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到 黎 明

第十一章

 



  只剩几分钟就要开车了,她却站在月台上哭。看来,这里既没有送她的人,也没有接她的人。总的来说,这一天早晨站台上的人就不多,伊万诺夫斯基下了一级车梯,开玩笑地向姑娘喊:“哭什么?另给你找一个嘛。”

  这是出于年轻人的顽皮,是那些在旅途中偶然相遇又马上分离、而且估计不再相逢的人们之间随便打趣的话。但是姑娘用系在脖子上的花头巾的—角揩了一下眼泪,用考验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柯利亚·戈莫尔科把着车门的扶手斜身倚在他背后,他俩心情轻松愉快,似乎能把世上的任何痛苦都变成玩笑。

  “要不就跟我们来吧!坐到别洛斯托克去!”

  姑娘下意识地理了理理脖子上—的头巾,又瞟了一下这两个满身新军装的青年军人的脸庞,她的嘴上露山了淡淡的微笑。

  “可我要去格罗德诺。”

  “多巧啊!”伊万诺夫斯基开着玩笑,假装惊奇地说,“我们也是。一起走吧!”

  她没用多劝,就拎起脚边的小提箱,灵巧地抓住已经开动的火车扶手,伊万诺夫斯基扶住了她,戈莫尔科住旁边一让。被这种巧事弄得又高兴又有点儿发窘的新旅客上了车。

  “车票,车票,女公民!”手里拿着小旗急急忙忙向门口跑来的乘务员大叔立即问她要票。

  “有票!没问题!”伊万诺夫斯基用不容丝毫怀疑的声调说,一面往车厢里挤。

  他领着姑娘往第三或第四包厢走去,那儿是他和戈莫尔科的铺位。他提着姑娘的箱子,感到轻得出奇,很象是空的。柯利亚跟在后面,姑娘默默地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向两边发窘地看看。

  “就在这儿,请吧!可以占我的铺位,我到上铺去。”伊万诺夫斯基热情愉快地给姑娘让着下铺,并把她的提箱放在上面。她顺从地坐到车窗旁,克制着明显的窘态,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没有票。”

  “怎么?钱不够了吗?”

  “我被盗了。”

  “怎么回事?”

  “夜里,从明斯克开出的火车上。”

  这就有点不好办了。看来,他们承担了这份力所不及的责任,这也就违反了严格的铁路规章制度。但现在退缩也不行了。伊戈里看了尼古拉(尼古拉是柯利亚的大名)一眼,从他那张显得有点粗糙、总是皱着眉头的脸上知道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也就下了决心。的确,怎么能让一个这样真心实意信任他们的人难受呢?

  “没有什么!我们去和列车员商量一下……”

  这件事,不仅要找列车员,而且还得找查票员和列车长商量,结果是:列车到了下—个大站,伊万诺夫斯基跑到车站售票口,强赶上替姑娘补了—张票。票买到格罗德诺,姑娘终于熬过了这—段遭遇,很快就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了微笑。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姑娘显得很会交际,总的说来,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过了一会儿,她就略带幽默地谈起了自己旅途中的遭遇。原来,她住在格罗德诺,到明斯克去看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回来时车厢里就出了这样倒霉的事。她提箱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此外还拿走了外套,短外衣,当然还有钱。但现在他们救了她,因此地非常感激他俩慷慨大方的关心和帮助。

  “哪儿的话!”伊万诺夫斯基一摆手,转了话题。“你很早就住在格罗德诺吗?”

  “我就生在那儿。”

  “那么说,是当地人了?”

  “当然啦。”

  “俄语怎么说得这样好?”

  “我们家里经常讲俄语,我父亲是俄罗斯人,姑姑也是。只有妈妈是波兰人。”

  “你在哪儿上的学?”

  “在波兰中学。那里没有俄罗斯学校。”

  “你叫什么名字呢?”伊戈里越来越感兴趣了。

  “雅妮卡。你呢?假如不是什么军事秘密的话。”她朝伊戈里调皮地笑了一下。

  “我叫伊戈里,他叫尼古拉。”

  “明斯克我有个叔叔,也叫伊戈里,伊戈里·彼得罗维奇。你们是上我们那儿服役的吗?”

  他们这时时彼此递了一个眼色,这确实有点属于军事秘密了,然而被女旅件毫不费劲地猜出来了。但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的确,——目前他们军校毕业,接到了去集团军报到的命令,军部就设在她这个格罗德诺。

  “好象是这样。”伊万诺夫斯基回答得含糊其辞,“这个格罗德诺怎么样?小城市不错吧?”

