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看样子,他们是想打昏她的,可失手了”,格卢姆斯基指着克里文季哈对我说。

  她脸朝下,趴在烘炉旁边。裙子象个大平面三角形展开,铺在地板上。三角形下,伸出两条枯瘦如木杆的细腿,脚上穿一双破皮鞋。

  烘炉过早地把人们烤干瘪了,身上起了褶皱,皮包着骨头,如同靴子上了楦椅子。我的姥姥谢拉菲玛也是这副模样,一身烤干巴的皮肤,两条细胳膊,两条细腿。

  “开完晚会,该她接班,她就来了,”格卢姆斯基说,“她没要求调班……”

  “派人去找瓦列里克吗?”我问。

  “去了。”

  “去家里?”

  主席斜棱了我一眼,微微毗出两只大犬牙。

  “去该去的地方……他们来陶厂于什么?来找啥?”他一说,“挖了两个大坑,为啥呢?”

  雨水穿过房顶的 条,滴滴咯咯地落在烘炉上。草屋顶几乎全掀掉了。黄里泛黑的麦秸,散落一地,雨淋上去,直下热气。乡亲们脸烧得黝黑,手拿着麦杈,斧头和钩杆在院子里荡来荡去,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瞅着那座烘炉,悄悄地说着什么。

  雨水和钩杆拯救了工厂,更确切地说,拯救了它的四堵墙壁。厂房内的东西,给手榴弹炸了个稀巴烂。在这里,在这幢有四堵厚墙与几眼小窗的厂房里,冲击波猛烈地冲击着……几台转盘车裂成碎块,连粗大的转轮也没经得住。桌子上摆的各种陶器,还有昨晚摆上去的陶罐坯子,全部翻倒,一块一片地散落在地上,还保留器皿的形状。墙壁溅上五颜六色,变成了坑坑洼洼的调色板,有黄的,红的,蓝的,绿的斑点……这是为点什么呢?……无理性的野蛮破坏,莫名其妙的报复。

  院子里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成品陶器,现在变成了一堆碎片。陶瓮、陶桶、陶罐、悬钩、陶缸散碎了一地,颜色 丽的釉彩  闪光。旁边一堆麦 ,发着咝咝声和吡剥声。我捡起一块碎片——彩绘陶桶的侧面,上有一嘟噜复着叶片的绿油油的“牛奶头”。说不定,这嘟噜“牛奶头”就是安东妮娜用牛角勾勒出来的。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牛角,花纹蜿蜒盘旋,时明时暗,而陶桶慢慢转动,把自己的棕红色侧面挪过来。这一天,我头一遭看到她的眼睛,我俩之间产生了相亲相近的深情,这是明白无误的。安东妮娜……安托莎。

  我把一块陶桶的碎片装进口袋。

  在不远的地方,在撒满碎玻璃和碎瓦片的一小块平坦的场地上,聚了一群老太太。谢拉菲玛姥姥举着一只槁黄的、瘦骨棱棱的拳头,点着林子,述说她对土匪们的想法。当然喽,她讲的不是文绉绉的“书面语”。

  火烧鬼手下人到厂里来找什么呢?我也提出农庄主席刚才提出的问题。土匪们掘了两个大坑,一个在培烘车间,靠着炉子;一个在院子里,在陶厂边边上的 旮里。看来,他们挖了整整一夜。

  这里埋藏着什么宝贝,怎么的?我想起了萨盖达奇内讲的话。他们找金子?荒唐……火烧鬼不会是幻想家,幻想家不会去当伪警察。到伪警局去的人,对物质财富和物质利益都有非常清醒的估计。

  但是,他们一定是来找什么东西的!看样子,没有找到,不然,不会兽性发作,放火烧陶厂。谢麦连科夫跟他们找的东西有点牵扯,他们在袭击前把他带走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找安东妮娜呢?谢麦连科夫没对他们说出他晓得的东西,他们才决定采取了最断然手段吧?我想起了萨盖达奇内讲的话。“小女儿是最后的……”,那么大女儿怎样了呢?为什么谢麦连科夫不肯揭开那个秘密呢?

  谢麦连科夫……他兴许就是一串人中的第七个吧?对,他们光抓住他,带在身边。可是钻进林子的一串人,婉婉曲曲,只有六个人啊。这没错,我看得清楚。

  我把格卢姆斯基和波佩连科叫到一边。“小鹰”身上那件棉袄全烧焦了,两条白眉毛给烟熏得黝黑。

  “你也许马上就能学会打仗了,波佩连科,”我说,“你是第一个跑到工厂来的吧?”

  “第一个。”格卢姆斯基证实地说。

  “咱咋能落在人家后头?”

  “你进村,观察一下,”我对自己的助手说。“再有,那儿,克利马尔还躺在谢麦连科夫家的院子里,盖了一条面粉袋,要把他弄出去。”

  格卢姆斯基仔细地瞅了我几眼,他闪着一双细长、倔强的眼睛,下巴做了个旋转的动作。

  “克利马尔……这么说……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拂晓时分。”

  “你在那儿干什么?”

  “在院子里放哨。”

  波佩连科吃力地从烂泥里拔着靴子,踉踉跄跄地向村里走去,瓦西卡和另外几个“近卫军”死乞白赖地跟在后面。

  “咱们去瞧瞧装甲车,”我向格卢姆斯基建议,“也要看看采泥场。”

  他从肩上甩下马枪,咔啦一声拉开枪栓,检查有没有子弹,而后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又朝我身上一扫,目光停在我的军便服上,仿佛在研究纽扣是否各在其位。雨水把我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淋光了。

  “你咋的直哆嗦?”格卢姆斯基问道,“湿透了?……你去弄一件帆布雨披,工厂阁楼里有,是给运陶器工人预备的。”

  当我披着又硬又破的帆布雨披返回的时候,这位农庄主席无意中又说了一句:

  “你咋穿一件军便服在谢麦连科夫的院子里放哨?”

