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十章

 



  他们不用滑雪板,—直在没膝深的需里走,两人互相紧紧地拽着,向前挪动着疲倦的双脚,累得几乎要倒在雪里。彼沃瓦罗夫已经精疲力尽了,但还是继续照管着中尉,他右手扶着中尉,左手拎着冲锋枪和步枪,肩上的背囊总往下掉。伊万诺夫斯基已经完全受不了这些痛苦,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做出最后的努力,走啊,走啊,一心想远点离开这个倒霉的村子。

  达时夜空中下起了大雪,周围白朦朦的,天昏地暗连成一片,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寒光闪闪,使他们抬不起头来。但风比昨天小—些,而且似乎是顺风。他们盲目地在旷野上一步—步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喘喘气。伊万诺夫斯基吐着血,他忧心忡忡地感到自已越来越没有力气,但仍然顽强地走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免得死在这个旷野里。他是不愿意死的:只要还活着,他就要战斗,哪怕是一夜,加上白天,哪怕是一辈子,只要能不死,能活着回到自己人那儿去。

  大概,彼沃瓦罗夫也是同样的心情,但他什么也没有对中尉说,只是尽自己可能搀扶着中尉。远非大力士的他,使出勒剩下的那点力气,换一种情况中尉也许会感到奇怪,在这个外表虚弱,疲惫不堪的小伙子身上怎么还有这些力气。但是自己现在比他还虚弱,也只好完全依靠他这点虽然本大的力气了。中尉知道,如果他们—旦倒下而又站不起来,那么就得爬着往前走了,因为不管怎么样,前进才会得救,而后退只有死亡。

  在一个积雪相当深的洼地里,他们犹豫地停下来一、两次。彼沃瓦罗夫搀扶着中尉,尽量想看清前面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中尉却没有马上发现。过了一会儿,中尉透过被风雪弥漫得更浓的夜色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也开始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它有多大,离他们有多远,确定不下来。达黑点可能是附近的灌木丛,也可能是远处的什么建筑物,还可能是林边的一棵云杉树。不管怎样,这黑点引起了他俩的警觉,于是彼沃瓦罗夫想了一下,把伊万诺夫斯基侧身放倒。

  “我去看看……”

  中尉没有回答,他现在说话十分困难,他呼噜呼噜喘着气,经常把嘴里的东西吐在雪地上。他用伪装衣的袖子擦干了湿糊糊的嘴唇,潮湿的白布上留下了一块暗色的血迹。

  大概,就这样完了……

  既然嘴里已经吐血,那么看来是活不长了,他躺在雪地上,闷闷不乐。他的头耷拉到地面,两眼直冒金星。但神智还是清楚的,这就迫使他为自已、也为这个战士——他眼前的救命恩人继续战斗。这个救命恩人也快倒下了,但是到目前为止,中尉找不到什么可以指责他的,因为无论在村子里,还是在旷野上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彼沃瓦罗夫现在觉得自己胜过了指挥员,不禁精神起来,自信心更足了,动作更麻利了,中尉深信:这个助手没有选错。

  中尉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发愁地听着自己被打穿的胸膛里那奇怪的臌噜声。他身旁放着彼沃瓦罗夫的背囊,他想,看来他们应该减轻点负担,扔掉一部分东西。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带许多东西了,只有个人的武器、子弹、手榴弹还有用。燃烧瓶看来已经没有用了。可是,他精疲力尽,连背囊也解不开了,只好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彼沃瓦罗夫的白色身影在昏暗的雪色中静悄悄地出现了,战士边走边兴奋地说:“中尉同志,澡堂!那里有个小澡堂,懂吗?一个人也没有。”

  有个澡堂,这当然好,伊万诺夫斯基想到这,默默地、费力地站起来,彼沃瓦罗夫拿起背囊、冲锋枪,又过来扶起了中尉,于是他俩重又拖着沉重的双腿朝附近那个影影绰绰的澡堂走去。