  “是个非常好的城市。你们不会后悔的。”

  “你以为我们会留在格罗德诺吗?”——对一切都不相信的戈莫尔科·尼古拉又实行他的怀疑主义了,“准保把我们塞到什么地方的森林警备队。”

  “到森林里多好呵!我J门这里的森林呀!……美极了!”雅妮卡赞叹地说。

  伊力诺夫斯基没有作声。他对森林、甚至最美的森林,也很少象站娘这样欣喜若狂。还是在军校时,好几个月的夏季野营,森林呀,原野呀,离固定营房总是很远,固定营房里虽说生活不怎么样,但毕竟有条不紊,所以,秋天还没到,这种偏僻的生活就过腻味了,即使绚丽多彩的大自然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想回城里去。有个人说得对:军人不注意大自然,天气对军人更重要。

  然而,雅妮卡的赞美是那样天真、诚恳,伊万诺夫斯基不由得笑了,也就愿意考虑到格罗德诺的任何一个森林里去。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一绺绺鬈发俏皮地落在前额上、长得相当可爱的、敏捷的姑娘了。现在再想起他们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那次轻薄的玩笑和那种缠人劲儿,他心里就不好意思了,也许只有他们后来同情她、帮助她的行为才多多少少弥补了这种过失。火车除了在一个个小站上稍事停留以外,一直向西开去。窗外,六月的绿色田野、小树林、蔚为壮观的大松林、树干和农庄飞驰而过,农庄到处都有。伊万诺夫斯基从未来过白俄罗期的这个地方,现在他对这里的一切,他感到陌生而女旅伴大概已经十分熟悉的白俄罗斯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一个小站上,他们的车厢正好停在站前小市场的对面。伊万诺夫斯基跳到站台上,赶忙买了一包普普通通的乡村食品——黄瓜、小水萝卜、农村香肠,甚至还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酥松、喷香的新鲜土豆。然后,他们一起吃了起来。小伙子们热情地招待着姑娘。姑娘跟他们也已经相处得很热。她高兴地笑着,开著玩笑,入门地吃着黄瓜和土豆。饭后,大概尼古拉从伊戈里的举动中发现到了—点奥妙,很明智地退出,爬到上铺睡觉去了。剩下他俩面对面地坐着,中间只隔着一张车厢用的小茶桌。

  他跟雅妮卡在一起很高兴,虽然他还没能彻底克服后来出现的某种内疚心情,有点象追求人时的难为情,尽管他一直就根本没有追求人的意思。而雅妮卡看来很随便,很自然。她几乎毫不拘束,脱掉了白色的小号软木底凉鞋,把短短的连衣裙包住膝盖,在硬座上动了动身子,好坐得更舒服些,她带着惹人喜欢的俏皮劲儿看着伊戈里。

  “你知道吗,我们那里有一条涅曼河,”她说,“涅曼”这个词确是照白俄罗斯语发音的。伊万诺夫斯基内心里笑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不远的童年、学校、雅库布·柯拉斯的著名长诗以及“涅曼”这个白俄罗斯语的河名,一条他从未见过的河流。车窗下马上就要出现陡峭的岸坡,两棵垂柳和岸边的木筏。“我常常从木筏上跳下去洗澡。清晨,我很早就跑出去,河上还飘着轻雾,河水暖和得象刚挤出的牛奶,到处都没有人。洗够了,整天都痛快。”

  “而我更喜欢湖,尤其是树林里的湖。风和日丽时,那就太好了。”伊万诺夫斯基说。

  “看你说的!还是河好!湖水有沼泽的气味,可河水总是流动的,象晶莹的泪水。夏天,河上美极了。现在光说没用,到了我就领你去看,保准你会喜欢。”

  当然会喜欢的。他已经相信,这—切一定很奇妙:—座小房,陡岸上两颗垂柳,岸边停着木筏,可以从木筏上跳进水深流急的涅曼河。这是他用想象描绘出的图景,尽管经验告诉他,即使最丰富的想象也从不跟实际相符。实际上完全不一样——或者坏,或者好,但就是不一样。

