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在回格卢哈雷的大道上,我碰到一个独眼老头子。他是送土豆到奥任去的,现在喝得醉醺醺的赶着空车回来了。他扯着嗓门在唱《年轻的加莉妮》。他那干瘪的身子,躺在垫在大车车板上腌 的空麻袋上,一上一下地跳动着。

  “吁!”’他看见我之后,对那匹马吆喝了一声,“路上有个人,咱们捎个脚儿吧!”

  他象好斗的公鸡那样闪动着那只独眼,即使他再缺个胳膊,短条腿,我也不会感到诧异。身上不缺什么的,都上前线了;村里剩下的,净是那些有资格上废品展览会的人。

  “哪一边的呀?”老头子瞅了我的马枪一眼,问。

  “你要哪一边的?”

  “去!……”老头子伸出一个黝黑的指头,点着我说。

  “咱们老百姓吓怕了。哪一边都一个样!填饱肚皮就行喽!”

  “那好,你就别作声。要唱《加莉妮》,你到家里去唱。”

  如果有哪一个土匪想查看一下是谁在大路上号丧,那么这枝马枪未必能够帮得了我的忙。我可不希望我这个新的前程一开头就断送掉;真是这样的语,那就会灭自己的威风。败坏侦察员的声誉。

  从两边紧夹着这条沙土大路的树林,在我去了奥任之后仿佛变了个样子。虽然这一天天高气爽,可是这片树林却显得阴森森、黑洞洞的;自从我衣袋里一装上安全部奥任分局局长签发的工作证之后,自从我的肩上背起马枪之后,树林的性质就改变了。

  我们沿坡而下,来到了英沙河的河谷。这儿松林不见了,换上了一片白杨林。白杨林五颜六色的,好象每一张树叶上都有人试过不同的颜色。白杨的叶子又厚又硬,色彩瞬息万变,仿佛不停地向你眨眼睛。我们波列西耶地区的人都不喜欢白杨树,说它派不了用场:既不能做木器,又不能当柴烧。可我倒一直很喜欢白杨林。少了它,咱们这片林区就会显得单调、乏味。白杨树是爱絮叨的,即使在无风的日子里,它也会摇曳树叶,嗡嗡私语。有它在身边,心里觉得痛快……

  此刻,我竖起耳朵,倾听白杨树的沙沙声。即使大车轮毂发出的伊呀声,马蹄踏出的沉重的“笃、笃”声,也不能淹没树木的低声谈话,它们那悦耳的悄悄细语:“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前边是一片沼泽地,袭来一股股潮气和薄荷味儿。秋天的游丝在我的头顶上高高地飘悠着,在不大耀眼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大车驶上一条用圆木搭成的破烂便道。车轮轧在圆木上发着咚咚的响声,车身东倾西斜,吱吱扭扭,径直往英沙河的方向驶去。

  这条英沙河上的便道,象一根烂纱线,中间折断了,仿佛把我的故乡格卢哈雷村同文明世界,同大大小小的城市隔绝开来。没有一辆汽车能够开过英沙河,因为通往河岸的几条大道都变成了沼泽地。战争爆发前,有段时期,便道用木梁支撑着,车身两侧装着煤气罐的吨半卡车,所谓“飞快车”,还可以在上面通行。战争爆发后,这条便道多次遭到轰炸,又有坦克履带的不断碾轧,弄到现在,只有独眼老头儿那种轻便大车才能通行了。

  但是,即使是这种大车,到了鲍亚尔金泉水附近也陷了进去,不得不用肩膀把它推出来。狡猾的老头子只装出推车的样子,我只好多卖点儿力气。你总不能逢人就讲你那打过补丁的肚皮吧,这纯属个人的私事啊。

  最后,陷在两根烂了一半的圆木之间的车轱辘又回到了路面上,大车又一颠一簸地往前驶去。我们过了便道,顺着不太陡的沙岸来到河边。这一段英沙河,在泛滥的时节,水很深,平常 水就能过得去。