  这的确是一个农村小澡堂,用云杉的树梢部分搭成,里面能闻到一股烟味。彼沃瓦罗夫一脚踢开顶门棍,低矮的小门自动开了。伊万诺夫斯基低下头,双手抓住墙壁,钻进了被烟熏得黑糊糊的门洞里,他双手往四面摸去,摸到了一个平滑的小炉台,墙上的笤帚被碰得“簌簌”作响。

  这时,彼沃瓦罗夫又打开了另一道门,澡堂的更衣室里散发着浓烈的烟灰味和桦木的霉味。他走了进去,在黑暗中模了一阵后,招呼中尉:“到这儿来。这里有几条长凳……现在给它拼在一起……”

  伊万诺夫斯基紧紧抓住门框,跨过了门坎,他摸到长凳后,呼噜呼噜地喘着气,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靴子挨到了墙。

  “关上门。”

  “好,马上去。这里还有点干草,您枕上吧……”

  他默默地把头抬起,让战土把—抱干草放在下面,就无力地合上了双眼。一会儿他就分不清自已是在入睡还是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直冒金星,头晕得厉害,一阵阵恶心,他想向一侧翻身,但自己沉重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昏过去了,看来,确实是失去了知觉……

  他经过好长一段痛苦的过程才清醒过来,他感到浑身发冷,口特别渴,可是好长时间也没能张开干裂的嘴唇去要水喝。当他感觉列身边有动静时,才用力睁开眼睛——从更衣室里出现了彼沃瓦罗夫的白色身影,他风帽拉到了脑后,双手握着冲锋枪。澡堂里灰蒙蒙的,但墙上的小窗已经发白,更衣室里每一道墙缝都透过了明亮的光线,中尉知道,清晨已经来临。但是彼沃瓦罗夫被外面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弯下腰,俯在小窗上,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伊万诺夫斯基又试着向—侧翻身,他的胸腔里发出了冗长嘶哑的响声,接着他大咳不止。彼沃瓦罗夫赶忙离开窗口,转过身来看受伤的中尉。

  “您怎么了?中尉同志?……”

  “没什么,没什么……”

  他觉悟彼沃瓦罗夫还有什么要问,但战士并没有再问什么事,不知他为什么突然不作声了,仍旧俯在那个小窗户上,压低嗓子轻轻说:“村子那里有德国人。”

  “哪个村子?”

  “就这个。村边柳树后那间小屋……德国人在走动。”

  “远吗?”

  “可能有二百步远。”

  是的,如果在二百步的距离内有德国人竟没有发现他们,那么可以说,他们碰上这个澡堂,还算走运。不过,以前那是黑夜,可现在白天已经开始,谁知道他们还能在这里隐藏多久?

  “没事。只要不露面。”

  “门我已关好。”彼沃瓦罗夫的头朝门口点了一下,“用铁锹顶上了。”

  “很好。有水吗?”

  “有,”彼沃瓦罗夫高兴地回答,“这木桶里有水,我已经喝过,只是结了冰。”

  “快给我。”

  彼沃瓦罗夫手脚不那么灵便地用一个铁罐子给中尉喂了水,水里有一股笤帚味,泡发了的桦树叶沾在他的嘴唇上。总之,水很难喝,就象是从水洼里弄来的;中尉的身体也很难受,胸部发胀,吸口气都困难,咳嗽就根本不行了。

  伊万诺夫斯基喝了点水后,觉得松快了一些,神智也好象清醒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澡堂很小,低矮的顶棚熏得漆黑,四壁也满是漆黑的烟灰。靠门边的一个角落里,黑呼呼一堆石头放在炉子上,炉子旁边立着一个盛有水的木桶。他头上低低地吊着—根细竿子,上面搭着些被遗弃了的破衣。当然,随时都会有人到这里来取各种东西,来了就会发现他们。澡堂子可能离村子太远,这个村子同样可能有德国人——他怎么原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儿能看到什么?”他轻声地问更衣室门缝旁边一动不动的彼沃瓦罗夫。

  “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了……两个,抽着烟……正往什么地方去……”

  “德国人?”