  雅妮卡和他在一起无拘无束,就好象他们很早就认识似的;他却还是—直感觉到—种说不消的拘束,这拘束不仅不消失,反而象是越来越厉害。在巴兰诺维奇车站无礼貌地招呼她,表现出自已是个轻率的、喜欢在旅途个搞些风流韵事的人,而这一点雅妮卡不可能不看到,——一想到这里,伊戈里就感到不安。虽然这里面并无任何的轻率,纯属孩子的淘气,也许,这对一个刚授予排长职务的二十二岁军校毕业生不大合适。当时,在月台上他没有仔细看她,只是看了一眼。但现在,他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惊异地看着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视线从她那柔情脉脉、和蔼可亲、笑容可 的少女脸庞移开。

  黄昏,列车快到格罗德诺时,他已经意识到,无法跟她分开了——越来越被她那青春的优雅和一种神秘的魅力吸引住了。这东西他简直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但时刻都能感觉到。他们不再谈她的旅途遭遇,好象她忘了这件事。只有一次,当她挪动架上轻飘飘的小提箱时,才忧虑地皱了皱眉头。

  “就连白颜料也给拿走了。这是给我爸爸带的。我们那里的白颜料弄不到。”

  “他是干什么的?油漆工人?”伊戈里没有听明白。

  “画家。”雅妮卡随便回答说。“现在颜料不好搞,以前我们是从华沙订购……”

  傍晚,列车到达了格罗德诺车站。他们带着微微激动的心情下了车。雅妮卡前后摆动着她的空提箱,领着他们来到集团军司令部,幸好司令部就在她回家的路上,不过司令部除了值班员,一个人也没有,得等到明天早上了。在这里过夜或者去警备区招待所都可以。坦这两名中尉没有去找招待所,而是拿着自己的箱子,走进一个象是司令员住的小房间,里面靠墙放着三张军用床。戈莫尔科马上动手收拾壁 下的那张床铺,而伊戈里随便抖了一下靴子上的灰坐,就急忙上街了。雅妮卡已经在最近一个街口的栗子树下等着他,他的出现使雅妮卡高兴,尤其是因为他今天这一夜没有事,他们就这样在这个黄昏时候的城市街道上散步了。这个城市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

  他和戈莫尔科在司令部停留的两个小时里,雅妮卡已经换好了衣服。现在,她穿着一条深色的格子和一件带小花边领的浅淡色丝绸上衣,时髦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均匀的响声。她这样打扮,显得比她的少女年龄要大,个子也高了——几乎跟伊戈里的肩一般平。他们在这黄昏时候的街道上走着,这里有许多人跟雅妮卡认识,跟她打招呼,男人们不失尊严地将手举到新式礼帽的帽檐,妇女们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地点点头——看到这些,伊戈里心里高兴。雅妮卡回答他们既特别有礼貌,又叫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她有意压低声音给他介绍在这条浓荫覆盖的繁华大街上见到的名胜古迹。

  “这是我们的‘豪伊大街”。在波兰时期这么叫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这座教堂,是为纪念一九0五年日俄战争中牺性的烈士建的。虽说矮小,但里面是个根整洁的小教堂。我在那里受过洗礼。再往下,你有到那些很有趣的房子吗?就那一排,—个个带着蘑菇姑形的三角墙。这是从里昂来的纺织工人的房子。还是在十七世纪时,季津加乌斯富翁从里昂雇了一批纺织工人,并给他们盖了这些标准的法国式房子。这座小房是波兰女作家爱莉丝·奥若什科娃的,她住在这里,直到去世。你知道她写过好些很有趣的书。”

  他的确已经喜欢这个小城市了,它朴素,但很舒适。小小的街道铺着长方石块;两边是方砖砌成的人行小道,斜斜的路面,镶着石边。许多房子的地上绿色的葡萄树郁郁葱葱,有的房子,藤蔓缠绕到三楼。但他最盼望能跟雅妮卡所赞美过的涅曼河相见。据雅妮卡说,河流就打这儿经过,将城市分成不均匀的两半。

  衔道在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大楼附近拐弯了,他们走过成排的货摊和市政管理局,在街口栗子树下有一个推小车卖冰棋淋的女人。一直和伊戈里并排走着的雅妮卡,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伊戈里,我可以向你提个请求吗?”

