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我一只手把谢麦连科夫按在墙上,让他别挡住栅栏门,另一只手掏出了匕首。我身边没带其他家伙,好在波佩连科就在不远的地方放哨。

  栅栏外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儿。这个人宽肩膀,粗脖子,他没有躲躲藏藏。显然,他早已听见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后来又发现我们不作声,便猜到自己被人发现了。刚才我干了件蠢事,我应该继续说下去……

  “当家的,哎,当家的!”

  声音又低又粗,十分嘶哑。只有用酒精狠狠烧过喉咙和整个内脏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副嘶哑的嗓子。

  谢麦连科夫打了个冷战,他在我那只手下紧张得呆住了。

  “当家的!”栅栏外面又传来一声低音的喊叫。

  “来啦!”谢麦连科夫答应道。“来啦,我马上来,等一等……”

  他惊慌地瞥了我一眼,好象此刻我在他这里很不合适,甚至是危险的。

  “就来了,有什么事吗?”谢麦连科夫一边问,一边还回过头来望着我。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栅栏门走去。他在前,我紧跟在后面。

  “我是屠户……克利马尔呀!”那个人说。“听不出我的口音了吗?”

  “噢,克利马尔!”谢麦连科夫仿佛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好啊,听出来了!”

  他开了栅栏门。天还不太黑。在近处,我还能看清克利马尔的模样。这个人五十来岁,身体壮实,一脸横肉。两只小眼睛深深地嵌在额头下面,一对浓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我已经听到过克利马尔这个名字,他是屠夫,自由职业者。

  “刚才听说,你这里好象要杀猪,”克利马尔说。“所以我来……安排一下吧……您好!”他对我说,”还稍微掀了掀帽子。

  “我那口猪早就宰了,”谢麦连科夫嘟哝着说。

  “咳——咳!”克利马尔叹了口气。“这么说,大婶搞错啦!咱好不容易打米什科尔齐来,满以为总有人摆酒席呐。行,咱借住一宿,明儿个一早,说不定会找到主顾……你说呢?”他对我说,想博得我的同情。

  一条大狗,摇晃着尾巴,窜到栅栏门前,打算从门桩和杀猪的中间钻进来,可是杀猪的用一条腿挤住了它。

  “上哪儿去,布尔康!您别怕,它不咬人,咱马上用绳子把它拴起来。

  他弯下腰,抓住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打了个结。

  “吓,乖乖,好大个儿!”我说罢,拍了拍狗的脸。

  对,无怪杜鲍夫要看中我,吸收我参加他的小组!“上级”毕竞没有看错人……这条狗左眼的周围有一圈象乌青一样的黑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是在“澡堂脱衣间”附近,在土匪自动枪指挥下追赶狍子的那条狗;我们这一带,没有一条狗有这种班特尔种狗的耳朵和骨骼的。浅棕色的皮毛,脖子上也有一条特有的绳子系过的印子。

  “请进来吧,”说罢,我站到栅栏门边,这样,宰猪的进门时。左侧身子不得不紧贴着我挤过去。他身子的左侧没有武器。

  “请坐。”我指指土台,对他说。

  他打量了我一眼,露出几分诧异神情,可还是坐了下来。我坐在他右面。右面没有家伙,没有带手枪或手榴弹。只有长筒靴子外面戳出两把刀柄。可是,话得说回来,这两把刀是他的劳动工具,他是杀猪的嘛……干这个行当的嘛!战争爆发前,我们这一带把杀猪这个行当同烤面包、做陶器一般看待,都算作一门手艺。我们常常请外面的师傅来帮忙。这杀猪活儿也有窍门,不只是宰了就算了事,还得把猪血做成猪血肠子,用干草熬得脂油喷喷香,把猪皮放在熟羊皮下面用开水蒸软,把长鬃拔下来,用麻线一把把扎好,开膛剖肚,不浪费一点儿内脏,把肠子掏出来,洗干净……如果主人家那头长着一对大獠牙的公猪有六、七普特的话,杀这种猪,简直是件玩儿命的事。

  “我是这儿的队长……‘剿匪营’的,”我对克利马尔解释道。“请您出示证件。”

  谢麦连科夫注视着我们,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当然喽,陶工是了解克利马尔这个人的。

