旦轻易地糟蹋了人家对自己的好印象后,那将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教训,由于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他就再也无法挽回他所敬爱的人对自己的好感,事后不管他怎样悔恨都无济于事。

  这件事发生在伊戈里快满十四周岁的时候,那时他在靠近波兰边境的一个叫库勃利奇的幽静的小地方住了已有四年多了,他父亲在边防司令部当兽医。这个地方可以玩耍的东西很少,伊戈里每天上学,在学校里交结了一些小伙伴,但是他的大部分时间却消磨在司令部的马厩里。马成了他多年的,可以说是最眷恋的伴侣和少年时代热衷的嗜好。他有多少次把这些马一匹匹地刷得干干净净,并给他们洗澡啊。他骑过多少匹马——备鞍的和没有备鞍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连续三年,他对周围别的事情都不关心,心目中只有自己这些马。每天放学后,他就溜进马厩,直到傍晚要睡觉时才肯离开,而次日清早值班员还没有来到之前他又到那里去了一趟。那些边防战士有时开玩笑说,伊戈里是马厩的常任值班员。如果不是要上课,他真乐意担任这个职务哩!

  马厩这个小天地里有趣的事多着呢:从喂马、饮马、用刮板和刷子洗马、以至牵马出去操练队形的隆重仪式;红军战士们的奔忙操劳,大首长们拿手帕揩着马的两肋、检查是否清洁的挑剔劲儿,等等,都使伊戈里觉得有趣。至于驯马、练骑术、在马背上搞特技训练,那更是趣味无穷。当然,最使他倾心的节目要数在马 后面的操练场上砍树条靶子:骑手们全速驰过一排排插着树条的桩子时,举起刀来左右挥臂,马刀起处,枝头落地。在赫赫有名的哈卡索夫中尉的支队里,最剽悍的骑手那套特等骑术真是了不起呀!

  可是他那时由于年龄小,对于驯马、砍树条靶子和特等骑术等只能旁观,没有参加过,——人家不让他入列,甚至一次也没打允许他带刀骑马。给马洗澡又是另一件事:在石砌湖岸附近的沙滩上坚立着一个陈旧的被啃过了的拴马桩。几乎每天中午烈日当空时,总有人把累得满身汗水、急欲下水的马群赶到这里来洗澡。洗澡一开始,伊戈里·伊万诺夫斯基立即下水,放大胆子在水里僻里啪啦地玩个痛快,直到所有的马上岸才罢休。

  平时他爱骑米尔卡,这是一匹年青的棕黄色母马,它还带着一匹细腿好玩的小马驹。米尔卡是班长米佳耶夫使用的,伊戈里和米佳耶夫结成了某种特别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同一般的忘年之交。这个米佳耶夫虽然也是在服现役,但是和其他二十来岁的边防战士相比之下,他在伊戈里看来简直是个老头儿:—脸皱纹,步履沉重,做事慢条斯理,象个上了岁数的乡下大叔。米佳耶夫是西伯利亚人,家里有几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假如不是在证件上出点什么差错,硬说他只有二十二岁的话,那他早该应征入伍并期满退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米佳耶夫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一股劲地骂:当初不匆哪个教堂小执事醉酒后作的好事,弄得他米佳耶夫只好跟那些可以当自己的女婿的一辈人去服役啦。

  米佳耶夫并不稀罕这些马,—辈子见过的马多着呢,所以也乐意把自己的米尔卡交给兽医的机灵儿子去侍弄。伊戈里给米尔卡加饲料,刷洗、牵出去溜达,米佳耶夫常常从旁指点并加以赞扬;有时他干脆一个人呆在吸烟室里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己卷的纸烟。有时父亲因儿子长期逃学、学业荒废而训斥他的时候,米佳耶夫就出来在他父亲面前替自己的助手说情。一般说来,伊戈里和米佳耶夫之间的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道,这个西伯利亚入快要代替他这个父亲了:伊戈里听了并不反驳,还认为米佳耶夫就是比父亲强、因为父亲早和母亲分居,只会喝酒,一点也不管儿子,任他自生自长。

  有一次,往常在湖边洗马的喧闹被一件小事打断了——湖滨浴场运来了一只小船,这是准尉别卢什用双套马车运来的。他在水上试过船后宣布:此船是警卫司令扎鲁宾私人所有的,不准任何人碰它一下。别卢什不放心,还在船上安上链条,将船锁在拴马排上。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这条小船在岸边几乎搁了整整一个夏天,扎鲁宾根本没有启用过,而当地那些孩子不消说看着这条船就眼红得很,总想坐上小船到湖中游它—圈。