  老头子把马赶到河里,让它喝水,自己吹起口哨来。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搞,可在我们波列西耶地区要想让马泡在水里喝饱,总是吹口哨的。英沙河河面上,飘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沫。我们就这样,在口哨声的伴奏下,在白沫的簇拥下,庆祝了渡河的盛典。这件大事应该牢牢记住:我跨过了一条虽然没有标记,但却很重要的界线。过了英沙河,我再也指望不上什么人的帮助了。那边既不能打电话进行联系,也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

  马儿鼓足了劲,把大车拉上英沙河那泥泞的右岸。再往前,大路岔开了,比较平坦的那条路,绕过一个沙丘,往左,直通一个名叫米什科尔齐的大村子。沙丘上,长着发蔫的小白烨和小松树,这是个设立观察哨的理想地方。这地形是我机械地、习惯成自然地发现的。

  “好了,我要往左啦,”老爷子说。“您这位老总同志去哪儿呢?”

  他的声音里有点儿委屈。两个人一块走了两三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尽兴唱好多心爱的歌儿,什么《年轻的加莉妮》呀,什么“罗申科”呀,还有什么“三株柳树”呀,可是我却不让他开口。

  “哎,老大爷,”我从大车上跳下来,说。“你在这一带有没有碰到过土匪?比方说,就在这条路上?”

  我不弄点儿情报,就放这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子白白走掉。岂不可惜。

  “碰到土匪?”他那只独眼警惕地对我的马枪斜睨了一眼。“没……背枪的人倒时常碰得到,就象您这位一样。”

  “在哪儿碰到的?在什么地点?”

  “咳,这咋记得清呢?老头子的记性……瞧,您一下车,咱马上把您给忘了……”

  于是他赶起车,往米什科尔齐的方向去了。不多一会儿,一阵歌声又传到我的耳鼓:“唉,加莉娅,年轻的加莉娅,你小时候不死,那是为啥?……”

  此时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往后我同波列西耶人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啊,复杂化了。在昨儿之前,我是他们的同乡,是谁个不知,那个不晓的骂人里手谢拉菲玛的外孙,来此地度假休养的伤员。我完全可以指望得到他们的同情,他们会跟我有啥说啥,谁也不会对我隐瞒什么。谁也不受我管辖,我也不受谁管辖。在村里相互关系构成的小金字塔里,我那块方砖放在什么地方,我心里清清楚楚。现在这块方砖抽掉了,小金字塔也倒塌了。

  过了不多久,那支思念加莉娅的歌声在远处消失了。我背起背包,沿着落满松针的路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萨沙河到格卢哈雷大约有十八公里,前面是一片上百年的松林。我又回头一瞥:再见了,英沙河,再见了,奥任!再见了,沙丘,你这个矗立在无人标明的界线上的制高点。

  不知是偶然巧合呢,还是有什么预兆,我走到沙拉耶小林,硬是停下来休息了。我顾不得再考虑什么土匪,就把马枪、背包往地上一扔,倒头躺在地上。这是因为,我不能长途跋涉:肠子开始作痛。痛得难受极了,仿佛身体里面有一副包着铁皮的沉重磨盘在研磨新长的嫩肉。

  我躺在地上,磨盘渐渐放慢了速度,好象簸谷风车上的轮子在天晚风息时那样。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沙拉耶小林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长着参差不齐的橡树。橡树叶子长得很牢,只是有点儿发黄。橡实落满一地,铺了厚厚的一层。夕阳的余辉快要消失了。被空气暖流送到高处的游丝,此刻又落到地上来了。我一把抹去脸上几根粘乎乎的柔软蛛丝。

  一颗晚熟的橡实,正巧从我头上的那根树枝上掉了下来,“啪”地一声碰在马枪的枪筒上,立刻弹到一边去了。五月金龟子错把温暖的初秋当作了夏天,一下子都爬上了树叶。这些声响又使我警惕起来。这些声音似乎包含着一种警告,唤醒我去回忆一桩重大的事情。

