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丢下机枪,从斜坡上纵身往下一跳。格卢姆斯基也随后跳了下来。

  我俩无力地拨拉着稀泥,好容易 到坑底的小湖边。陶工脸朝下趴在水里,他还拚着全力昂起头,不叫稀泥呛到嘴里去。我两膝往两边一分,趴下,把谢麦连科夫翻了过来。在格卢姆斯基的帮忙下,我把帆布雨披塞在他身下。

  哪儿也没有新伤的痕迹,衣服上下都粘满红褐色的泥浆,仿佛是板结的血块。我用湿漉漉的船形帽揩净他的面孔,露出了象刮刀刮出的沟沟一样的深刻皱纹。此时,皱纹牵动面孔,向一边扭,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他的呼吸急促,不均匀,仿佛在抽噎哭泣。

  格卢姆斯基惊慌地瞥了我一眼。

  “不要紧,”我说,“前线上,比这还严重的,有时也活了。”

  陶工的嘴唇没有血迹,这说明伤不在胸口,不在肺,急促的浅呼吸提示我,伤在横隔膜附近。在“肚皮患者”的医院躺了四个月,已经有点懂得,人体内什么东西在什么部位。

  我解开谢麦连科夫的棉袄,用力一扯他那件补丁搭补丁的旧衬衣,衬衣象蛛网一样,一下就扯开了,露出了干瘪的肚子和一棱一棱的肋骨,哪儿也没有血迹。我把衬衫拉到底,看见陶工的枯黑的皮肤,渗出一颗颗血滴,象小珠子似的往下滚。他倒底怎么啦?

  突然,谢麦连科夫那只三指残手,仿佛尽力帮忙找,摸了摸肚子,留下三个肮脏指印。我这才看清,肋骨下有三个不显眼的红斑。开头,我还以为是抓伤的痕迹,但是,我站近他仔细一瞧,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用又细又长的刀子插的,捅了三刀子:一处捅在肝脏处,一处捅在“呼吸器官”下部,一处在神经中枢。

  我回头看了格卢姆斯基一眼,但他一点也帮不上我的忙。他自己还莫名其妙呐!我用眼睛指给他三个斑点。

  挨了土匪这种又细又长的刀子,是最糟不过的了,这种表面看来无所谓的刀伤,甚至连血也不流,但却有致命的危险,只有紧急动手术,才能挽救谢麦连科夫的生命。十万火急!但附近连一个医生也找不到……

  “拖上去吧!”格卢姆斯基透过紧咬的牙关低声地说。

  对,无怪人家都说,火烧鬼是真正的豺狼和刽子手。干脆一枪,这在他是很少见的。他把受了致命刀伤的陶工扔到采泥坑,叫他象甲虫掉在玻璃缸一样,久久地,一遍一遍地沿着坑壁往上爬,叫他活受罪,叫他喊救命。他那无力的三指左手,也真的抓着一把粘泥呐。

  我抬起眼睛,几条溪流顺着沟沟向我们淌来,红色的溪流。风戏弄着款冬的叶子,在那坑壁遮断混暗天空的地方,闪着红光。我们在积满鲜血的坑底挣扎着,在大地躯体的巨大伤口里挣扎着。这一切何时才能了结呢?

  谢麦连科夫躺在帆布雨披上,我俩拽着雨披的两个角,拖着他。我们无法站起,五指抠着粘泥往上爬,象在冰上一样,直往下出溜,弄了一嘴泥浆,气得骂娘。驼背、长胳膊的格卢姆斯基的爬行姿势,活象个蜘蛛。此刻,我才充分感受到这个小个子的体力和韧力。他朝前伸着下巴,歪扭着脸向上爬行。

  我们从陡壁上滑下两次。这条古老的出境大道完全被冲毁了,几乎同斜坡联在一起。我们爬了很长时间,一米一米往上爬。

  “站住!”谢麦连科夫突然哼着说,“不必……丢下我。”

  他苏醒过来了,眼睛睁开了,但是没有看我们,而是直勾勾地望着天空。雨点直接落在那双睁大着,一眨不眨,没有睫毛掩护的眼睛里。然后又象眼泪一样,一颗颗淌出来。他那瘪坍的两腮,完全陷了下去,看来,再陷一点儿,两个坑坑就要开始积水。

  我们冻僵了。我朝谢麦连科夫俯下身,替他挡着雨。他不会看不见我,但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并无变化。

  “干死了!”他说,使劲儿张大嘴巴吞雨点子。

  格卢姆斯基两手一掬,从溪流里捧了一捧红水,淋在他的脸上、两唇吮吸一股细流。

  “他们……把……安……东妮……娜?……”谢麦连科夫说。

  他的话拖得很长,停顿老长时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而喘气又很困难。此时此刻,说话,对他来说,是一种劳动,是他一生中最吃力的劳动。

  “安东妮娜在家里,”我说,“克利马尔被打死了。她很好!”

