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俩抬着谢麦连科夫,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上,路很滑,老是跌跤。我们绕过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车,沿着采泥坑的斜坡走着。雨,抽打着我们的脸。

  火烧鬼,火烧鬼。我们现在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顽固地呆在格卢哈雷村附近。我们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才弄清了他的秘密。他这一页最重要、也是最肮脏的历史——关于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车的事件,大白于天下了。

  我估摸,火烧鬼当然知道,他同他的小队押送的是什么货物。也许,他从班德拉匪帮的上司那儿接受了秘密任务——想办法把这笔钱弄到手,好作民族主义者留在我们后方的大批特务的活动经费。谁知道呢?有人说,在那时,这些匪徒已经开始推行“独立自主”的政策。他们懂得,从前的主子——希特勒分子——已经靠不住了。所以火烧鬼,大概耍了两面手法。德国特务机关还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真是枉费心机!

  我回头看了看。那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车在树林的衬托下,显眼地现出斑驳的铁锈。对,这儿上演过几幕好戏。火烧鬼和他的小兄弟奋力抢救两个布袋子。几个受了伤的德国乘员,就地被他们送上了西天。何必留下见证人呢!两袋子钞票当然得赶紧藏好。附近驻扎着不少德国军队:特务机关正在撤退秘密仓库和档案。再加上火烧鬼受了严重烧伤,体力消耗殆尽。可他不大相信自己那帮狐朋狗友,不敢把钞票交给他们去保管……

  我们沿着采泥坑的边缘蹒跚而行,渐渐接近陶厂了。我的两只靴子,在棕色的泥泞中艰难跋涉。43年深秋的一天,几个伪警察搀扶着他们受了伤的长官,也是走的这一条道措。为什么谢麦连科夫当时肯到陶厂去呢?不懂。那时几个炉子冰凉,格卢哈雷村人都躲在自家的木屋里。不过,谢麦洼科夫离开转盘车无法活下去呀!

  陶工那蓝白的、落满雨珠的脸,此刻在绷紧的帆布雨披上摇来摆去。这张面孔由于风吹雨淋,已经冻僵,尖削的颧骨象石头那样硬,那样凉。

  在那不幸的时刻,他在陶厂里做些什么呢?赤着双脚,踏动转盘车的双轮,打磨奇形怪状的陶罐?……还是给安东妮娜收集红粘泥,叫她塑造自己的动物?可是火烧鬼,凶恶、狡猾的火烧鬼,这个法西斯坏蛋……少安匆躁,我制止自已:你不能蛮干,不能感情用事!你现在没有时间,此刻最最重要的是集中思想。

  兴许、火烧鬼还很喜欢这位陶工。他是宁卡的父亲嘛,他可以完全受伪警察的摆布。他的大女儿已经被火烧鬼带到林子里,成了他的人质。“她还活着吗?”我掠过这么一个想法。“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还跟火烧鬼在一起,火烧鬼也许不敢杀害这个陶工吧?”

  谢麦连科夫的头和湿淋淋,一绺一绺粘在一起的花白头发,在帆布雨披上左摇右晃。安东妮娜……我怎么对你说呢?我能帮点什么忙呢?我甚至没有时间陪伴在你的身边,分担你的忧愁,分担你那突然袭来的悲痛。关于你姐姐,我什么也不说。她被伪警察带到林子后,很快就清醒过来了,说不定她曾经企图逃跑或者谋杀火烧鬼。但不管怎么样,土匪不会放她出防区的,因为她晓得他们窝藏的地点。对火烧鬼来说,最重要的是,叫谢麦连科夫一直以为他的大女儿还活着,让她成为他的永久人质。

  火烧鬼,狡猾、诡诈的伪警察,火烧鬼。他要欺骗所有……我的手指死死抓住帆布雨披的边边,抬着陶工,艰难地行进,我的军上装贴在身上,就象一层冰壳。机枪的铁棱角嵌进了脊背,但只是当我的思绪从往事的通想中飞回后,我才感到疼痛。

  于是,火烧鬼扯着尖细的嗓子,吩咐把两只布袋暂时埋藏起来。谢麦连科夫等伪警察一走,就弄旺焙烘车间的炉子,把……他也许是一看见有法西斯兀鹰和印有德文的袋子害怕了。所以往炉子一塞,一烧了事,仿佛祛除邪魔一样。