  “嗯。”

  “不要紧,注意点就是了。我们不会轻易让他们抓到。”

  当然,他明知道,自己空口说空话:这些安慰的话有多大价值,但他还能怎样呢?他只知道,如果德国人突然来了,那就得打,打到没有子弹再说……要是德国人不来,甚至干脆撤出村子呢?真怪,此时在中尉的感觉中出现了一些几乎连他自已也不熟悉的新东西,一种在离德国人这么近的情况下异乎寻常的镇静,几天来一直缠绕着他的焦急和烦恼,好象一扫而光,现在好象随同他的体力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失去了体力,也就失去了干劲和热情。现在,他努力把一切都考虑和分析得准确些,使行动不出差错,因为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他现在首先清楚地认识到,必须做等待的准备。白天,在这雪原上,在村子边上,什么事也不能干,只好耐心等到天黑,好借着黑夜设法脱险。

  但等待也需要体力,也需要设法维持自己那半昏迷的知觉,用顽强的意志坚持等下去。就是对彼沃瓦罗夫这样健康人,这也是不容易的。掉在德国人眼皮下这个陷阱里要控制住神经,并不那么简单。中尉一边想,一边注视战士在澡堂里来回窜——只见他一会儿走向墙上的窗口,一会儿走进四壁漏缝的更衣室。他神色惊慌,伊万诺夫斯基每一次看他,都以为:德国人来了!

  然而,大概是为了安慰指挥员,也安慰他自己,彼沃瓦罗夫不时地说出声来:“有人来到小路上……象是往井那儿走。对。象是个大婶儿提着水桶……”

  过了一会儿,又说:“噢呀!他们出来了。不,停下了。站在那儿……往一个什么地方走了。”

  “往哪儿走?”

  “鬼知道,一间木房挡住了。”

  “没有事,别紧张。他们不会到这儿来的。”

  他没有去向战土要白己的冲锋枪,他想,万一有事,战士使用它更便当,何况他自己还剩下一颗手榴弹。现在,他不能没有手榴弹。他从腰带上解下来,放在长凳旁。头旁边一支步枪紧靠墙放著。一切就绪,剩下的只是耐心等待成功了。

  “他们进来,就要呆在这儿。”彼沃瓦罗夫说着,向窗口走去。“当然,我们也……”

  中尉知道彼沃瓦罗夫没有说完的意思,突然问道:“你想话吗?”

  “活?”战士几乎吃惊地说,并舒了口气,“那当然不坏罗,但是……”

  正是这个“但是”,它象该死的魔鬼横挡在他们年青的生命面前,怎么也甩不掉。从那个难忘的星期天的早晨起,世界被无情的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生,充满着天真幼稚的但正是人们特别重要的欢乐;另一半是过早的可恶而又可恨的死。一切都从这个“但是”开始,不管往后在任何糟糕的情况下发生什么事,始终都要碰上这个可怕的“但是”。要想避开它,瞒过它,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战胜它并延长生命,就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就要劳累和痛苦……毫无疑问,为了活下来,就应当胜利,但只有活下来,胜利才有可能,——战争使人们面临达该死的因果循环的命运。为了保卫生命,保卫祖国,就要消灭敌人,不是消灭一个,而是消灭很多,消灭得越多,个人和全体活的希望就越大。只有通过消灭敌人来求得生存——在战争中别的办法显然是没有的。

  要是象现在这样他是否已经不可能再消灭敌人了呢?他只有消灭自己的能力了,现在他已经是不称职的战士了。无论他怎样安慰自己和彼沃瓦罗夫,也无论他怎样顽强努力,他不能不意识到:胸膛被打穿的人是不能上战场了。

  “那么怎么办?难道就在这个澡堂里默默死去吗?”

