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院子里碰到了那个水兵。他正在栅栏旁转来转去,检查栅栏牢不牢。他用一只肌肉发达、刺满蓝色斑纹的手臂轻轻摇晃木桩。一句话,他在从事检察工作。
栅栏嘛,当然也不必摇了,一眼看得出,马上要倒塌的。可是,修修补补,就得先脱掉那件烫得毕挺的水兵服,换上棉袄。可这时候街上已经挤满了格卢哈雷村的乡亲们,他们凑来欣赏瓦列里克的风采。所以嘛,他才不想脱下那件制服,于是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摇摇木桩。克里文季哈站在自家门口,喜气洋洋。
嗬,水兵瓦列里克个儿不高。颧骨凸出,挺帅。他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完全是一副水兵派头:大腿一撇一撇的,嘴里那颗镍牙贼亮,上身那件黑法兰绒军上装,紧绷在挺出的胸脯上,胸前挂的各种奖章在熠熠发光,精心擦过的衬着铅块的舰队队徽,在闪着异彩,两条喇叭形的裤腿,一直垂到地上,法兰绒军上衣的三角形开口,露出起伏着蔚蓝色海:浪的海魂衫,而衣领象战旗似的随风飘动……
我同波佩连科交换了一下眼色。是啊,海军就是海军嘛,步兵是赶不上他们的。
瓦列里克伸出一只不大,但蛮结实的手,握住我的手,连摇了三下,莫非这是海军里的规矩?
“我代表光荣的黑海舰队欢迎民警同志,”他说。“一想到咱们少年时代的友情,我更要加倍表示由衷的欢迎。同政治上的败类,班德拉匪帮的斗争进行得怎么样?”
水兵的话讲得娓娓动听!少年时代的友情在我们脑海里没有留下痕迹,我跟他在菜田里打过架,而且不止一次,但是瓦列里克还是引起我的赞叹。
“你好,海军同志,”我说。“我们的斗争,规模很小,……在自己的地段里。负伤回来的吧?”
“不,回来三天度假。由于英勇地解放了伊兹马伊尔,上级奖给一次短期休假,”水兵谦虚地回答说。“我们登陆排首先从‘海上猎人’号登了陆。只剩下我们三个同志……没什么特别的……早就回到后方了?”
“有一段时间了……”
这时,波佩连科插了嘴,把我推到旁边。他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参加两大军种代表的寒喧应酬。他有重要的任务。
“格卢哈雷村老少乡亲们都打心眼儿里盼望在舰队服役的亲人回来,”“小鹰”开了腔。“在舰队上当兵可不简单呀,那不是吃甜饺子……”他扯开了嗓门,尽量让克里文季哈一字不漏地听到他的话。“舰队是啥呢?举个例子说,‘阿芙乐尔’号是吗?
‘瓦良格’号……‘波将金’装甲舰……‘红色的乌克兰’……这可不是甲虫三只四只!是整整一个舰队啊!”
瓦列里克哼哼哈哈,更加有了精神,他向街上一扫。格卢哈雷村居民都爬在自家的栅栏上瞧他呐。
“这可是个大喜事呀!”波佩连科接着说。“是吧,大嫂?”他对克里文季哈说。“谁家有这么英雄的儿子?攻下伊兹马伊尔!……是雄鹰!”
“咳,说这些干啥?”瓦列里克垂下了头。
但是克里文季哈听了这几句贴心话,甚至激动得抽抽噎噎了。
“应该开个庆祝晚会!”波佩连科精神抖擞地晃了晃拳头。“全村范围内开。这就是说,亮亮咱们苏维埃舰队的威风。难道能这样马马虎虎地迎送黑海舰队的战士吗?”
“妈,怎么样?”瓦列里克问。他的眼睛熠熠闪光。“您怎么想啊?”
这位水兵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大概他早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象今天这样,穿着崭新的、熨得毕挺的军眼,在栅栏旁边走上一走,而家乡的老老少少都瞪大了眼睛瞅着他。这一天总算盼到了,他简直象中了彩票。
“这咋行?”克里文季哈浑身一颤。“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是喂猫呀!”
“这有什么,妈?”瓦列里克口气更坚决地说。“这不是够水平吗?”
“着哇,就是嘛,”波佩连科耸了耸肩膀,他又缩小了钳形包围圈。他心里明白,点燃的火柴已经落在干草上了。“这当然是你们的家务事。咱是来报个信,咱村来了个杀猪的,叫克利马尔。可以跟他商量,留两天。咱提醒……当然喽,你们自己瞧着办…………这不关咱的事。咱不过看见大伙儿对舰队特别感兴趣,都表示敬意……”
“妈,怎么样?”瓦列里克说。“让村里人看看,咱们有一门主炮呐,啊?炮塔来个一百八十度结弯,开一下吧?”