  可是火烧鬼回来了,他蹲在林子里避风头,治烧伤。到开春,就找上门来了。他不相信谢麦连科夫讲的老实话!这种事,这个原伪警察局局长不能理解。陶工在说谎!……六百万装进自己腰包。不管谢麦连科夫怎么解释,土匪们硬是不相信,从此,他整天提心吊胆,为两个女儿的命运担心。他终日愁云满面,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各种借口,拖延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因此.他那怯懦和巴结的表情,使我大为诧异;恐惧和谎言,使陶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此时,谢麦连科夫的脸舒展开,甚至变得很安详,宛如石雕泥塑。一切痛苦和忧虑都一去不复返了,随生命一去不复返了。“安息了”,瞧,从前人们说得多么确切。安息了……难道人们只有死后才能得到充分安宁吗?

  “格卢姆斯基!”我说。

  农庄主席 着马枪,佝偻着腰,聚精会神地在前面大步走着。

  “停停,格卢姆斯基!”

  我们小心地把帆布雨被放在路边上,路边长着茂密的九轮草和车前草。

  “干啥?”格卢姆斯基没回身,只是扭头瞥了我一眼。

  “为什么火烧鬼把这次战役拖到秋天?”我问道。“为什么他不早点设法来搞这两个鬼袋子?你有什么看法?”

  “咋的,咱是契卡?”农庄主席说。“咱咋晓得?这事眼下又有啥意义啊?”

  “有!”我回答。“眼下什么都有意义。”

  此刻,他全身转过来,对着我。他尽力不往下面,不往雨披上看,所以,侧楞着身子,样子有点怪。

  “火烧鬼为啥拖延?那不是他的钱呗……估摸这钱是指定给土匪头的。”

  格卢姆斯基沉思起来。

  “不对,八成是给自个儿保存的,”他说。

  “他在等……假如他早把钱弄走,他必得交给头头。所以他在等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兴许,德国人还会回来,保不准……不过快到冬天了,是带上这笔钱一走了事的时候了。混在人民群众当中,改名换姓,再在什么地方买幢小房。没钱,他算老几?……干吧!””

  我们又拽起雨披。陶厂近在眼前了,对,农庄主席看到问题的根源。当然喽,火烧鬼明白,干土匪,除了吃子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储存起“自己的”六百万。现在,他一切安排妥贴,就等待时机了。有谢麦连科夫父女俩.天天给他往泉水那边送吃的,有瓦尔娃拉通报周围发生的情况。火烧鬼安排得多妙……但问题是快到冬天,必须打走的主意了。他派麻皮桑卡进村,任务是收抬新来的“小鹰”,并同陶工作最后一次谈判。而后,克利马尔把陶工带到林子里,安东妮娜就成了对这个固执陶工施加压力的最后手段。再以后……土匪就只好干掉陶工,免得泄露出自己的“秘密”。现在,这位前伪警察局局长的一切计划都破产了。破产了吗?……

  “格卢姆斯基,”我悄声对他说。“你等等,格卢姆斯基!我觉得还有钓火烧鬼的钓饵,你听!”

  陶厂就在眼前了。有伙人向我们跑来……

  回到村里后.我们已知道该怎么做了。事不宜迟。于是我丢下安东妮娜哭她的亡父,并托姥姥谢拉菲玛照顾她。我带了波佩连科与格卢姆斯基一同去找瓦尔娃拉。

  我们到了瓦尔娃拉家门口,正碰上格纳特从她的边门里出来。他哼着“马斯科的蜜……甜梨”,莫名其妙地晒笑着。无情的斜雨已经变成恼人的毛毛雨,格纳特的小帽歪在一边,细小的雨珠,缀饰在痴子的肮脏头发上。

  “跟我们走,格纳特,”我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一边伊伊呀呀地哼着,一边顺从地往回朝瓦尔娃拉家走去。枪战,陶厂的大火,谢麦连科夫和克里文季哈的死,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经过他的脑子。他是格卢哈雷村里最幸福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只要到防区弄来炮弹的铜箍,他就有吃有喝,心满意足。

  我们没敲门,径直闯了进去,在油漆的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瓦尔娃拉惊恐地望着我们。她那两只突出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瞅瞅这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个人的脸。她也是刚才从陶厂回来,但已经换了装。她穿了一件“甲胄图案”的裙子和一件粗呢短上衣。

