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姥姥,”我说。“你千万可别急呀,姥姥!”

  她睁大眼睛,不安地瞅着我。她那对深陷在蛛网般皱纹里的眼睛,宛如两盏小油灯,闪着昏暗的光。

  “咱明天杀猪,”我说。“杀亚什卡。我刚才同屠夫讲好了,他马上就来。”

  “你昏了头!”谢拉菲玛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亚什卡还没长足,它象你一样,还是个娃儿呐。”

  “有什么办法?需要啊!”

  “唉,你尽出些馊主意,你这受了伤的糊涂鬼。”姥姥说。“我不懂你,你聪明过头了,用不多久,你准赶过格纳特。”

  “姥姥,等杀猪的来了,你可千万别说你不打算杀亚什卡。就说早想杀了,明白吗?你一直想要杀掉它!”

  我走到她面前,抱住她,她那件敞胸的短上衣散发出一种混有巧克力味的樟脑味儿。当年,在战争爆发前,姥姥的那只四角包着白铁皮的缕花大箱子除了放些值钱的衣服外,还放巧克力。这种地主老爷家里常吃的东西,她是在革命之后才尝到的,以后一直爱吃得要命。现在大箱子里藏着的是各种各样的破烂劳什子,但是这些东西全有战前那种象征安定生活的香味儿。

  “谢拉菲玛,好姆妈,”我说。“我求求你!”

  姥姥喜欢亚什卡,这我知道,可是她更喜欢我呀。

  “好,”谢拉菲玛说。“咱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上帝保佑你。”

  我吻了吻她那全是皱纹的前额。“杀猪的正巧在今天晚上出现,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心里思谋着。“麻皮桑卡被打死的消息一传到土匪那里,火烧鬼必然马上派出侦察来。不过,令人奇怪的倒是,谁能传递这个消息?是怎样传递的?”

  “听我说!”谢拉菲玛突然推开我,声音里透出惊慌不安。“你这放荡鬼,你别是心血来潮要找姑娘去提亲吧?亏你想得出!”

  提亲又怎么呢?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是个很妙的主意!既然格卢哈雷村有这么好的风俗习惯,那我为什么不来个出其不意,干脆不同对象说定就登门去求亲呢?想到这里,我又是喜又是忧。要是一下子碰壁,人家象滚西瓜那样请我滚蛋呢?……虽说我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小伙子,可是我并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安东妮娜要配的未婚夫,应该比打穿肚皮的“小鹰”更好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一举成功呢?

  “谢拉菲玛,”我说道。“让我再吻你一下。”

  但是她推开我,低声嘀咕道:“你别想得太美,你别指望咱的祝福。等你送咱上了加弗里拉岗,自己再去求亲吧!她给你灌米汤呐,你年纪轻!这种夜里的勾当,这种娘儿们的事情,你不懂,要上当。她养过多少野汉子,她全懂。有你哭鼻子的!”

  “姥姥,让我插句话。你这是指谁呀?”

  “就指那个呀,还指谁呢,指瓦尔娃拉呗!”

  她开始数落起瓦尔娃拉的为人。谢拉菲玛要是上来精神,正经八百地讲点事,那还是值得一听的。

  “姥姥,你简直是民间说书的艺人!不过我不想向瓦尔娃拉去求亲,你放心吧!”

  “那向谁呢?”

  “问安东妮娜·谢连麦科娃呗!”

  谢拉菲玛愣住了。

  “噢——噢——噢……”她说道。

  “克利马尔现在在那儿干啥呢?”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转。“他在打听桑卡被打死的经过吧?……可惜,我此刻不能到那儿去。如若我去求亲,那我就能上谢麦连科夫家去了,而安东妮娜可以在我的“保护之下”。求亲,这个主意有道理!谢拉菲玛,真有你的啊!

  “噢,谢天谢地,”姥姥把我的话琢磨了一番,叹了口气说。“那丫头不错,心眼好。会真心实意跟你……可是你们俩都还太年轻呀,根本不懂这个事,这咋行?”

  “那外公求亲的那年,你几岁呀?”我问道。“十六吧!”

  “不过外公那年快四十了,”姥姥说。

  “那我怎么办,再等二十年?”

  “好吧,”谢拉菲玛说。“这丫头,人好。说真的,咱们村里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谢拉菲玛那对小眼睛放出了光彩,脸上浮起了笑容。

  “你去求亲的时候,别咧开嘴笑呀,”我说。“等仗打完了,我陪你去镶一口假牙。”

  “嚼舌鬼,”谢拉菲玛一摆手,可是仍旧在笑。提亲这个主意,她越想越开心。她的头脑里浮现出一幅美好的憧憬,安东妮娜的形象看样子同这幅憧憬是没有矛盾的。

  “慢着!”她猛然想起了什么。“她现在成了哑吧呀!”

  “第一,她不是哑吧,她只是不想说话,”我说道。“第二。是哑吧又怎样呢?”

  谢拉菲玛陷入了沉思。

  “嗯,真是也没啥,”她说。“兴许,还更好呐。”

  “好吧,”我说。“这可是你乐意的。”

  她用那只黄瘦的拳头支着腮帮子,望着小油灯,寻思起来。

  “是啊,多嘴多舌的婆娘有啥用,”她嘟嘟哝哝地说。“哑吧比多嘴多舌的强多啦。”

  “我有事出去一次,”我对她说。“杀猪的来了,你招待一下,弄瓶酒呀什么的,可别多说话。这个杀猪的,可不是我的好朋友!”

