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克利马尔坐在我家院子的土台上,脸没刮,胡子拉茬的。他正在磨刀石上磨刀:这把两面开刃的狭长尖刀,是用来捅口的,另一把长长的芬兰刀,是剥皮、取内脏的。两把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布尔康躺在沙地上晒太阳,不时焦躁地抬头望望主人。金属碰在石头上的“嚓!嚓!”声,对它来说意味深长。

  “咱做做准备工作,首长!”克利马尔用早晨滋润的嗓子说。接着他又纵声笑了起来。“嘿-嘿-嘿……咱已经喝过解醉酒啦!”

  我傻乎乎地笑了笑,作为回答。我觉得幸福极了,即使对吃人的恶鬼也想报以微笑。军大衣的领子,散发出她头发上那股三叶草的幽香。

  板棚里传来姥姥的嘟哝声。她在哄亚什卡。亚什卡在临死之前总算听到了谢拉菲玛的温存话语。

  编年史家谢苗的节日,准会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一缕 游丝,借着太阳烤热的气流,离开地面升腾起来,栅栏边上的金莲花,脑袋本来已经耷拉到地面了,现在又挺直了腰干。我走进了板棚。角鹗①跟着村里牲口群到林边去啃剩下的一点青草,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在用木板隔开的牲口栏里,只剩下瘦骨伶仃的长腿亚什卡,谢拉菲玛不停地搔它那长满鬃毛的脊背。

  “没人来找克利马尔吗?”我问谢拉菲玛。

  “瓦尔娃拉跑来过。来打听什么事,”姥姥说。

  她听了听克利马尔的磨刀声。

  “姥姥,该上谢麦连科夫家去了,”我说。

  “你该找个真正的媒婆,咋支使姥姥去呢?”

  “姥姥,他们在等你呐,”我小心翼翼地把她从牲口栏里搀出来。“你去保险成功。”

  “那敢情好,”她说。“你们都是催命鬼!”

  她对自己的宝贝投去了最后一瞥。一个不了解农村生活的旁观者,会觉得谢拉菲玛的举动蹊跷。她喂过多少只这样的亚什卡,她只只喜欢,可是又都送到屠刀下……不过,先前的公猪都长得膘满肠肥,算是活到了头,吃一刀合情合理,挺自然的;然而亚什卡,这刀挨得太早了,它是这一场复杂赌博中的牺牲品,所以谢拉菲玛才格外伤心。

  ……克利马尔拎着一桶开水和一只空桶走进板棚,空桶里那只铝杯发出眼啥啥啥的响声。板棚里热乎乎的猪粪味,又加进了一股浓重的酒精味儿。

  “手指不发抖?”我问道。

  他放下空桶,弯下腰,从靴筒里嗖地对着我拔出两把刀子。他动作麻利,刀刃在我喉咙口一闪。我刚想往后一跳,但立即制止了这个本能的动作。我不该让克利马尔觉得我怕他。

  两把刀尖停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好象被老虎钳钳住了。

  “喝足酒,就这个样,”克利马尔说。“您姥姥是明白……不发抖吧,啊?”

  他把两把刀藏进了靴筒,笨重而又滑稽地跨过木栅栏,差点儿把栏杆都压断。亚什卡一声尖叫,便逃到另一个角落里,从那儿惊恐地望着他。

  从板棚敞开的门口望出去,看见谢拉菲玛已经走出屋子,正往栅栏门走去。她头也没回。她上身穿着战前那件稍许磨破的“长毛绒大礼服”,下身是一件挺长的红裙。裙子下面露出一双挺合脚的皮鞋,穿在因年老而弯曲的瘦脚上,走路一歪一撇的。谢拉菲玛为伊凡·卡佩柳赫去安排终身大事了。

  “这小公猪不赖,”克利马尔以行家的眼光对亚什卡作出评价,说。“挺麻利,真的,公猪嘛……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出脂油的,另一类是配种的。你们没喂橡实吗?”