  “当然可以!”他答道,这时他乐于满足她任何一个、哪怕是离奇的要求。

  “你知道,我早就盼望过……嗯,总而言之,我盼望过有……有那么一天,一个小伙子请我吃冰淇淋。”

  “呵,吃冰淇淋……”

  伊戈里羞愧极了,心想,自已实在是太笨了,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但他似乎真的没有发现这个卖冰淇淋的女人,他被街道、被天主教教堂高栅栏里那—排栗子树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有料到,他身边的这个仙女会在这里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请,小姐!谢谢客气的先生,”当伊戈里不肯收下找回的几个零钱时,卖冰淇淋的女人用波兰话表示了感谢。

  “谢谢,万达太太,”雅妮卡从中年妇女手里接过印有方格花饰、装着冰淇淋的华福里饼干杯,也用波兰活彬彬有礼地向她表示了感谢。

  这条短短的街道尽头,在那些橡树的上方,只见一大片广阔的天空布满了晚霞,这只有在很高的山坡上才能望得到的。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街头,看到了一座横跨护城河的石桥。这是一座断壁残墙的古老城堡的入口处,城堡的另一侧,在古老的公园深处,一座华丽的宫殿耸立在画墙里面。

  “波兰国王巴托里的城堡,”雅妮卡庄重地说。“而这是他的‘新城堡’。再往那边看,看见了吗?”

  他朝几乎一人高的石墙那边看去,不禁心里“哎哟”一声。原来,他们站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往下远看,小小的人影正沿着石级向堤岸两头敞开,河堤环绕涅曼河的这一岸,逐渐消失在参天大树的浓荫之中。

  “看到了吧?这你喜欢吗?”雅妮卡紧靠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问他。

  那古色古香、令人神往的古老城墙,飞架在石梯之上那坚固的天桥,那郁郁葱葱的丘陵和山坡,那高耸入云、俯瞰全城的了望塔的石柱,他当然不能不喜欢,他是宁肯看到天黑的。从这样高的地方去看,涅曼河就毫无惊人之处——不过是条平平常常的、两边有堤岸夹着的中等河流。他记得,浩渺的湖面都留给他留下过深刻得多的印象。

  然而,正是涅曼河使雅妮卡兴高采烈,她在旁边象小鸟一样叽喳个不停:“看哪,看哪,水流多急呀!看见了吧。那杨树下面多大的旋涡呀!真了不得!只要掉进去,就会把你卷走,别想出来了。”

  他们往回走了几步,顺着那个石梯下到堤岸上。不,河还是很美的。显然,他在高处就是没能对这条河作出应有的评价。河的右岸是一条修得很好的堤岸,两旁树木成行,右边斜立着大片大片的岸坡,小径纵横交错,坡上头有堡垒的断壁残垣。河流缓缓转弯,消失在不原处密密的一片柳树林里。那儿快到城边了,针叶林青幽幽的,是红日西下的地方。他们沿着涅曼河走着,雅妮卡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与这美好的黄昏无关紧要的话。伊戈里心想,生活里的安排十分奇怪。今天早晨以前,他何曾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姑娘,在巴兰诺维奇站台上与她相遇纯属偶然,对她竞开了一个实在愚蠢的玩笑。这是—个有教养的青年所不应该做的吧。而现在,经过一天的相处之后,伊戈里已经不知道往后怎么办呢——往后的生活要没有她,简直就失去任何乐趣!

  他们沿着涅曼河走了很久,当太阳在墙一般的、参差不齐的树林后面隐没了以后,他们才转身往城里走。听着身边雅妮卡的鞋跟频频的敲击声,他模糊地感到,他的生活似乎在奇怪地变化,变化的内容虽然还不能预料,但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他对此感到高兴,几乎感到幸福。旁边,平静的涅曼河面粼光闪闪,几乎看不出水流的痕迹。白天人流不息,熙熙攘攘的河岸,入夜几乎变得空荡荡了。钓了一天鱼的人们,一个个疲倦地收起鱼竿回城去了。浪花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灰暗的礁石,松香扑鼻的黑色渔船在那里摇晃。高大的白杨垂挂在河堤之上,把河堤笼罩在浓黑的夜色之中,行人到那里就完全看不见了。从居民的院子里飘来了炊烟的清香,似乎听得见城市入夜前的均匀呼吸了,城市沉浸在大自然的安详宁静的气氛之中,只受永恒的自然规律约束,不受世上任何人的权力支配。

  雅妮卡明显地靠近了他,大概完全克服了白天把他们隔开的某种东西吧,现在她紧挨在他的身边走,手指轻轻地牵着他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雅妮卡对他改用了熟人之间的称呼,而伊戈里也几次这样称呼她,因此,他俩感到格外的随便了,白天那种不好意思的心情和长时间摆脱不掉的勉强生硬的态度一扫而光了。