  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屠夫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我划了几根宝贵的火柴,把这几份证件仔细看了一遍。应该说,这些证件是伪造的。那张免除服兵役的证件上写的免役原因,是患心脏神经官能症和全身血管硬化。这些病名,我一窍不通,可是听起来倒挺严重。证明是汉容基村苏维埃发的,“兹有克利马尔公民……”汉容基……这个村子在白俄罗斯那一边。在北面,离格卢哈雷村相当远。残废证明……他弄来了多少证明呀,在他面前简直应该脱帽行礼了。

  “心脏神经官能症是什么病呀?”我开口问道。

  “瞧!”他伸出一只手。他的手真有笆斗那么大,每一个指头足足有德什卡①机枪子弹那么粗,这种机枪可以打穿小坦克的装甲。五个指头哆嗦得很厉害,象在弹巴莱卡三弦琴一样。

  【注 ①:一种大口径机枪,为德格家廖夫和什巴金共同发明。】

  “心脏的神经有毛病,”杀猪的说,“所以全身才这么哆嗦。”

  “那您怎么杀猪呀?”我问道。“猪不要从手指下逃脱吗?”

  “噢,咱总是灌上两杯才动手,”他乐呵呵地解释说。“那时全身器官就会暂时安静一会儿。”

  “应该让你永远安静,”我暗自思忖。“放在加弗里拉岗上……”我还在看证明,并且板着面孔问东问西:汉容基在什么地方,那儿的村苏维埃主席是谁,虽然嘴上在问,可脑子里却在考虑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狗当然不能算罪证。这狗,可能是他在林子里拣来的,但是狗却引起了怀疑。下面一个个空着的方格开始自然而然地填写了。

  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激动。噢,真相大白了!……我想起了马利亚斯两口子的话:什捷勃列诺克在他死的那天,突然要上区中心去。他到了克罗特家,偶然碰上杀猪的以后,立刻决定动身。当时我没有理会这个细节,因为杀猪的在我的脑子里还是个面目模糊的人物。现在这个虚无的人物有了彪形大汉克利马尔这个方头大睑的现实形式。什捷勃列蒂克和克利马尔的邂逅,是一种特殊的不祥预兆。“那天什捷勃列诺克上克罗特家去杀猪。”谢麦连科夫在陶厂的院子里说过这句话。他给我一点点暗示,其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供,他是指望我能悟出个中道理。

  此刻,谢麦连科夫不死不活地坐在那儿。大概,他为自己给那么一点点暗示而后悔吧!

  我还有好多情况没能弄清楚:要把事情前前后后理出个头绪,时间来不及啊!不过有一点已经明白了,不能让克利马尔跑掉。

  “行了!”我看完了证件上每一个花梢的签名,说。“证件合格。请原谅:这个年月……”

  “咱明白,咱不提合法要求!”

  他还晓得“合法要求!”这个屠夫肚子里倒还有点儿墨水儿,有点法律知识。

  “我倒想求您办件事!”

  他恭恭敬敬地側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正巧想杀头猪……您来的正是时候。”

  “咱明白,”杀猪的说。“一般咱要收一公斤脂油,一圈猪血肠子,这当然不包括‘健身费’喽。好吧,您嘛,只收‘健身费’就行啦……您是司法部门的代表嘛!”

  “到我家里去住吧,”我说。“咱们走吧!”

  “咳,让我歇口气!”他掏出烟荷包,答道。“路走多了,心里直扑腾。”

  我不想把他留在谢麦连科夫那儿,可是我怕过份坚持会引起怀疑。

  “行。过会儿请过来,右手第五家。您问谢拉菲玛就是了,她是我姥姥。”

  “谢拉菲玛,咱听说过,”克利马尔说。

  那更好啦!我迈步往栅栏门走去。狗霍地从后面扑上来,可是克利马尔一拉绳子,把它拖住了。

  “他怎么在狗脖子上打的结呢,而且这么快、这么利索?”我先掩上了栅栏门,而后仔细端详着土台上的两个人影儿:一个又高又粗,另一个又瘦又长,两个人影在白墙这幅银幕上拉得很长很长。“这双有毛病的手,哆哆嗦嗦,怎么能这么快就打好纺呢?没有人给他送上两杯稳心酒嘛。克利马尔,你这个屠夫,你用绳子打结倒挺麻利呀!也许还不止用绳子呢,用有弹性的电线也行吧?”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