  是那只倒毙的狍子的一大滩血渍吗?是那两双军用皮靴留下的足迹吗?不,不是……我打量了周围那些枝叶茂盛的大橡树,它们象大山压顶似的悬在我的头上。它们的树梢还染着一抹桔黄色的霞光,可是下面纵横交错的粗壮、沉重的树杈,已经黑黢黢的了。傍晚的潮气和叶子腐烂的霉味,一阵阵朝我袭来,枝上的一颗橡实,又“啪”地一声落了下来。

  我抬起头,只见我的头上有一根黑糊糊、烧焦的大树杈。看来,这株橡树曾经遭过雷击,但它又复活了,绿油油的嫩芽又遮盖住黑糊糊的灼伤。只有这根弯曲的树杈,象猛禽的利爪一样,从枝叶中伸了出来。

  看到这幅图景,我才想起来了。什捷勃列诺克!他就是在沙拉耶小林,在离这条大路不远的地方被吊死的,兴许就吊在这根树杈上吧?我对什捷勃列诺克不太了解。有一次,他来检查过我的证件。什捷勃列诺克的脸色忧郁,胳膊挺长,不时地咳嗽。有人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确实没活多久就死了,但不是好死的。他的脖子上被套上了铁丝做的绞索,被吊死在这根树杈上。

  不能说格卢哈雷人对他的逝世感到巨大的悲痛。在战火纷飞的年月,人们对于死亡已经习已为常了。而主要是,什捷勃列诺克是外来人,他是特地派来协助“小鹰”波佩连科的,因为“小鹰队”,有个任务是同酿私酒作斗争,而波佩连科在这方面有点差劲儿。私酿酒的酒香,特别是小麦酒的酒香,会使他失去自制力和那股子勇气。话得说回来,即使波佩连科没有这个格卢哈雷村居民认为可以原谅的毛病,他反正也对付不了当地酿私酒和贩私酒的人,因为他们同他非亲即故,什么干爹干妈、教父教母、儿女亲家等等、等等,所以才从波列西耶的白俄罗斯那一面,从沼泽地带的那一边派来了这个什捷勃列诺克。

  显然,吊死什捷勃列诺克的,并不是憋着一肚子怨气的私酒贩子。私酒贩子们可以赌咒发誓,赌打摆子、闹热病、发伤寒、以及得各种少见的绝症,甚至见不得人的脏病,但是决不是他们套的绞索。套绞索的是惯于干这种勾当的林中土匪,不久之前的伪警察和讨伐队。

  看来,就在这片沙拉耶小林里,除了与我几乎素不相识的什捷勃列诺克找到自己的归宿之外,也要决定我的命运了,因为我将要继续完成他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任务。

  我又朝那根黑糊糊的大树杈望了一眼。它仿佛弯得更低了,显出一付张牙舞爪的样子。我本能地把马枪拖到身边,打开保险。一阵凉爽的薄暮微风,掠过小林,吹得那坚实的橡树叶子发出了短促的沙沙声,又有几颗橡实掉了下来。远处,有一株小橡树。一只黑秃鹫在它那干枯的树梢上落了下来。这是波列西耶地区一种最令人厌恶的不祥之鸟。它象坏了的扬声器,吱吱叫了一阵子,就攒动翅膀飞了起来。如今在我们这片树林里,这种黑秃鹫特别多,它们老是在打过仗的地方飞来转去,查看仓促堆起的前线坟墓有没有被雨水冲开。

  过了一会儿,背包合着我那忽高忽低的脚步,在我的背上一上一下地跳动起来,夹在我腋下的那枝马枪,枪口直指着前方。

  “他们为什么偏偏吊死什捷勃列诺克呢?”我一面眼观两旁,一面暗自思忖。“就因为他是‘小鹰’吗?可是,波佩连科却没有死……”

  黑秃鹫刷地从我头上掠了过去,它那强有力的大翅膀扇得空气发出啸声。它又叫了几声,那声音象是用爪子在抓铁皮似的,而后朝着只有它自己知道的目的地飞去。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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