  不!就是不能这样!这样对自己、对这个他认为也同样非死不可的战士、对所有的自己人,都是可怕的、难受的、甚至是可耻的。只要活着,他就决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他甚至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从短暂的昏迷与沉思中醒来。应当采取某种行动,可能的话,应当立即行动,宝贵生命的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因为再等就可能晚了……

  他翻来覆去地乱想,长时间地其思苦想各种可能的脱险办法,然而毫无结果。接踵而来的又是心灰意冷,孤独绝望,一筹莫展,他只有服服帖帖地耐心等待天黑了。

  该死的村子!——他多少次这样自言自语,是这个村子害了他。天老爷不长眼,偏偏碰上那个狂喊乱叫的德国鬼子,于是对射起来,结果胸部中了弹……但那儿总会有点什么。那样寂静,那样隐蔽,无疑是人为的,靠严密纪律维持;要没有高级长官的权威是无法做到的。还有那天线……种种迹象表明,那里是个很大的司令部,甚至是集团军的军部,小司令部不会在大后方。要能打它一下该多好!……但怎么样打呢?飞机现在不能飞;等天气好了,司令部那还有个找?不正象我们找这个该死的弹药基地一样!

  有什么说的,一开始就不走运,结果更不妙。要不是这伤把他的身体实际上给毁了,也许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可以设下埋伏,抓个舌头……可现在你怎么抓呢?现在倒是他自己可能被抓去当舌头,只不过从他那儿是得不到多少好处的。话又说回来,只要他活着,而且他还有这一颗手榴弹(这手榴弹对他俩和这澡堂完全够了),德国人就抓不了他。看来,现在全部希望都在这颗手榴弹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来惊动他们,他们平安地呆在村边这个烟味呛人、又窄又黑的隐蔽所里。

  现在彼沃瓦罗夫更多的时间是站在两宙之间,偶尔说几句从缝隙里看到的情况。可他现在不吭声了,看来,那边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中尉突然轻轻地问道:“你有母亲吗?”

  大概,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下,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彼沃瓦罗夫没有听明白:“什么?您说啥?”

  “有母亲吗?”

  “当然有啦。”

  “父亲呢?”

  “父亲没有了。”

  “怎么,去世了?”

  “倒也不是,”彼沃瓦罗夫含糊地停了一下。“我和母亲住在一起。要是她知道我们现在这样,说不定有多害怕!”

  “妈妈好吗?”

  “当然罗,”战土这样肯定了一句。“她就我一个。总是啥都为我。”

  “你出生在哪儿?”

  “我?就在普斯科夫附近。行那么个小城镇,叫波尔霍夫,您听说过吧?我们就住在那儿。妈妈在学校当教师。”

  “你说,她很溺爱你?”

  “那还用说?简直令人发笑。你要跟孩子们在一块淘气,那还了得!早饭不吃完.那也不得了;要是生了病,就更是大灾大难了!她会惊动全城的医生,给你喂上一个星期的药。当时觉得可笑……可现在,不觉得可笑了。”

  “现在是不觉得可笑了,”中尉叹了一口气。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她一个。我们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妈妈自己生在列宁格勒。革命前,她就在彼得堡住。她给我讲过多少彼得堡的事啊!……可我一次比没有去过!总想去。现在,也许只有在战争以后。”

  “当然只有在战争以后了。”

  “您知道,我没啥,我并不那么害怕,打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妈妈。”

  当然应该可怜妈妈罗!伊万诺夫斯基默默表尔同意,其实,同样也要可怜爸爸,甚至象他爸爸——兽医伊万诺夫斯基那样的人,也是值得可怜的,他不很和善,也不见得十分聪明,喜欢和农民们闲聊,连年过节适当地喝它几杯。有时,他很象是一个被生活折腾得够呛、非常不幸、没交上好运的人。的确,别人家都有自己的妻子,她们照管饭食、生活和家务,尽管程度不—,但都总是心疼自巳的丈夫——当家的,而他和他父亲——伊戈里记得,却总是住一些简陋的小屋、半间小房、私人住宅;吃饭时,只是一小块猪油,一碗白菜,过夜的罐头,两人共用一个铝勺。对白已的母亲,伊戈里几乎没有印象,他也几乎从未问过父亲。他知道,只要一提起母亲,父亲就忍不住掉泪。在他的印象里,母亲跟伊万诺夫斯基一家的某种悲剧联系在一起,所以儿子甚至不知道,母亲是活着还是早巳去世了。其实,历来他了解,父亲对母亲的下落也未必比他知道得多。