  我们站在粉红色、长着肥大叶子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少女泪”——橡皮树中间,站在雪白的墙壁和毛巾中间,站在刺绣品和镶有框框的照片中间。本房的前主人,两颊红朴朴的杰烈沃扬柯从墙上俯视着我们。不知为什么,我觉着杰烈沃扬柯同志作为瓦尔娃拉第一个牺牲品永远保存在这儿了。

  “你们好,你们好,客人们,”瓦尔娃拉媚声媚气地说。“是不是来取葬后宴的私酿白酒来啦?”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两只眼睛水汪汪、柔情脉脉,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既是蜜糖,又是铅块。但是她再也无法把我包在茧子里或者当作一块泥坯扔在转盘车上了。这些日子内心出的血都凝结了。

  格纳特蹲在衣架底下,宽大的背脊靠着墙,用狗一样的忠实目光,望着瓦尔娃拉。

  “波佩连科,脱下他的棉袄,到隔壁检查一下。”我说。“您,瓦尔娃拉·杰烈沃扬柯请坐。”

  “是这样!”她大吃一惊.眼睛睁得溜回.两条半弧形的眉毛高高挑起。“您记得,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往常来这里,可不是这态度,完全不是这个态度。”

  瓦尔娃拉瞅了瞅格卢姆斯基:对他来说,不言自明了。她在责难我,但我看出,她是以攻为守,极力想以此压下慌张和恐惧。

  “对,我往常来,不是这个态度,”我说,“我对谁也不瞒着盖着。您坐下。”

  “嗬,你可有的吹啦!”波佩连科接茬说,他用一个指头挑着那件油污斑斑的棉袄。“你这儿人来人往,还值得你吹!”

  说完,他就消失在那块有豌豆点印花布帷幔后面的卧室里。

  “生活过得去,我也不会这样。”瓦尔娃拉象唱歌似地说。

  我想起她那朗诵般的语调,这声音对我的影响就象热刀子切油。瓦尔娃拉太美了,没说的。

  她看着那块有豌豆点的花布帷幔,突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

  “你们为啥到这儿作威作福,进进出出,东张西望,这是为什么呀?啊?”

  格纳特听见喊声,惊慌地抬起头,止住笑。她,瓦尔娃拉,这是怎么啦——眼里喷火,面孔涨得通红——一肚子受了委屈的样子。

  “您坐下!”我说,“安静点。”

  “还得了!”她大发雷霆地说,“上我家里来发号施令啦!”

  格卢姆斯基一直不吭声。他靠墙站立,端着马枪,枪口直指自己的前方。瓦尔娃拉对他来说,仿佛不存在似的——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有咧!”波佩连科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摆着个东西。这家伙有办法,真机灵,无怪我对他充满了信心。“那儿有点象个小口袋;咱琢磨,为啥有两道缝线呢?果然找出……”

  波佩连科放开排成方形的手掌,上面有一个用急救包的橡皮外套包的小包,包了两层。我打开小包,取出一张便条纸。我刚刚拿到手,瓦尔娃拉猛地扑了过来,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手。波佩连科一把揪住她,他往我和她之间一站。

  “哎……哟……哟!你这娘儿们放肆到什么地步。”

  “你走运,卡佩柳赫。”瓦尔娃拉说,“死神两次登门,可你都活下来了!我一眼看中你,不是没道理。你身上有女人们喜欢的东西——运气好,脑瓜灵……我当时求你——住在这儿吧!要是你当初留下来,你想,我还会干这个?”

  我看着她——她的面孔是那样纯真,诚挚,声音充满深情。唉!谁弄得清这个女人的心呢?也许,她不知道,她干的是什么吧?她象个婴儿,从死神身边爬过去,还不晓得死的含意,她想也没想过,自己是在犯罪吧?

  便条上有一连串小字:《克利马尔被打死。卡佩柳赫在安东妮娜处过夜。谢麦连科夫运回已死。工厂毁坏。群众不满。小鹰如前。未闻奥任来兵。格卢姆斯基领步枪。勿动水兵克里文特,假满即归队。其母已葬。已允事何时兑现?候音。你的女友亚逊卡。》

  这简直是一张电文稿。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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