  一天傍晚,值班员们给马洗完澡并把它们拴好后,就回警卫司令部吃饭去了。伊戈里从家里拿来几根鱼竿,到湖汊子去钓鲈鱼。可是鱼儿不爱咬钩,他正想换个地方钓,这时从赤杨树丛里钻出来两个孩子:他的同学科利卡·鲍罗夫斯基和雅沙·芬克利。他们谈了不大一会,伊戈里从他俩那里明白了:警卫司令的船是可以“偷”出来并将它划到湖对岸去的。那边有—大片苍翠欲滴的针叶林,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去过呢。伊戈里一听这个主意就动心了,其实当地哪个孩子何尝不向往到对岸去呢,只是到那边去不容易,进湖汊口时,得通过一片泥泞的沼泽,其中有不少陷坑,据说还有水怪。要是能把船搞出来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米佳耶夫还在拴马桩跟前值班,他得替扎鲁宾大尉负责保管这条船。伊戈里讲了这个情况,伙伴们就挤眉弄眼地笑了。原来他们早就侦察好了,米佳耶夫正在灌木从中躺在马披上睡大觉呢;至于锁呢,科利卡马上向伊戈里亮出一把大钥匙,这是用来开他父亲的柴禾棚的钥匙,它的锁正好和扎鲁宾船上的锁一模一样。伊戈里再不说别的,拿起这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小船上的锁。

  他们俏悄地把船推到水浅的地方,跳了上去,没有桨就用一很长长的松木杆来代替。开始他们用杆子撑,然后用手划水,好容易把船划到了湖中,这时才发现小船由于在岸边停放过久而干裂了,湖水就透过船舷的裂缝象泉水似地涌进来,他们一时又没有掏水的工具,就用双手一捧捧地住船外泼水,可是船尾还是渐渐地往下沉了,过了一会,孩子们不得不慌里慌张地跳进水里,他们每人都灌了一肚子暖烘烘的湖水,总算上了岸,而那条小船则慢慢地沉没了。

  米佳耶夫在拴马桩旁睡得很死,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三个孩子就在一个僻静地方晾干衣服,直到天快黑时才各自回家。到了第二天,当然要寻找这条小船了。有人在湖滨浴场附近曾经看到过本地好打闹的捷姆金,于是立刻将他记录在案。本来还要审讯伊戈里,因为那天一早他就待在拴马桩旁,但值班的米佳耶夫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宠儿会当小偷,所以为他打了保票。一天过去了,伊戈里还是硬着头皮向米佳耶夫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开始米佳耶夫还不相信有这回事哩。肇事者把船沉的地点指出之后,就开始打捞,小船在湖底的淤泥里陷得不深,很快就被捞出来拖到岸边。米佳耶夫看到小船时只往沙滩上吐了口唾沫就走开了,对自己平日钟爱的助手现在是不屑一瞧!就这样,他们两年的友谊完结了。米佳耶夫直到要复员时也没有再跟他答话,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对伊戈里的问候是听而不闻;迎面相见,擦肩而过,也不加理睬。伊戈里并不觉得委屈,他明白人家对自己的鄙视完全是罪有应得的。

  他们走了不大一会就进入一片栽得稀疏的松树苗圃。当他们迅速地穿过一行行整齐的树苗,正要走出苗圃时,两人突然都呆住不动了。紧挨林边显然有一条路,有几辆汽车在黑暗中沿着坎坷不平的道路,摇摇晃晃地缓慢地往旁边什么地方驶去。伊万诺夫斯基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迷失了方向竟走到公路上来了,但是不久他就明白,眼前决不是公路,大概是从公路上下来的一条岔道,可是为什么这条岔道上会有汽车呢?