  现在他们来到白柳的浓荫之下,潮润的夜色更浓了,雅妮卡忽然往旁边一闪,顺着长满野草的山坡向上冲去,冲劲那么猛,使他感到奇怪,伊戈里犹豫地站住了,想到了自己脚上讲究的、擦得铛亮的皮鞋,雅妮卡在黑暗处鼓励他——“来,来,”说完很快就钻进荆棘从中去了,且不断向陡坡爬去。伊戈里看不见上面,半个天空象被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遮住了,但从雅妮卡的声音中,他感到,姑娘要领他看一种神秘奇妙的东西,于是也钻进了灌木从。

  雅妮卡脱掉了鞋,继续往上爬,在黑暗中小声对伊戈里说:“你马上就会看到——马上,马上……”

  过了一会儿,伊戈里爬过了最陡的地方,一只手也划出血了,他现在站在一个凉台的边沿上。凉台不宽,围着栅栏,平整的石板还在散发着白天积聚的热量。旁边,一棵高大的古树遮住了半个天空,不知是什么建筑物的一面陡直的高墙凌空而起。四周又静又黑。下面,从河边的垂柳那里隐约传来涅曼河哗哗的水声,可以闻到城墙的石灰味和看来是附近菜园里的茴香味。

  “喂,你明白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科洛扎呀……十二世纪,你明白啦?”

  “这我明白。看看去吧……”

  “你会看到的,”雅妮卡有把握地说。

  “你有时间看的。可现在……先到这边来吧……”

  她又冲进黑暗里了,轻巧地钻过稀疏的栅栏,越过了一道什么墙,她那浅色的上衣在伊戈里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伊戈里不甘落在她的后面,在黑暗中紧紧跟随,一直走到一个长满野草的小院子里。这儿很黑,天空全被树木遮住了。黑暗中,身边的这面灰墙只显出—点影子。雅妮卡机灵地倾听着静悄悄的四周,光脚走到一个壁 的低矮的小门口,她扔掉手里的鞋,把门往外拉,神秘地低声对他说:“钻进去!”他好不容易钻进了狭窄的门缝,从里面把住两扇门,雅妮卡就从中间溜了进来。当两扇门又合上的时候,里面—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身边的她也看不见了。怕她丢了,伊戈里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肩。这里寂静得有点令人害怕,忽然头上有东西在拍打,发出低沉的声音。

  雅妮卡吓了一跳,同时赶忙安慰他:“别害怕,这是鸽子。”

  “我不怕,”伊戈里低声回答,尽管这时他又好奇,又害伯。

  “这是圣像壁,这是读经台,而这里是……”

  黑暗中,他们轻步在嗡嗡响的石板地上走着,雅妮卡把他领到一堵墙跟前,让他蹲下,自己猫起来。

  她稍稍欠起身,轻声地喊着:“呵——呵!”

  “阿一呵!呵一呵呵一呵”从不同的地方轻轻响起了很多回音,这些声音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阿一呵一呵!”她重复了一起,声音提高了些。

  “呵一呵一呵一咧呵一阿一呵一呵……”声音向远处传去,传到黑暗中看不见的教堂门廊的拱顶,向上面跑了,也许在钟楼那里消失了。

  “这是回音孔。懂吗?”

  “什么回音孔?”

  “你不知道?瞧你!……到这边来……就这儿,这儿……”

  雅妮卡又拽着他的手,象好人领着瞎子,在黑暗里走去。她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轻推了一下他的一侧。

  “你摸。你个子高,也许能摸得着。”

  他开始在粗糙的墙上摸起来,一会儿他就摸到了墙上一些磨得很光滑的坑,但他什么也没有明白。不过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感到惊奇。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天尽是新鲜事,但要想一一弄清楚,大概是需要时间的。

  可时间偏偏很不够用。一年中这最短的一夜,过得飞快,黎明就要到了。当他们走出教堂,城市上空已经是星光暗淡,东方欲晓,一抹淡淡的晨曦映在遥远的天际,雅妮卡匆匆忙忙甚至不管伊戈里是否来得及消化,开怀畅谈她所看到的、所知道的、非让伊戈里分享不可的、一切有意思有趣味的东西,她捡起鞋,一下就钻进了陡峭的河岸上一丛带刺的野蔷薇中,伊戈里吃力地跟在后面,已经顾不得自己那双讲究的靴子了。这双靴子今天也许磨损得够呛了。

  “来,到这儿来!你怎么这么不灵巧。别害怕,掉不下去。我扶着你……”

  穿过一条沟壑,他们又来到堤岸,河水已经酣睡,微微冒气。雅妮卡接着往下跑,踩着光滑的石头到了水边。

  “到这儿来,趁爸爸还在睡觉,我领你看看我的花坛。小冬青已经开花了,清晨特别好闻——香极了!”