  外面黑咕隆略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清新凛冽的空气,吸去就象喝了上等烈酒,叫人醉醺醺的,有点儿摇来晃去。今天真是多事之“日”呀’……思绪很乱,象一群羊,正在四散逃窜。我站在栅栏旁边,尽力把它们往一个圈里赶。求亲这个想法不知怎的使我离开了常轨,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啊。从求亲到定亲,还有许多仗要打啊。格卢哈雷村里村外发生的一切,还要着实动动脑筋,才不至于让加弗里拉岗来做我俩的月下老人。

  我还不能完全肯定,克利马尔就是杀害什捷勃列诺克的凶手。最后的结论应该由马利亚斯两口子来下。想到这里,我便拔腿往他们家里走去。我慢吞吞地顺着街道沿坡而上。嗨,这一天真把我累得够呛。我肩上背的,仿佛不是手提机枪,而是拖带整个格卢哈雷村,再加上陶厂、铁匠铺和加弗里拉岗的牵绳。

  马利亚斯家的窗口已经没有灯光了。那条本地的塞特尔——拉佛拉克种狗看见我,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我敲了敲门,报了姓名。马利亚斯的老婆赶忙把门打开了。

  “请进,请进,”她站在黑洞洞的前室里喃喃地说。“咱们还没睡哪……灯碗里的油点光了。煤油的事,区里还役对您说吗,伊凡·尼古拉耶维奇?”

  “还没有,”我说。“先点一枝松明吧……”

  她打开炉盖,用炉叉扒出一小块煤,放在一根很长的松木棒子上,吹旺了火苗。

  马利亚斯上身穿着亚麻布衬衫,下身套着士兵穿的衬裤,坐在炉炕上面,叉着五个手指,若有所思地在梳他那把小胡子。我这么晚光临他家,使他感到不知所措。

  “甭管咋说,”他若有所思地说。

  “请你们两位坐到这儿来,”我指着长凳,说。

  现在应该单刀直入,不能讲究客套。我掏出一枝铅笔,一张报纸上裁下的纸边。铅笔和纸头对格卢哈雷村的居民来说,总是比武器更可怕。武器的威胁是明摆着的,可是铅笔。象神甫革你出教门,蕴藏着还不清楚的、神秘莫测的灾难。

  “据侦查(我特别得意地强调这个可怕的字眼),有个重要的细节上次你们没有讲清楚。这就是你们在克罗特家帮忙杀完猪回来后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立即供出这个情况!”

  马利亚斯一手捋住胡子,顺着长凳朝他老婆身边挪了挪。他们两人惊呆了,瞪大眼睛望着我,好象见了鬼魂似的。要抓紧时机,不能有一秒钟的耽搁。

  “嗯,说吧!”

  我在那张小纸片上写上:“马利亚斯公民夫妇供述。”

  “请你们供述!”

  我根本不知道,民警平常是怎么审讯“公民”的。前线的审讯,很简单。

  马利亚斯两口子惊恐地互相看了一眼,又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张小纸片。我激动的程度不亚于他们。我甚至把铅笔紧紧地按在纸上,让它别颤抖。

  “我说,我说,”马利亚斯的老婆赶忙开了口,可是她的丈夫打断了她的话头。

  “眼下可真相大白了,卡佩柳赫公民,上次我们没有说是因为……”

  “忘了!”马利亚斯的老婆又插嘴说。她两只手放在胸前,拢住那见皮袄,所以只能用肩膀撞了丈夫一下,可是这么一撞,瘦骨嶙峋的马利亚斯差点儿没从长凳上飞出去。“他噜哩巴嗦说了三大缸……您还是听我说吧!”

  “少说废话!”我提出了要求。

  “什捷勃列诺克,就是咱们的房客,刚出门上区里去,杀猪的,就是那个克利马尔,突然跑到咱们家里来,”马利亚斯的老婆说道。“他喘着粗气,慌里慌张。咱们心想,兴许喝醉了,杀猪的嘛,多喝点也应该,克罗特家的那只猪挺大!……”

  “足足有九普特,甭管咋说,两只大獠牙就象两把刺刀,”马利亚斯解释道。“这是头大象,不是头猪!”

  “他说什么了?”

  “谁呀?”

  “杀猪的,还有谁?说得简单点儿!”

  “他问,什捷勃列诺克在哪儿。”

  “什捷勃列诺克在哪儿关他什么事?”

  “咱们不知道……咱们只看到,杀猪的心神不定啊。”

  “你们怎么回答的?”

  “开头咱们什么也没说。甭管咋说!‘小鹰’嘛,去的地方多的是,不是人人都应该知道的。这咱们懂!”

  这一次老婆赞赏地瞥了马利亚斯一眼。

  “咱们啥也没说,他就掏出了刀子……就是那把杀猪的刀子,还鲜血滴嗒的,他刚杀完猪……”

  “他吓唬咱们,……”马利亚斯的老婆说。“他吹胡子瞪眼,样子可凶哩!要不,咱们会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什么?休想!”

  “你们说了什么?”

  “说什捷勃列诺克上区里去了,”马利亚斯继续说道。“克利马尔晃着刀子说:识相点,别对外人讲。不然,也用同样办法对付你们两口子。咱们不懂要用什么办法对付……”

  “后来懂了吗”。

  “嗯……”

  “咱们本来是想告诉您的,可是忘了这么一点儿,”马利亚斯的老婆最后说。”咱们可不是故意的。为这么一点儿事,咱们要担点啥罪名呢?就是为这个记性?”她这么瓷实,浑身上下,四棱见方,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印象,可是她的舌头倒挺灵巧,两只小眼睛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

  “暂时没什么,”我说。“这些情况,别对外人讲!”

  他们两口子就这样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着。双方对他们的要求都只有一个:别对外人讲……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