  他站在林边隐蔽了一会,汽车就在跟前过去,头一辆车开着灯,带篷的高大的车身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摆动着。后面那三辆汽车的车身也很大,也有篷。它们里面装的是什么?无法知道。但是这些汽车离开公路干线向旁边开去这件事在中尉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希望。于是他没有再向岔路走去,而是转过身来,沿着林边在汽车后面跟踪。

  现在,他滑得慢极了,不时地停下来侧耳细听。开始时还能时而听见远处发动机的突突声,后来被一阵风压低了,最后不知怎地——点响声也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整了整老往下滑的,系着沉重的手榴弹的腰带,回头看了一眼彼沃瓦罗夫。在他身旁的彼沃瓦罗夫预感到面临着一场危险,默不作声,吃力地屏住自己的喘息。

  “哎,我去看看那边。你慢点滑,在我后头,多加小心……”

  彼沃瓦罗夫点点头,同时理了理背上的枪,枪带斜挂在他那穿着白色伪装服的窄小的胸脯上。当然,他的助手的体质是单薄一些,但是现在即使是强壮的人也未必能吃得消。伊万诺夫斯基沿着林边向前追去,滑雪板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他很快就到了小树林的尽头,面前横着一条小溪或是小河,两岸灌木丛生。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已很疲乏,但还是十分勉强地滑过了小河,穿过一段开阔地。这时他意外地发现有—条路——雪地上有两道被一对汽车轮胎压得很深的车辙。伊万诺夫斯基不越过这条路,并且为了能够看见它,他就转身往回走,在开阔地里气这条路保持一定的距离滑行。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看见前面的村庄——村里鸦雀无声,漆黑一团。但是在黑暗中他突然发现附近就有一座木房的房顶,后面还有另一座房子的屋顶也露出来了。中尉马上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避开村子远些才是。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瞅见—个象履带式越野汽车的东西从木房后面拐了出来。这里仿佛还能看到一个东西,在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大,在它上面还插着一根柔软的细杆子。中尉仔细看才看清那是天线。当然,村里是不可能有什么基地的,但是德国人的后方支队或是行进支队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宿营。

  “看到了吗?”伊万诺夫斯基俏悄地对同伴说。

  “嗯。”

  “你说,这是什么?”

  彼沃瓦罗夫只耸了耸肩,和中尉一样不知道这是什么。现在中尉象和同样级别的人那样对待彼沃瓦罗夫了,假如有五个或十个战士在场的话,伊万诺夫斯基是决不允许自己这样随便,几乎不讲究级别和礼节;可是现在这个彼沃瓦罗夫对他来说比—名战士要重要得多。彼沃瓦罗夫是他的一号助手、他的副手,更是他的主要参谋——在这里除了他外,就没有别的参谋了。

  伊万诺夫斯基将滑雪板往旁一蹬,就在雪地上转过身来,彼沃瓦罗夫也转了个弯,他们迅速地绕离村子。但是中尉刚在雪地上沿了—分钟就停住了,他想:如果这是德军的一个什么重要的司令部呢?司令部对他们来说比那个该死的基地要有用得多,而且那个基地在这三更半夜还不知到哪里去找呢。

  他迎风站着考虑片刻,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彼沃瓦罗夫在旁边等候,显然他也明白,指挥员在为他们两个决定什么重大的事情,所以正在以士兵的耐心等待着亡级的抉择。而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却在想:躲开这个匪巢固然是明智的,但不妨先偷偷地摸到跟前侦察一下——说不定能顺手捞到点什么。

  当他们正在犹豫时,村子里有个地方微微地亮了一下,象是有个东西在雪地上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这偶然的闪光好象并不说明什么,但是它却在黑暗中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和某个地点。显然,那里有一条街道。中尉想搞清那里的情况,临时决定向那条街道摸去。

  “这样吧,小彼沃瓦罗夫,拉开点距离,悄悄地跟在我后头。”

  彼沃瓦罗夫点头表示同意。伊万诺夫斯基举起两根滑雪杖使劲一撑,便向村子奔去。

  进村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残破的篱笆,中尉从它的缺口进去,里面是个菜园。在夜色中他看到一行灌木丛,上面长着几棵小树,看来这是两块菜园的分界。他转身向小树滑去,借着树身的掩护,踩着不太深的积雪,不声不响地向隐约可见的几所房子走去。周围还是一片寂,略有寒意,斜风吹来,雪花飘零。伊万诺夫斯基分辨不出来传到耳际的声音,但还是根据某些难以言喻的迹象,猜到这个村子里住有外来人,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外来人只能是德国人。这时他觉得似乎马上会发现点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朝那几座房子走去。

  眼前耸立着一座白雪覆盖的木屋,旁边有个歪斜的草垛,由几条杆子支着。园子分界的小树到此中断了,树趟的末尾长着一棵杖杈修长的梨树,它那较为粗大的树干在细小的樱桃树中间是显眼的。伊万诺夫斯基老远就注意到它,认为显然应该在这棵梨树下蹲一会再说。可是还没有等他走到那棵梨树跟前,天知道从哪里来的,在草垛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披着长衫的人。

  中尉吓了一跳,他明白了:德国人!

