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节

 



  “哎哟,我的天哪!天哪!”谢拉菲玛姥姥数落着。“为啥让他干这差事呢?让木头棍子砸断他们腿吧!恶有恶报,迟早必报。老天爷可不是小牛犊,甭想瞒过他的眼睛!”

  她这些话是冲着国家安全部区分局局长古潘同志说的。我的新任命当然使她很不高兴。她本来拎着一木桶滚烫的猪食,准备去喂小公猪亚什卡。现在,她站在院子中间,木桶放在脚边,桶里冒出团团蒸汽,裹住她的全身,活象一个从地下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老妖婆。一块粗布大头巾裹住姥姥的整个脑袋,只留下一个不大的射击孔,孔里露出一张黑黝黝、皱纹密布的干瘪小脸。姥姥气得直出粗气,浑身哆嗦起来。

  我乖乖地站在院子中间,拄着马枪,等待时机。

  姥姥先冲着几个区领导骂了些不中听的粗话,说他们明明存心坑害“娃子”,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数落我的不是。

  “你干啥硬撑?你是瘸腿,死鬼,你嘴巴子上奶水还没干呐,德国人会象对付公鸡那样拔光你的毛!你应该坐在炉坑上烤烤屁股……你要当得“小鹰”,那狗尾巴也能编筛子!你是个破车轮轭,已经东歪西扭了!……”

  我终于等到了时机:她的骂声中开始夹杂着油噎的眼泪了。于是我说:

  “谢拉菲玛,咱们到屋里去吧。天黑了,我带来了脂油。”

  正在这当儿,波佩连科从板墙后面探出了脑袋。他是全副战斗装束:肩挎马枪,上穿德国人的制服,下穿肥大的马裤,脚蹬厚油布长筒靴。他是跑来找我打抽丰的。他猫着腰,在板墙外面等待好久了。格卢哈雷村里的人看见我背着枪回来,一下子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告诉我,卡佩柳赫参加‘小鹰队’了,”波佩连科悄悄地说。“走,上我家去。你领到配给了吗?我家里可没下酒菜……”

  他站在板墙外面——矮小的个儿,墩实的身体,滚圆的脸膛。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威名显赫的“小鹰队”那种高昂的土气和忠诚可靠的品质。

  波佩连科当然有酒菜,但是他看见我背着背包回到格卢哈雷村,知道里面一定有油水。机不可失,不能放过,所以决定先发制人了。在占小利方面,波佩连科可是很有远见的。他象象棋大师,能预见出好几步,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他在买新的鞍翼①时事先就已经算计好;等鞍翼不能用了,就用它给自己最小的继承人切一副毡靴掌,再把剥下来的皮子跟隔壁大嫂换点白菜秧。

  【注 ①:马鞍两侧的皮片】

  波佩连科有一点是可以得到谅解的:他有九张小嘴巴,一见到这位一家之主回来,都象小鸟儿一样,张得大大的。而第十张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她是“小鹰”的老婆。波佩连科这位贤内助是个闷声不响、瘦骨嶙峋的黄脸女人。谢拉菲玛叫她“干尸”。村里人都凿凿有据地说,波佩连科在外边喝多了,回家来,这位贤内助即使没头没脑地痛打他,他自己还是闷声不响。这种闷声不响地揍人行径受到格卢哈雷村居民一致的谴责。

  事到如今,我只好掏出一块脂油,切成了十二片,再把一只圆面包也分成这个份数。波佩连科点亮了一盏油灯,把孩子们从桌子后面赶了出来。这些孩子蜂拥过来,刹那间就把这点东西一抢而光。波佩连科斜眼望着闷声不响、交叉双手站在门边的妻子,弯下腰去,摸出一瓶私酿白酒。他的动作是那样麻利,仿佛象瓶子就藏在他靴筒里似的。他噗地拔出塞瓶口的玉米棒子,倒了两杯。他那狡猾的圆脸闪出奕奕光采,仿佛涂了油彩似的。

  “来,干掉!为了咱们的战斗友谊,为了完全彻底战胜希特勒德国!”

  显然,波佩连科提议干杯是想表明,我那点东西并不是白扔了,而是,可以说是为崇高的目的服务的。如果觉得可惜,那就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我只是端起酒杯闻了闻,直端到波佩连科把空杯子放回到桌面上。自从我被“跳蛙式”迫击炮弹炸伤之后,我很容易的加入了反酒行列。

  “上级任命我当你的队长,波佩连科,”我开了腔。

  “那自然!”

  “我要提醒你,‘小鹰’不执行命令,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嗯……”

  “私酿酒征收过吗?”

  “嗯……”

  “如果你继续这样征收的话,我要采取断然的措施。”

  “行啊!”波佩连科胸有成竹地表示同意。大概,什捷勃列诺克已经对他作过类似的警告了。上级的职责嘛,就是剋下级。波佩连科很懂得这一点。不过他也懂得,上级是不会一辈子待在他那个位子上的,他会被调走,提升,降级等等。可他,一个普通的‘小鹰’,却不同,除了要求在故乡格卢哈雷村生活、工作、老死之外,别无他求。所以他无忧无虑地从桌上把酒瓶拿掉,便拿起了脂油;他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咬进了粉红色的脂油。

  “任务明确了,卡佩柳赫同志,”他说。“一定完成!其他各项任务也保证完成!”