  “像实,沙拉耶小林里有,”我说。“到那儿,可得当心,弄不好,自个儿代替橡实挂在橡树杈上去了。”

  “嘿-嘿-嘿……克利马尔仿佛用力敲起木桶。“听说,你们这一带有人打家劫舍。‘小鹰’,当然罗,感到不称心……可是,咱跟布尔康,没碰到过,是吗?布尔康。”

  布尔康拽着绳子,直想往板棚里瞧,绳子绷直了,那根作颈圈的绳子勒紧它的脖颈,卡得它咕噜咕噜直哼哼。

  “你们‘小鹰队’该去搬救兵,”杀猪的仿佛无意地说,眼睛依然注意着亚什卡。“到区中心去搬,你们人手太少了……”

  “够了!”

  “哦。”

  屠户“呀”地一声,猛地往亚什卡呆立的那个角落扑过去。亚什卡绝望地嗷嗷叫了起来。它很灵活,还没长膘,一闪声,就朝板棚另一边跳去。克利马尔的动作利索得惊人,没容亚什卡故技重演,就象守门员那样一步蹿过去,抓住公猪的两条后腿,把它按倒在地。

  亚什卡的嗷嗷尖叫声,我觉得,在奥任也能听得到。它的蹄子猛踹身下的草垫。突然,嗷叫声中断了,变成了嘶哑的咕噜声。刹那间,我连眼皮子也没来得及眨一下,侧躺的公猪的左前腿下面已经戳出一把木头的刀柄。克利马尔按住还在挣扎、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亚什卡,得意地嘿嘿一笑,把刀尖往里面又捅了捅。然后,松开刀子,伸手去取空桶。猪的四蹄还在抽搐,可是越来越无力了。杀猪的麻利地把木桶放在下面,稍稍抬起猪的前腿,一下拔出刀子,刀口喷出一般深红的鲜血。一滴也没溅在垫子上。

  猎狗在门背后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了。亚什卡已经不作声了,现在猎狗开始吵哑地叫了起来。克利马尔把亚什卡翻了个身,使血流入木桶的速度不减低,液体冲在洋铁桶里的咚咚声,此刻变成了咕嘟咕嘟的声响:桶快满了,这时,我也和布尔康一样闻到了血腥味,这是一种我熟悉的呛鼻子的浓重腥味儿。动物的血散发出的味儿,同人血一样腥。

  克利马尔对我眨了眨眼。当他一手拎着桶站起身时,刀口已经不再淌血了。这个克利马尔,真是个杀猪里手,真是这一行当的天才……他拿起我直到此刻不知用处的铅杯,舀了一杯浓浓的热血。

  “养成了这么个习惯,”他给我解释道。“喝血,能使人增长不少气力。血里有取不完的力量。咱还给孩子吃血粉呐,叫它‘大力散’!”

  他几大口就把一杯血喝光了。我看见,他的喉结抖动,脖子胀得鼓鼓的。他每咽一口,血就象皮球一样撑大喉咙,滚到肚子里去,就这样大向大口地往肚子灌。“好,喝吧,克利马尔,身子喝得壮壮的。”

  “当然罗,咱的力气已经不如先前了,”他信任地、友好地低声说道。“咱不吹,不如了。想当年,咱能把十四普特重的东西扛到二楼。比一比……你喝得下去吗?”他问道,并把杯子递给我。

  我摇摇头。我看不得血。

  “真不该,”杀猪的说。“喝了这,搂娘儿们才有劲儿。劲儿可足哩,她们就喜欢这个。这咱清楚……”

  看来,他诚心要给我上一堂性的知识课。他挺在行。不用说,他就是按住尼娜·谢麦连科娃的匪徒之一了。安东妮娜咬的是不是他的手呢?幸亏,火烧鬼发了慈悲,没把小姑娘交给克利马尔。尽管板棚的牲畜栏里发出热烘烘、浓重的 味,尽管猪血散发出令人晕眩的腥气,割下来的三叶草的清香还是透过军大衣的领子飘到我的鼻孔。这是一股充满信任的淡淡清香。

  “眼下你需要这个!”他格格地笑了起来。“如今从订婚到结婚,不必等多久了:打仗嘛!说不准会赶不上的!”

