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同波佩连科两个人单独坐在栅栏旁的劈柴堆上。从此地望出去,格卢哈雷村一目了然;瓦尔娃拉那幢雪白耀眼的泥抹板房,谢麦连科夫那幢院子里有一排杨柳树的凄凉的长木房,陶器厂,铁匠铺,总之,我们管辖的全部设施都在视线之内。来参加庆祝晚会的人,我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村的乡亲们喝了两杯,便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组。年份大一些的拥到踩平的用作打谷场的院子里,坐在一张长桌旁边,由格卢姆斯基任头领;而姑娘和半大小子们却来到那个无人照料、杂草丛生的小果园的僻静地方,在瓦列里克身边围成个半圆形。离水兵最近的是克利马尔,晚会的主角一会儿称他大伯,一会儿叫他炮长。此时此刻,在格卢哈雷村居民中间,屠户一扫他那杀气腾腾的凶相,简直象一个骁勇,健壮的前线炮长,象个往手掌上吐口唾沫就能把“一零五 ①”炮座翻个身的炮长。

  【注 ①:指105毫米口径的大炮。】

  克利马尔出人意料,竟一口答应了瓦列里克的要求,前来参加庆祝晚会。他以职业性的熟练技术麻利地完成了新的屠宰任务,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了。仿佛林子里没人等他似的,仿佛他也没有从火烧鬼那儿接受什么任务似的……但是,只要时辰一到,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同自己弟兄取得联系!无怪乎瓦列里克身边那群 鼻涕的半大小子中间,波佩连科家的那个眼睛挺尖的瓦西卡 得声音最响。

  格卢姆斯基周围那帮子人在谈论正经事。他们纷纷问农庄主席,煤油啥时候配给,盐运来了没有,收不收菜园税。

  些问题,格卢姆斯基瞅着大牙回答说:“到时候会知道的。”婆娘们都满意地频频点头。他们倒不是在等配给煤油和盐,他们只想再次证实一下,农庄主席是个办事负责的人,即使杯酒下肚,也不会信口开河。

  马利亚斯扯着胡子,满脸惊恐,一会儿往我这儿瞧瞧,一会儿朝屠户那里看看。还有一个人也惴惴不安地望着克利马尔,他就是陶工谢麦连科夫。谢拉菲玛同自己那些瘪嘴老姐妹肩挨肩坐在一起,嘴里哼着“噢,三条大路宽又广,”可那双小眼睛却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睑密切地监视周围发生的一切。

  看来,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庆祝会上,除了克里文季哈和那个当水兵的儿子,所有的人好象都提高了警惕。

  “啊,瓦尔娃拉来!”波佩连科发现了情况。“每回开晚会她总是第一个到,可是今儿个却蹲在家里,好象刚刚死了男人。”

  “是啊,”说罢,我把小鹰手中那只斟满酒的杯子夺了过来。“够啦,你在执勤呀。”

  这究竟杀怎么回事呢?瓦尔娃拉没有出家门,没有同任何人碰过头,没有人离开过村子……屠户应该把情报送到林子里去了,可他却同水兵频频碰杯,灌下一杯又一杯家酿,满脸通红,不停地同姑娘们调笑打诨。

  安东妮娜没来。也许,求亲之后,她怕人家喊喊喳喳,说笑逗趣,挤眉弄眼吧。不过,婚事讲妥,除了克利马尔和谢拉菲玛,谁也不知道呀。但是,如果我有可能,我也会不来参加晚会,宁愿一个人浸沉在回忆之中。清晨秋播田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地闯入我的眼帘。回忆的浪潮滚滚涌来,遮住了庆祝晚会,又消失了,留下了久久的回响。

  ……庆祝晚会达到了战前的规模,这时出现了一个好兆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辚辚的车轮声由远而近,一辆单轴的轻便马车驶进村子。车子套了那匹鬃毛灰白的秃老鹞,这是纠纷调解人萨盖达奇内的马车。

  纠纷调解人头上戴着一顶有遮檐的高帽,遮住了自己的秃顶。鼻子上架着一付夹鼻眼睛,因为路上颠簸,已经歪在一边了。嘴中噙着一根细烟卷,这副模样,就好象是从早已遗忘的时代里冒出来的老古董。

  两位腰弯不下的老头,戈列努赫双胞胎弟兄,快步跑到马车跟前,扶他下了车,卸了秃马。

  萨盖达奇内脱下帽子,他那光溜溜,象鸡蛋似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穿过格卢哈雷村居民的人群,在人们的搀扶下,在格卢姆斯基身边落了坐。老头儿的目光,透过那两片象冰块一样的夹鼻眼镜的镜片在寻找什么人,不安地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动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最后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