波佩连科扭过身、他的眼睛往瓦列里克方向斜睨着,闪出狡黠、警觉的光芒。嘿,波佩连科!应该叫他受点外交训练,可以派出去参加盟国的会议。大概,第二战场就不会拖到六月,而是在一月就开辟了。
克利马尔点着几束很长的麦秸,俯身烤亚什卡的驱体。亚什卡,翘着熏得黝黑的上嘴唇,龇出两只一动不动的大白獠牙,散发出一股烧焦的猪鬃味。克利马尔身旁放着两桶开水,他正准备烫猪皮。
“嘿,变软了,”屠户嘟嘟哝哝地说。“咱马上用开水烫……让它变软!”
我在盼谢拉菲玛。“长毛绒大礼服”总算在栅栏门旁出现了。
“怎么样,姥姥?”我急步迎上前去。
“他们还能说啥?村子里还能找得到更好的小伙子吆,啊?”
“找得到,”我直截了当地说。“不过只能在三天里面找。”
“答应啦,”谢拉菲玛说。“没象西瓜那样给人家滚出来,马上就订婚。”
“订婚?”
“你怎么,猴急啦!事事都得按部就班地办。按老祖宗的规矩……他们都不心急。”
“他们当年不是用机枪吧,”我说。“他们没乘飞机,而是骑的阉牛吧。行,谢拉菲玛,都办妥当了。今天我同你去参加克里文季哈家的庆祝晚会,应该给他们添点儿吃的……”
“你打哪儿知道要开晚会?”姥姥问。
“侦察报告的……瞧,瓦列里克马上来请你了。”
这当儿,瓦列里克·克里文特,这位度假的战士,伊兹马伊尔的解放者,正一摇一晃地往我们家的栅栏走来。他举起手,一碰无檐帽,行了个敬礼。
“大娘,我专程来请您,”他对姥姥说。“看您神采奕奕,越活越年青了。我敬仰之至!我们也恭请民警同志光临晚会。”
“啊嘻嘻,黑海舰队的小把戏!”姥姥赞叹地说。“你当年可是个小无赖!你这是打啥地方学来的咬文嚼字呀?”
“瞧,他就是克利马尔,”我朝屠户一摆头,说。“没他,你可办不成事。”
“我也正是这样考虑的,”说罢,他就朝杀猪的走去,两条喇叭形裤腿扬起了一股尘土。
克利马尔把一桶开水浇在熏得黝黑的猪身上,再盖上干草,此刻正用破布裹缠猪身,想把它焐软。他对瓦列里克瞧也没瞧一眼,可是水兵倒有点磨菇劲儿,他开门见山地说。
“您好,炮长,”他啪地两脚一并,行了个举手礼,而后高声嚷道。“有幸请您参加家庭庆祝晚会,同时也请您担任屠宰任务……恳请大驾光临,老伯!”
他弯下腰,对着克利马尔的耳朵,象对自己人那样轻声地说。
“舰的酒精,带回来点……我亲手从罗盘中弄来的,九十九度……够水平!”
水兵的开场白说到点子上了。
傍晚,庆祝晚会开始了。好不热闹!瓦列里克旋风似地跑遍了全村,挨家挨户地去邀请,他说话风趣,情真意切,所以格卢哈雷村顷刻间沉浸在战前逢年过节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气氛之中。
水兵在瓦尔娃拉家耽搁的时间比其他人家都长,出来时,直抹嘴唇,看来,是喝过一杯了。瓦列里克令人惊讶不已的成就是,他搞来了一架留声机,放在自己家院子里那棵梨树下面。这架留声机是道地基辅产品,唱头那块膜片还闪着亮光,转盘上还蒙着呢绒面子。是谁下决心从箱子底里翻出这么个宝贝,是怎么下的决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留声机,瓦列里克还弄来几张新的唱片,可不是什么序曲之类的玩意儿,而是克拉弗季娅·舒尔任科 ①唱的歌。所以毫不奇怪,格卢哈雷村人,凡是膝盖还能弯曲的,都在傍晚时分聚在克里文季哈家院子里,聚在那幢只有一眼小窗的、好歹刷了刷的泥抹板房的墙外。主人用断木板,劈柴棒子钉了好多桌子和长凳,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象战前一个主人在园子里接待上百个客人一样,而且不忘给意想不到的客人留个位子。
【注 ①:1906年生,苏联演员,流行歌曲演唱者。】
果然,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他仿佛决心给这幅乡村盛会的和平美景添上最后一笔。不过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