  “你是怎么理解这些任务的?”

  “要让村里的人能够安心工作……要保证农产品能够送到消费合作社……要使村里的苏维埃政权得到巩固!”

  “那么村外呢?”

  “咱们两个人还能干啥呢?搜林子吗?这需要一个师的兵力。等打败了德国佬,再来收拾班德拉匪帮吧!干吗白白送掉自己一条命呢?这么搞,家家户户就全没男当家的了。那还成什么生活呢?”

  波佩连科家里的几个小把戏从昏暗的角落里,象从洞穴里那样瞪大眼睛盯着我们。在靠近炉子的地方,搭了一张两层的高板床。他们钻在这个小天地里,浑身盖着破衣烂被,只露出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老大瓦西卡绰号叫“鼻涕虫”,没有同他们混在一起,独自一个人在听我们两人谈话。女当家依然默不作声地站在门旁,她对我俩说的话似乎不感兴趣:聊吧,聊吧,可是生话还是生活。

  “你为什么参加‘小鹰队”,波佩连科?有人逼你?”

  “没有,干吗要逼……自个儿去的!咱向来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想当年办集体农庄的时候……游击队也支援过……咱心里有数嘛!”

  “哦,哦,那你碰到过土匪吗?”

  这个问题当然提得很蠢。我的部下,如果碰到过土匪,我们这会儿就不可能在油灯下谈话了。

  波佩连科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之后,俯过身来悄悄地对我说:“瞧,就象现在碰到你,咱和土匪也是这样碰上的。”

  “到底怎么样?同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不……干吗同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呢?就是很近呗……面对面的!”

  “那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咱骑着小天鹅沿着米什科尔齐大道……跑到一个正在采松脂的松林……嘿,他们噌噌地从两边蹿了出来,一个上来抓住马嚼子的缰绳,两个一左一右。我的马枪还斜背在肩上呢,难道还甩得下来吗?咋办?我浑身都凉了。唉,我心想,又有九个孤儿撇给苏维埃抚养啦!”

  “都是什么模样?”

  “普普通通呗,几条身强力壮的汉子。有一个很年轻,还完全是毛孩子呐。清一色自动枪……个个红光满面,还直笑呐!”

  “干吗笑?”

  “他们干吗笑?‘你’,他们问,‘是小鹰?’咱干吗要赖呢?咱兜里还放着盖有大印的工作证呐。‘那么是你’他们说,‘要到林子里来抓我们喽?’‘对,是我’咱说。他们摘下了咱的马枪,拉咱下了马。搜出了工作证,念了念。咱心里在估摸,他们是不是要扒掉咱的皮靴?这双皮靴不是公家的,上等货色。如果他们不扒去,等村里人找到咱之后,可以传给咱家大小子瓦西卡。马嘛,咱心想,就算了,马反正是国家的,迟早得还给国家……不过,当然喽,马也是挺可惜的,”波佩连科急忙作了纠正。“他们当场退出马枪里的子弹,把枪又还给了咱。‘骑上你的蹩脚马’,他们说,‘滚回去乖乖地坐在家里。’他们朝咱的背上捅了一拳,让咱记住……‘不过,别回头东张西看的,’他们说,‘我们不喜欢这一套!’”

  “岂有此理!”我一拳头嘭地捶在桌子上。“这个事情你对谁说过没有?”

  “向什捷勃列诺克汇报了。”

  “他呢?”

  “他嘛,咱这样想,”波佩连科又偏过身来,对我说:“跟谁也没有讲,他。怕咱挨整。他可是个好人呀!”

  “为什么他们吊死他,而放回你,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波佩连科耸了耸肩膀。

  “还不是阴错阳差,马缰绳拴在马尾巴上了。嘿,当时咱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了!”

  “你是胆小鬼!”我差一点儿脱口骂了出来,可是看到昏暗角落里望着我们的九对眼睛,我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波佩连科看了看桌子下面的那瓶酒,叹了口气。

  “他们中间你一个也不认识吗?”我问道。

  “不认识。他们不是本地人。不过,在村子里他们有眼线。”

  “你为什么这样想?”

  “他们为啥一直在村子周围转悠呢?总有人暗地里给他们弄吃的。你要知道,从来没听说有哪一家被抢过。他们的衣服也有人给洗,衬衫都干干净净,领子也不是油脂麻花的。”

  “这个波佩连科倒挺机灵,”我考虑起来。“大概,他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可是他明白,知道得太多,有危险。要不,在树林里的路上碰到土匪,怎么会只在背上挨了一拳就没事了呢?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么客气呢?兴许,不想激起居民对他们的反感吧!波佩连科家里有九个孩子,他如若被杀害,消息传开,准会震动周围地区。此外,波佩连科对他们来说并不太危险。什捷勃列诺克就是另一码事了,所以他们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

  “哎,波佩连科,为啥什捷勃列诺克要到沙拉耶小林去呢?”

  “咱是这样想的,他是到区里去,他有件要紧事。”

  “什么事?”

  波佩连科耸了耸肩膀。

  “他为什么没有骑马去呢?”

  “不知道……”

  “什捷勃列诺克大概是想悄悄地离开格卢哈雷村,不引起人家注意,”我暗自思索。“可是,什么原因迫使他对谁也不交代一句就径自上奥任去的呢?”

  波佩连科是帮不了我什么忙的。他叹着气,不时地打量着桌子底下。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