  关于父亲,熟人的评价不一样,伊万诺夫斯基对父亲的看法也经常有变化,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按自己的方式爱自己仅有的这个儿子,总希望他有出息,为他军人的前途高兴。高兴来高兴去,结果呢?六月初,伊万诺夫斯基在军校毕业前夕收到父亲的最后—封信;父亲在别洛斯托克地区,还是在那个边防队,而伊戈里被分到格罗德诺,由集团军干部处调用。他想,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他甚至没有给父亲回信,后来想回信也不知往哪儿寄了。父亲在哪儿,是否活着?谁也不能给他回答清楚,而且找谁问去!看来伊万诺夫斯基同父亲的联系永远完了,任何相见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同雅妮卡也是这样……

  说也奇怪,同姑娘那次可怕的离别,竟远比同父亲的很可能是终生不再相见的离别,更令人难过,不易忘怀。的确,在以后的战斗中,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日子里,他常常忘记了她,但突然在宿营的什么地方,在吉凶莫测的战斗打响以前的宁静时刻,完全意外地想起丁她,就心痛欲裂,他没跟任何人讲过自己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那短暂的爱情,他知道,而且感觉到,别人的痛苦也不比他轻。在战争中谁没尝过与爱人、母亲、妻子或者儿女离别的痛苦……离别令人痛苦万分,如箭穿心,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减轻的。

  ……似乎,他又陷入昏迷与沉思之中,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到了将死未死的痛苦时刻。当他醒来时,澡堂几乎已经沉没在苍茫暮色之中,他不再看表了。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原来的意义,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变得更坏。他呼吸急促、微弱,清晨的冷战现在已被发烧出汗所代替。醒来后,他用目光扫了一下澡堂,看到彼沃瓦罗夫坐在窗子旁一个倒放的小桶上嚼面包干,窗户上布满了他的哈气,他一再用手套擦着玻璃。

  “那边有什么情况?”中尉睁开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

  “还是那样。这帮家伙还没走。”

  他们还没走,就是说,村子闯不进去了。可是除了村子,现在他们还能往哪儿闯呢?在旷野上更不如在这个小澡堂里,在旷野他们会给冻死。但是在这个小澡堂里,他们也未必能等到好的结果。

  真见鬼,现在正需要滑雪板了,可他们却白白地把它扔在那个村子里了。话又说回来,那时,处于敌人的火力下,哪还顾得上滑雪板——逃命要紧。可现在,没有滑雪板他们干脆就无法离开澡堂到别处去。

  当然,他无所谓,滑雪板对他反正没有用了,但对彼沃瓦罗夫,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滑雪板小伙子无论如何到不了前线,走不出一公里就会被德国人抓住。

  “小彼沃瓦罗夫,你说,离那个村子有多远?”

  “哪个村子?”

  “就是昨天那个。”

  “有两公里吧。”

  原来这么近,可是昨天夜里他觉得,他们从那个村子走出了至少五公里。但是,衡量距离和时间的尺度在他那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路上的每一公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象被他的伤痛拉长了,伤痛造成了对它们的错觉。看来,他现在更要依靠彼沃瓦罗夫了。

  “中尉同志,该怎么办?”彼沃瓦罗夫问。

  “去找滑雪板。夜里,可能还没有被德国人捡走。”

  彼沃瓦罗夫沉默了一会,暗自思量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我去—趟。只是等天黑—点。”

  “行,你知道应该……”

  “嗯。那您……您留在这里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我等你。”

  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彼沃瓦罗夫就站起来,赶忙准备上路。他先脱下一只厚油布靴子,缠上裹脚布,然后从背囊里拿出来两块面包干,放在口袋里;他把背囊移到伊万诺夫斯基跟前。

  “那……我带上这支冲锋枪,行吗?”