  谢麦连科夫微微闭上眼睛。他要歇一口气。他感到高兴,这对他来说,也是劳动。

  “他们为的啥?”我问,我朝陶工又俯下身,靠近些,好听清他的回答。

  格卢姆斯基拽了拽我的袖管,意思是说,有得时间问,别折磨他了!但我知道,不能等待了。

  “他们为的啥?”

  谢麦连科夫忍着痛,憋足力气,嘴巴抽动几下,嘴角直冒泡泡,但是他的话怎么也挤不出,冒不上来。他发出咝咝声,睁开了眼睛。

  “丫头,”他说,“丫头……请…关照……保护……我求求……”

  “放心吧!”我咬着嘴唇说。

  这儿可以尽情大哭一阵。雨斜打在脸上,这雨能把世界上所有眼泪都冲洗掉,冲到采泥坑底的红色血洼里。

  “放心吧!”

  “丫头,”他又重说了一遍,生怕我们记不住似的。“请关照……我求求……”

  “他们为的啥呀?”我对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声。“他们是为的啥?”

  我眼下没有权利怜惜他!

  “说呀!你倒说呀!”

  “钞票,”他说, “钞票……我……真……烧了……鬼钞票……我当时全烧……”

  “什么钞票?你说!你说,快说呀!”

  “那边……在……装甲车……两袋子……德国……布……袋子……火烧鬼送来……要藏……我……烧了……后来……鬼钞票……做啥?……他们不……信……我烧……真的……在炉子里……在烘炉里……夜里……他们不信……一袋子……三百万,我要它……干啥……真的……我……”

  谢麦连科夫挣扎着想坐起来。他的脸上一时间浮现出一种我熟悉的、请求宽恕的可怜巴巴的表情,这种表情,同他那男子汉的深深皱纹,同他那两片直线的,执拗的嘴唇,同他那大鼻翼的鹰钩鼻子和那浓重低沉的嗓音,大尉和极地探险者的嗓音很不相称。

  “真的……我没说谎……”

  他发出嘶哑声,想喊出什么,但是两肘在湿泥上朝两边一滑,头耷拉了下来。面孔舒展开了——役有请求,没有愤怒,也没有强忍住肉体痛苦的表情。脉搏跳得更微弱了。

  “你这是为了啥?”格卢姆斯基责怪我说。“你看你!”

  经过半小时,我们才把谢麦连科夫从采泥坑拖了上来。他已经一口一口倒气了。我们站在陡壁上,从头到脚都是红泥浆。雨更大了,大块大块的土坷拉,从斜坡上塌落,滚上一阵,咕咚掉进小湖里。

  谢麦连科夫的那只有残疾的左手,摊在一边。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这三只细长的手指怎样捏出带把陶罐,那简直是奇迹,惊人的、巧夺天工的奇迹,就象塑造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此刻,三个手指痉挛地捏着一把湿泥,仿佛在想方设法给这一小块不成形的泥团注入生命。

  “格卢姆斯基,”我说,“咱们要找到火烧鬼。”

  我的嗓子失音了。一缕缕雨水,斜打在脸上,流到嘴唇,有点咸丝丝的。距我们两百米的地方,六个土匪钻进的那片潮湿的树林在喧闹。雨水开始冲刷躺在我们面前的陶工身上的那层红泥,红泥渐渐脱离他的身体。三个指头捏着的那块泥团膨胀开来,与红色土地融化在一起。

  就在不久前,在金乌西坠,西方天际飘浮着形态万变的朵朵玫瑰云的时候,我们坐在土台上,我教他如何生活,做人,我曾经对他大声叱责。要是我当时能预见到今天多好啊,有先见之明多好啊!

  “这样的陶工找不到啊,”格卢姆斯基说,接着又前言不搭后语地找补了一句。“我本打算娶他的女儿作媳妇……”他又望了望低沉的灰色天空,望了望树林。“火烧鬼不能再活下去了,”他透过紧咬的斗犬牙,又挤出了一句。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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