  与此同时那个德国人也吓懵了,两眼死死盯着中尉,但马上就镇静下来,老远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Es schien Russe……”

  伊万诺夫斯基一点也听不懂,他猛地端起挂在胸前的冲锋枪,大概是使劲过大,枪闩在寂静中“咔嚓”地响了一下。

  德国人明白白己判断错了,立刻吓得号叫了一声,同时拼命地在雪地上跑,从草垛斜穿过菜园,直向相邻的那座房子奔去。

  伊万诺夫斯基—时不知咋办才好,就俯身蹲了下来。看来这样做很及时:旗子那边立即响起了零落的枪声,子弹嗖嗖地打在灌木从的冻枝上。

  但是这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半跪着端起枪朝篱笆后面的昏暗墙角打了几枪,接着又打了个连射——这一次打得低些,是瞄准那个正在逃走的德国人打的,这家伙眼看就要消失在房子的阴影里了。但是他最后那几枪是多余的——那个德国人当场就一头栽在雪地上不动了。

  伊万诺夫斯基马上用左脚在滑雪板上—蹬,来了个急转弯,匆忙中抓住一根滑雪杖,另一根掉在雪地上。他刚要弯腰去捡,这时从漆黑的院子里又射出了一道红色的闪光,他感到背上被深深地刺了—下,不由得“啊”了一声。中尉立刻明白自己负了,于是急忙蹬着滑雪板发疯似地冲出菜园,向彼沃瓦罗夫等他的地方逃去。

  看来,德国人慢了—步,使中尉赢得了十几秒宝贵的时间。当他已经滑到把菜园隔开的树趟的一半时,德国人才纷纷从各个院子里向菜园跑来。那边有个人在厉声地下命令,于是立刻就有四、五个人飞快地追将出来。伊万诺夫斯基回过头来就清楚地瞧见他们,他迟疑了一下:是停下来用冲锋枪的火力顶一下敌人的追击呢,还是赶紧溜到黑暗里去?但是他再也不能快了,伤痛使得他浑身发软,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踩着滑雪板离开。

  他听到背后响了几下密集的不太响的枪声,好象是由几支手枪发出的。可是他还是甩开了他们,现在要打中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还是有一颗子弹正好落在他脚下的土地里,他也不回头,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些,拼着最后那点快要耗尽的力气,尽快地冲出菜园。但是就在这时,又有一颗子弹带着尖叫声就在他的头项上飞来,他举起冲锋枪正要给他们一梭子,忽然从前面某个地方传来“砰!砰!”两下响亮有力的枪声,中尉高兴得象是见了救星似地,他知道这是彼沃瓦罗夫打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分辨得出自己人的三英分口径步枪的射击声。从前面的黑暗中,还是正对他去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发出密集的火光,子弹在他旁边飞过,但他相信自己人的子弹是不会误伤他的。

  “快,中尉同志!”

  伊万诺夫斯基在离篱笆不远的地方跌倒了,这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胸部负伤所引起的扩及半个身子的酸疼,而是由于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心里明白彼沃瓦罗夫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中尉把堵在嘴里的雪吐掉,想站起来,但是感到两只腿不知为什么很沉重,而且摔倒时交错一起的滑雪板也妨碍着他。—支滑雪板已经完全从脚上脱落了,他就狠狠地拽了一下另一只脚,使那只滑雪板也和带子分开了。后面又“啪啪”地响了几枪,不过好象敌人不是在追击他。彼沃瓦罗夫截住了敌人,从黑暗中向中尉跑来。

  “中尉同志!……”

  “轻点!扶我一把。”

  “我在那边打死了一个,这会儿看他们敢来……”

  彼沃瓦罗夫迅速地把他扶起来,他看到中尉负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显然这个战士这时心思在想别的事,这点甚至从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看柞子他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地敌人把他们两人都打死是多么样易。

  中尉起来想去拣滑雪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于是整个身子就歪倒在松软冰冷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大概到了这时才明白指挥员的伤势不轻,慌忙将自己的滑雪板摔下,跑过来搀扶中尉。

  “怎么,您的伤不轻,啊?中尉同志!”