  他穿着皮底靴,顺着高坡,连走带滑,来到小船就雅妮卡已经在那儿拿着桨,将船硬往岸边靠。他跳上船,刚刚抓住船舷,雅妮卡就调转船头,顺流划去。

  “这样能近些。要是从桥上走,那你多久能走到……”

  “嘿,你真……”他赞叹地喊了一声。

  “真什么?不好,是吗?说实话,是不是不好?”

  “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父亲—会儿醒来,他会给这个好极了厉害瞧的。”

  河水的急流把小船往下冲,但她用一只桨就把小船划到对岸,一会儿船靠近篱笆墙,墙头立着几棵高大的柳树。

  “喂,抓住!要不然就冲走了。”

  他急忙抓住水中闪现出来的一个朽了的小木桩,她跳上岸,他们把舵拖到长有水草的地方。这里比她原来开船的地点只往下偏了一点儿。

  “早晨船主会找到的。现在……先过这个胡同,然后再沿着花园穿过土豆地,我们家的小房就在河边的教堂附近。你不太累吗?”姑娘瞧着他的眼睛,突然关心地问。

  “不累,不要紧……”

  他们在郊区一个长满嫩草的胡同里走着。姑娘两手提着鞋,走时肩膀轻轻地挨着他。伊戈里感觉到了从她那薄料短上衣里透过来的体温,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闻到了她头发上奇怪的香气,伊戈里想,今天他实在是太幸运了。现在他已经感谢自己缺乏教养促使他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开了那个荒唐的玩笑,他感谢这个城市和它的名胜古迹,感谢他—生中这个最特别最幸福的时刻。

  “雅妮卡!”他轻声招呼,一面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姑娘只是着急地加快了脚步。

  “雅妮卡…… ”

  “我们绕过这座小房,然后拐进一条小路,穿过园子就……”

  “雅妮卡!”

  “快,快!别拉下!要不爸爸快起来了,那他一下就发现……”

  顺着篱笆、踩黄牛篣从生挂满露珠的小路,他们爬了一个坡,走得更快了。天开始亮了。附近,在果园菜地幽暗的浓荫里“涅曼”外区还在沉睡。他们过了一条踩得很结实的小径,来到一片白花开好象繁星一样的土豆地边,嫩绿的茎叶和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浓烈的清香。雅妮卡快步在前面走,他的靴子被土豆茎叶缠得几乎跟不上她。教堂已经很近了,在放亮的天空衬托下已经看得见它的轮廓。教堂后面什么地方,她说过的木桩在轻轻地拍打着温暖的河水。当她走到离教堂院墙还剩百来步时,—种奇怪陌生的声音,先是很轻,但很快就变成隆隆巨响,打破了这个还未睡醒的城市的寂静。

  雅妮卡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嗡嗡叫?是飞机吗?”

  是的,这显然是飞机越来越近,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近几周来人们担心、发愁、惶恐安的最可怕的事,竞这样荒唐无稽、不合时宜地发生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热切地希望那个可怕的事不要发生,能够平安度过,但看来还是发生了。

  惊恐万状的稚妮卡好象寻求保护—样,向他猛扑过来。他刚用发冷的搂仕住她,附近一阵巨响,把他们震倒在硬挺挺的土豆秧上。清晨被大片红黑交织的火光映亮了,一股股强烈的热浪扑打在她们的背上,泥土厚厚地盖满了他们一身……

  等第—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过去,他站了起来。雅妮卡也在身边跳起,她被头散发,短上衣全弄脏了,却不知为什么还在使劲往那只踩脏了的脚上穿鞋。他因为被爆炸声震聋了,所以没有马上听见雅妮卡那弱得出奇的声音。

  雅妮卡向他喊:“往桥上跑!快往桥上跑!桥在教堂后面……”

  当然,他应该往桥上跑,到司令部去,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这样去做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在爆炸的冲击下,几次他跌了又爬起,向着桥头飞跑;慌乱中恍惚看见一个惊呆了的姑娘,双手提着一只闪光的便鞋,孤独地留在挂满露珠、开满白花的土豆地里……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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