  我觉着他晒然一笑。格卢姆斯基龇开牙,你简直无法肯定他是笑,还是想咬你一口。

  “算啦。”我说,“你关心的事太多啦。你还是说说,火烧鬼来陶厂为的什么?”

  我们沿着泥泞的道路大步走着。路上的圆形蹄子印——这儿到远处采泥场运红泥都是用驴子驮——灌满了桔红色的水,密麻麻的雨点打在上面仿佛开了锅。肩上的机枪越来越沉重。

  “瞧,这就是他妈的九五小阳春!”格卢姆斯基转过身对我说。

  雨水顺着他那紧绷在弓形脊背上的粗呢短外套淌下来,犹如从屋脊上淌下来一样。他又斜眼看了看我那双被泥面团包裹着的靴子。

  “你咋的,穿靴子在谢麦连科夫家放哨?”

  “别婆婆妈妈了,”我说,“你眼下要操心的事还少?”

  “不少,”他嘟嚷着说,“你可当心,你别伤她,安东妮娜的心啊,你想想,她再受不了委屈了。”

  “一定伤,”我说,“我就是为这到此地来的……我一定要伤她的心。我并没白在她家院子里放哨!克利马尔是来给她送糖果的,他不想叫她伤心。”

  “少见哪,这么好的姑娘!”他的口气已经不是那么严厉。“咱早就留心她了,你还在桌子底下爬的时候,咱就看出这姑娘有出息……”

  雨噼噼啪啪,猛打帆布雨披,声音很大,压倒了格卢姆斯基的话语。我朝他靠近些,马枪的枪口,在他的驼背上一跳一跳的,险些儿戳着我的下巴。

  “咱本打算娶她作儿媳妇的!”格卢姆斯基突然喊了出来,他摇晃着他那大如西瓜的拳头,不知在吓唬谁。“他俩是同岁,从小要好呀。战争爆发那年,两个都十五啦……唉!咱那时心想,快点儿长吧……不管咋的,也要给儿子定下这门亲事!”他脱口说出,“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娶……这样的姑娘,难找啊!”

  他又摇晃了一下拳头。本来他大概会给儿子定下这门亲事的。有人说,他儿子塔拉斯很帅,一个呱呱叫的小伙子,而且挺勇敢,四一年竟敢往全副武装的德国鬼子群投掷手榴弹,这可要有点胆子!只是忘拉导火线了!才十五岁啊!

  第一个采泥坑蛮干净,坑底下只有一把坏铁锹。雨水象一条条红褐色溪流,哗哗地淌入坑里。这儿的一切,全是棕色和红色,象泥土的颜色,甚至生长在矿坑斜坡上的款冬的叶子,也显得红彤彤的,它们本来吸足红土的灰尘,现经雨水一淋,焕发出红艳夺目的光彩。

  我们踏着泥泞滑溜的小径向前走去,这条小径蜿蜒在一个仿佛被一块锯齿形的巨大弹片凿出来的大坑边沿上。

  我们向两辆装甲车的黑糊糊的钢铁骨架奔了过去。树林离我们约莫有三百米。

  古潘说,火烧鬼押着这两辆装甲车,开到这儿被烧伤了脸。命运决定以事实来证明这个农村的古老绰号。

  近处,两辆装甲车也象周围的东西一样,呈现出红褐色尘土和锈铁给钢铁包上一层外壳。眼下,雨水一冲,外壳又闪出光亮。

  “没人!”格卢姆斯基转身对我说。

  装甲车的车帮被“火箭炮”的巨型弹片凿出许多窟窿。风在金属的洞洞眼和豁口里呼啸、呜咽。

  “我觉得,他们到达这儿之前是七个人!”我对着格卢姆斯基的耳朵大声说,“后来就变成六个了。”

  到了这儿,那条婉蜒小径变成宽阔大道,上面有驴子留下的蹄印和大车压出的深辙。两辆装甲车就停在这条大路中间。道路如同河流绕过岛屿,从装甲车两边绕了过去。左边一点,有一个采泥坑,坑沿上,长满茂密的杂草,飞廉和款冬。

  格卢姆斯基钻进杂草丛,杂草几乎淹没了他的全身。飞廉的灰色球状果实,挂满他的双肩,他定睛往下一瞥,全身不禁一颤。举在飞 上的那只手,抓住挂在肩头上那截马枪的皮带,立刻往下爬去。

  “那边有什么?”我喊了声,向格卢姆斯基奔过去。我的两只靴子象铅球似的,艰难地向前滑动。

  这里有一个报废的采泥坑,那边有一条水流冲坏的出境大道,隔着大坑那边的蒙蒙雨幕,大道看不清楚。雨水顺着沟沟,  地往下淌,坑底积满水,简直象桔红色的小湖。

  我一下没弄明白,坑里躺的是人,只觉得那是一大捆沾满红泥的破烂布。当那破烂布微微蠕动的时候,我和格卢姆斯顿时惊呆了。它无声地蠕动起来。好怕人哪。

  我俯下身,举手护住眼睛,挡开斜打在脸上的雨点子。我定睛细看,原来那捆破布是个人体轮廓。那人的双腿泡在水里,看样子,他曾经企图往上爬,浑身上下沾满一层棕红色的粘泥。就在这时,一只手从那捆破布底下挣脱出来,好似触角一样,无力地朝前伸去,想抓住什么东西。三个手指抓住了一块柔软的粘泥。

  我认出这个截短了的、只有三个指头的手,它无力地摇动着,宛如一只折断的翅膀。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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