  “不要紧,没什么,’伊万诺夫斯基好不容易地说了一句,“扶我起……”

  德国人随时都会追来,得尽快离开这里,彼沃瓦罗夫顿时一声不响地扶起中尉那变得笨重的身体,领他离开村子,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上朝某个方向走去。伊万诺夫斯基顺从地趔趔趄趄地一步步挪动着身体,他象喝醉了似地感到头昏、恶心,朝雪地上吐了两大口黑色的东西,却没有立刻就想到这是血。

  他们顾不得回头,但就这样也能听到后面还有惊慌的嘈杂声和喊叫声。是的,枪声是听不见了,但是听到那受惊的人声比枪声更叫人焦急。看来德国人已经涌向村边,或者可能在他们后面追踪。伊万诺夫斯基全身上下全被汗水和鲜血浸湿了,厚棉布做的伪装服在腋下的地方有一大块暗色的血斑,他艰难地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时往雪地上吐血块。有几次他们一起绊倒了,彼沃瓦罗夫立即爬起来,搀起中尉,于是他们两人又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在寒冷的茫茫黑夜中艰难地移动着,在冬天狂风飞舞的旷野上绕弯子。

  他们再也走不动了,中尉吐了一口血沫,哼了一声“站住”就歪倒在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也倒在他身旁。现在四周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连那个村庄在什么方向也忘记了。他们好象走到了天涯海角,那里既没有自己人,也没有德国人。彼沃瓦罗夫等喘过气来后,就在雪地上坐起来。

  “现在我给您包扎,”他说着就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寻找绷带,“您的伤在哪里?”

  “在胸部,就在这只胳膊下边……”

  “不要紧,不要紧!我马上就包扎。刚才我给了那个家伙一枪,他当场就……另一个看来是溜掉了……整夹子弹全被我报销了。”

  伊万诺夫斯基仰天卧倒,解开腰带和棉衣,彼沃瓦罗夫伸出冰凉的双手在他身上寻摸着伤口。大量的血水浸透了衣服,现在开始冷却,在严寒中象冰一般刺人难受,不过也许是遍地积雪的寒气逼人,中尉不时地打着寒战,但还是默默地忍耐住了。战土用了两、三卷绷带把他的胸部紧紧绕住,最后将绷带的两头牢牢地系在一起。

  “很疼吧?”

  “是啊,疼极了,”伊万诺夫斯基不耐烦地答道,“行啦,把腰带系上吧。”

  彼沃瓦罗夫帮助中尉整理好,将棉衣上的腰带系好,把伪装衣拉平。中尉这时尽管还在微微地发抖,但是感到身上逐渐暖和起来了。

  “不该到那里去。”战士沾满血迹的双手在裤子上一边擦着一边说道。

  “什么?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我也不知道呀。”彼沃瓦罗夫的一个肩膀耸了耸。

  “那我就知道啦?”中尉愤愤地说。他知道自己变得蛮不讲理了,在这件事上彼沃瓦罗夫是毫无责任的,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就更加恼恨自己。的确,现在他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看来这不仅坑害自己,而且也害了这个战士;把寻找基地的任务搞黄了,也没有在那个村子里捞到什么。然而,他不能不这么办,不能采取另一种做法——从基地、司令部以及这村子旁边绕过去,这样来替自己留条活路。在这样的战争中,如果这样做,那就是犯罪。

  “把这盘子弹给我,还有冲锋枪、都让我来拿吧。”彼沃瓦罗夫轻声地说。伊万诺夫斯基默默地同意,当然他现在是拿不动太多的东西了。他使出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也只能翻过身子在雪地上坐起来。

  “好啦,该走了。”

  “嗯,我们就往那边去吧,照刚才的方向走,”彼沃瓦罗夫又显得活跃起来了,“我保证这里附近准有村子。”

  “村子?”

  “对,应该进村,得找个村子,只要那里没有德国人。”

  看来,彼沃瓦罗夫的的意见是对的。伊万诺夫斯基也认为目前他们只能在某个村庄里躲避一下,寻找自己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他简直想不到这次受伤竟会把自己的全盘计划统统打乱,看来现在只求做到一点:不要落到德国人的手里,至于基地他是看不到了……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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