  伏特加,杀猪,血腥味和充满对自己力量和灵活的信心,使他非常兴奋.他开始把我当作自己人了。机枪就在旁边,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那边伸过去……

  我担过头去。应该等几秒钟,让自己安下神来,不能任着性儿蛮干。

  “嗯,行了,”克利马尔说。“姥姥那儿有新鲜干草……我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出板棚。猎狗舔了舔我的靴子,大概上面溅上了血星子。我看着克利马尔走进房间,房门随手带上。我牢牢盯着他,一刻也不放松。有人从背后扯了抽我的军大衣。

  “凡尼亚叔叔,”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声。“您没听见怎么的?”

  我猛地回身一看,是波佩连科那支“近卫军”的老大,光着脚丫的瓦西卡。这个拖鼻涕的瓦西卡,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如果农村里哪个孩子叫鼻涕虫,那可以深信,他在这方面是颇为出色的。但是他那双眼睛象波佩连科家别的孩子一样,狡猾、机警,他能象黄鼠狼一样悄没声儿地钻到你的身旁。

  “咱爹叫您去,”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到那个人走开才敢叫您。”

  “嗯,那儿怎么啦?”

  “唉,咱爹受了点儿伤,回来了……唉,真倒霉!”瓦西卡瓮声瓮气地说。

  他又 了 鼻子,我递给他一块手绢。

  “擦干净了吗?现在你说,话要清楚,明白,瓦尔娃拉上我们家,见到克利马尔以后又上哪儿去了?”

  “啥地方也没去,回自个儿家啦。”

  “没人上她家去过?”

  “没……没人!”

  “好。你再去监视!”

  他点了点头。他马上扭过头,姿势优美地用两个指头一捏鼻子。这个小波佩连科决定把刚才擦鼻涕的那块手绢,保存起来了。

  我急忙冲进波佩连科的家,差点儿没把那个一声不响。瘦骨磷峋的女主人撞到。

  “哎,他怎么啦?”

  她脸色忧郁地指了指高板床。波佩连科躺在床上。他的脸上,横一条,竖一道,全是抓伤的痕迹。胸部和一只胳膊已经包扎上厚厚一层破布。“小鹰”用垂死人的目光,望了望我。

  “来,给我看看!”

  我先把破布解开。包扎不好同来不及进行抢救一样,也有致命危险。波佩连科身上裹满了破布,如果哪根动脉打穿,那这堆烂布准会把血全部吸干。在“小鹰”的哼哼声中,我发现了伤口。子弹从胳膊和侧胸之间穿过,肘部稍许回擦破了一点儿皮。在那个伤口上,沁出了几滴亮晶晶的淋巴液。

  “你哼哼什么呀?”我问波佩连科。“这样的伤员,前线医疗队指导员还要派他去打坦克的。他们的仇恨大得多!”

  “咱看不见,可挺疼呀,”波佩连科说。“兴许,有危险吧?”

  “你没到奥任?”

  他摇了摇头。

  “他们打枪啊;卡佩柳赫同志!”

  全体鼻涕战士都挤在对面的角落里,他们惊恐地听着我说话。波佩连科的夫人,依然保持着绝对镇静。她象往常来了客人一样,胸前交叉着双手,站在门边。男人们干的事,包括打枪,她一概不屑一顾。她的事业,她的杰作,也就是那群紧紧地挤在屋角里、瞪大眼睛的小家伙,在她看来,不知比我们干的事业重要多少倍。

  “波佩连科!”我直着嗓门吼叫着。“快乖乖地爬起来,报告你完成任务的情况!嘴里不要含面疙瘩,忘掉您那伤!”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首长的腔调对波佩连科总是起作用的。

  “报告,卡佩柳赫同志:在奥任大道上,遭到土匪猛烈的袭击……”

  讲到这里,他煞住车,吸了口气。角落里那群孩子,谁也不出声,他们在为老子分忧呐。

  “说下去!”