  “带上吧。”

  “您知道,带上冲锋枪……心里踏实些。”

  中尉看出,彼沃瓦罗夫得到了前线的战士人人都渴望得到的这么一件武器,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心情。冲锋枪在当时是新鲜玩艺,步兵几乎全部用步枪。伊万诺夫斯基本人也是在出发前一天才得到的:将军发了善心,命令自己的马兵把冲锋枪让给了中尉。当然,他们处在现在这种情况,武器即使不能决定一切,那也能解决不少问题,他们那一点点微薄的能力只能靠武器永位不变的威力起作用了。

  “那么步枪就放在这儿吧。”

  中尉没有表示反对,彼沃瓦罗夫解下腰带上的两个帆布子弹带,叮当一下,他把弹夹放在长凳旁的地板上。

  “这是一支好步枪,打得很准,准尉使过。”

  伊万诺大斯基不在意地听着战土说话,他想,一支步枪,几夹子弹,一颗反坦克手榴弹,两个燃烧瓶——大概这些就够用了。如果走运,他能等到彼沃瓦罗夫带着滑雪板回来,也许,他们还能做点什么。要是不走运,那就坚持自卫到底。

  彼沃瓦罗夫缠好了另—块裹脚布,紧了紧腰带,喜形于色地把冲锋枪挎在肩上,看来,他已准备好出发,路虽不远,可谁知道是否安全。

  “您的表几点了?五点了?我—小时内回来,离这儿不远。”

  —小时内他就能回来,他们又将在一起。在这新的别离时刻,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同这个温顺听话的小伙子在一起,总的说来心里挺舒服,可现在他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一小时,恐伯不那么容易。分散能大大削弱他们的力量。一种违背数学的奇怪逻辑在起作用:二分成两半后小于一;同样,在另外情况下,一加一大于二。大概,这很难同正常的逻辑一致,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成立。但事实还真是这样——这种奇怪的逻辑,中尉根据亲身经验知道得一清二楚。

  战士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什么还不走,也许在这离别前还想说点什么。伊万诺夫斯基知道,战士想说的是什么,他犹豫起来。又有最后一次机会去侦察那可恶的村子,并再一次试图了解到一些司令部的情况。哪怕了解得很一般,但也算是没有空手回去见派他们出来的那位将军,总算多少弥补了他们没能炸毁弹药基地的过失。但是,他也不能不意识到,彼沃瓦罗夫稍一疏忽大意,就会立即带来三倍的不幸,就永远断送了完成任务回到自己人那儿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来就是十分微小的。

  “中尉同志,那么我走了。”彼沃瓦罗夫下了决心,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中尉说:“等一等。你知道……我不坚持,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也许,你会尽可能……村子那里是什么呢?好象是司令部……”

  他不作声了,彼沃瓦罗夫十分留神地等中尉说下去,可中尉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简单说了一句:“好,我试试。”

  在伊万诺夫斯基那被打穿的胸膛里象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试试”——这是什么话!试试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这里需要超人的机智、顽强和坚毅。就是这样,也还要冒生命的危险。但是,这个道理他不能向战士解释,好象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向战士讲些不吉利的、虽然在战争中是很平常的话,何况他现在正十分勉强地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虚弱。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一定要小心啊!……”

  “好的!您别担心。我悄悄地……”

  “对。而且还要快……”

  “好。给您的水在这儿。”战士从木桶里舀出一铁盒水放在他头旁边,“要是您想喝……”

  费劲的谈话使伊万诺夫斯基疲劳极了,他闭上了眼睛,听见彼沃瓦罗夫出了更衣室,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的门,又从外面把门紧紧地关上。开头一会儿,伊万诺夫斯基还能听到彼沃瓦罗夫离开澡堂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模糊棚的希望也象是随着脚步声远去了。他们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完结,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产生新的东西了。他等着,痛苦地、顽强地等着,细听着房顶上每一丝风声,他全神贯注,思想高度集中:万籁俱寂,只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这声音有时被他的咳嗽和低哑的胸鸣所吞没。

  然而,他的听觉也被累得迟钝了,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此时,他的脑海里塞满了种种在时间相交和空间稀奇古怪地拼凑在一起的思绪。他好象开始打磕睡了,他胡思乱想,昏迷不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虽苦犹甜、动人心弦的往事……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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