  这个怪老头儿,他自己不讲交情,不肯帮忙,此刻看见我,倒蛮高兴的。我觉得,他刚要欠起身子,挥手打个招呼,但那只祖传的宝石戒指,只犹豫不决地划了个不规则的弧形,便同已经放在他面前的那只酒杯的光彩溶化在一起了。

  从梨树和苹果树的枝桠缝里,从小果园那阴暗的角落里,向萨盖达奇内投来克利马尔那探究的专注目光!这两道目光十分沉重、阴险,萨盖达奇内不会不发觉的。所以他那只手才一下子伸向酒杯。毫无疑问,这位调解人知道克利马尔是何许人。克利马尔不应该看到纠纷调解人向“小鹰”表示热情。萨盖达奇内享受的自由也是有限制的。

  不过,老头儿为什么离开梨庄孤岛呢?

  庆祝晚会越来越热火。在老头儿聚集的地方。唱起了“白俄树下水潺潺”,歌唱多罗申科。有人拿来一只铃鼓;可是大伙儿齐声嘘他;小果园里正在给留声机上发条呐。格卢哈雷村人全拥到那儿,去见识早已遗忘了的稀罕玩意儿。当瓦列里克那被法兰线军上装紧裹着的脊背弯下,俯在留声机那只人造革的匣子上时,每个人顿时都切身感到发条的脆性。我心里明白,虽然表面看来人们在晚会上无忧无虑,几杯酒下肚,天南地北谈得蛮热闹,可是每个人都提心吊胆。都有好景不长的感觉。这次盛会,就象上紧的留声机发条一样,随时都可能断裂,碎成几段。

  瓦列里克把唱针在一张转得晃晃悠悠的黑色唱片上。舒尔任科便唱了起来。

  ……傍晚,还挺热,编年史家谢苗的节日就该是这样的天气。九月小阳春正值顶峰。南方大草原上吹来的热干风,吹过了绵延几百公里的波列西耶大森林,也没有冷却。太阳下山了,暮色笼罩了院子。特别在克里文季哈那片荒芜的果园里,灼热的空气仿佛粘在桌子上了。老头儿们,抖擞着结神,敞开了战前在农村合作社买的短上衣和 获的德国的、罗马尼亚的、意大利的和匈牙利的军便服。桌上摆满了煮得焦黑的带皮土豆,一小块一小块的雪白脂油,红褐色的洋葱头,绿盈盈的酒瓶、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在这些东西中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桑树、樱桃树和梨树的落叶。九月小阳春的春意正浓。这正是庆丰收的时节,正是订婚的时节……过一个时期,就交秋末冬初,那是举行婚礼的时节,是喝得醉醺醺地串村走镇的时节!

  这样有多好呀!战争改变了一切……

  唱针只是在磨刀石上马马虎虎地磨了磨,所以舒尔任科的嗓子听来有点儿沙哑。她的歌声透过弥漫在稀疏的树叶中、在暮色里变成深蓝色的团团烟雾中传了过来。

  岁月流逝,但那被遗忘了的夜晚

  突然又从日历上漾出了春意……

  奇怪,在战争的年月,歌儿对于人们来说成了什么呀……我本来以为这种波士顿①圆舞曲,这些歌词,这种曲调,这句“一堆纸灰,”那句“我突然回忆起自己的爱情”,这种不熟悉的节奏,对马利亚斯来说岂不是对牛弹琴,可是他却忘记了克利马尔,把自己稀疏的胡子凑到留声机边,一动不动地听着;萨盖达奇内自幼是在沙龙 ②钢琴演奏的圆舞曲中长大的,现在也在一边拭擦着他那两片椭圆形的镜片,一边静听,连格卢姆斯基也用拳头支起他那只斗犬般的大下巴颔儿。

  【注 ①: 以美国波士顿市命名的一种慢速舞曲。】

  【注 ②: 17~18世纪巴黎文人和艺术家常接受贵妇人的招待,在客厅(沙龙)聚会。沙龙就是文人雅士清谈与欣赏音乐的场所。】

  音乐唤起了我们每个人心灵中的人性,原因就在于它是人们需要的,是人人必须的东西。人们变得粗野了,变得残酷了,可是描写爱情的歌词儿,叹惜已经被焚毁的神秘的情书的歌词儿,一下子穿透了鞣熟了的皮肤,穿透了不可渗透的冷漠、无情的保护外壳……看来,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值得回忆呀。

  一座座泥抹板房的草顶,宛如一个个黑黝黝的三角形,遮住了天空,白杨变成了一排排乌黑的圆柱,天好象离得更远了,在树林上空悬得更高了,蔚蓝色穹苍下的晚霞开始燃烧了。

  我爱你的一切,一切:爱你的真挚,爱你的柔情,

  爱你轻盈的步履,爱你那亲切热烈的握手。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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