  “还有啥说的?他们迎面朝我开枪,两枝自动枪……子弹嘘的一声,咱觉着胳肢窝下面火辣辣的。打中了,这些鬼崽子!……后来子弹象鸟儿那样,在耳边啾啾直飞。咱总算还来得及跳下马,步行走回家来。”

  “为什么要步行?”

  “咋的?他们要听见咱还骑在马上,那还不摸着黑朝马上乱打!可咱猫着腰走回来了,小天鹅跟在咱背后……”

  “小天鹅也猫着腰?”

  “您开啥玩笑,卡佩斯赫同志?要不是咱跳下马,他们早就把咱撂倒了,咱就回不了家啦!”

  角落里传来一阵同情的啧啧声。他们老子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争取生还的决心,得到了他们的赞叹。而我那嘲弄的腔调,显然受到小波佩连科们的一致谴责。

  “你总试着闯了闯吧,波佩连科?”

  他眨了眨眼睛。

  “枪打得凶哩,卡佩柳赫同志!要闯,还不象笨兔子一样给他们打死!”

  嗨,我有什么话可说呢?在前线的话,那得跟他作一次严肃的谈话。在前线上,“向后转”,就得上惩戒营……可在这儿,他那济济一堂的后代眼巴巴地瞧着我呀。这么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少了抚养人哪儿行呢?在后方战斗可不容易呀,完全是另一套……

  “两支自动枪打得可凶啦,”波佩连科为了给自己辩解,重复了一遍。“要是子弹稍许稀一点点,就好啦!您说得对,卡佩柳赫同志,咱们被封锁了。您看得透亮!”

  他已经对我说恭维话了。

  “算了。烧着了的木头,不必再加油了……”

  我在板床上坐了下来。

  采取什么措施呢?还要逮捕克利马尔吗?不行,经过观察,我再次深信,这家伙是个老狐狸。我同波佩连科两个人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克利马尔不能碰。唯一的办法,就是缠住他,叫他留在村里,无法向火烧鬼去报告侦察到的结果,迫使他动用格卢哈雷村里的眼线去联络。我坚信,瓦尔娃拉同这个案子有牵连。如果我们能当场捉住她的把柄,那她供出的情况可能比克利马尔多得多。

  幸好。克利马尔这家伙是个道地的酒鬼。他“神经质”地颤抖着手指,象演员一样在做戏,可他对家酿的嗜好,却丝毫不掺假,酩酊大醉的样子可以装,可是嗜酒成僻的丑态是扮不出来的。

  “波佩连科!”我说。“要把克利马尔稳在村子里。要么你同他两人对喝,喝得不省人事,要么叫他来把你家的公猪杀掉,但一定得把克利马尔缠住!……这个任务你完成得了吗?”

  “嗯……”波佩连科陷入了沉思。“咱那猪无论如何杀不得。早哩,寒冬腊月还没到。现在宰了,往后咱给一家老小吃啥?”

  他用指头粗短的手掌抹了抹脸:他在动脑筋。他那只鼻子经过他那皱得象搓板一样的手掌一摩挲,变成了一根胡萝卜。突然,波佩连科喜上眉梢,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

  “卡佩柳赫同志!我可以去动员克里文季哈宰她那头小猪吗?她的儿子瓦列里克打舰队回来了,他是克里米亚战役的英雄!让她请克利马尔杀猪,我去动员她。杀谁家的猪,对您来说,政治上有啥区别呢?”

  屋角里发出一阵赞叹的啧啧声。波佩连科家的娃儿们接受了一次庄稼汉随机应变的示范教育。连波佩连科那位骨瘦如柴的干瘪婆娘,脸上也露出几分对丈夫感兴趣的表情。

  “行,你去动员吧,”我说。

  “我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克利马尔和瓦尔娃拉,”“小鹰”兴高采烈地说。“我派老大,瓦西卡去站岗……模样有点傻乎乎的,可脑袋瓜儿挺灵……有数学天才!”

  瓦西卡腼腆地擤了擤鼻子。波佩连科的另外几个小鬼都叽叽喳喳地喧闹起来。一切都安排得再好也不过了。爹那条老命保住了,猪那条小命也得救了。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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