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天大亮了。岗下,矮树丛里的灰色柳树已经清晰可见。此刻,我看清两顶帽子微微摇晃,从那儿传来悄悄的话语声。余下的人哪儿去了呢?我仔细观察,侧耳细听,搞的什么名堂?松林那边传来歌声。有人在林子里走,扯着嗓子唱。

  过了一分钟,我听清唱的是“年青的加莉娅”。下边的两顶帽子向矮树丛边上移过来。他们停立在那儿等待。

  唉,加莉娅,年青的加莉娅,

  你小时候不死,那是为啥?

  真格的,“为啥呢”?如果你早死掉,那这个唱没唱韵的白痴就没有因由,扯着嗓子,满林子号丧,为自己招灾惹祸了。也许,这个人成心放开喉咙大喊大叫?想事先打个招呼,意思是说;我去办我的事,我不惹谁,谁也别动我,最要紧的是,你们别打错对象。

  就在这时节,从小松林下坡,沿着通到河边的道路

  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个人。这人粗壮,墩实,下穿马裤,上穿短上衣,头戴一顶羊皮高帽子。兴许,他早已经开始大唱特唱他的《加莉娅》了,因为他的嗓子低沉了,喑哑了,如同拉坏了的火车汽笛。不过,这失真的嗓音,我还是有点耳熟。

  我看清束在短上衣上的那条腰带,搭拉在肚皮上的那只装着独 子的黄色手枪套,那根沉甸甸的链条的时候,我当然认出了这位歌手。克罗特!他这么精神抖擞,大步流星地上哪儿去?去奥任?格卢姆斯基派他去的?

  我检查戳在沙土里的枪支架是不是牢靠。如果土匪开始收拾克罗特,我就不得不提前动手。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我用肩头顶住枪托,让手更活络地握住枪柄,枪身稳住了。我调正了一下瞄准器,看得更清晰了,看得流出了眼泪,但这没关系,M 不是狙击步枪,扫射面广。

  克罗特从枪套里掏出手枪,“什梅塞尔”的枪身抬了起来。我揩掉眼泪,下颌顶住冰凉光滑的枪托,是这样……但是,克罗特把手枪甩到道沟里去了!我放下机枪,观察。“什梅塞尔”的枪身也垂下了。两个家伙往路的两边一站,等候克罗特走近前。

  他摇晃着双手,朝他来的格卢哈雷村方向指指点点,在解释什么。他说得很响,有零星的几个字:“钱”……“帆布”……“抓住”……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朵。这分明是在讲格卢姆斯基的圈套,讲藏在帆布下的“小鹰”嘛。他跑到这儿,是就自己应得那一份来讨价还价的!一切都清楚了。

  克罗特料到,土匪们一定要想办法劫夺运钞票的大车。他悄悄地躲藏起来,此刻来出卖格卢姆斯基的秘密。

  两个土匪带着克罗特过了大道,直奔河岸边的一个挺大的绿岛。显然,那儿是他们的指挥所。从柳树棵子里又钻出两个挂自动步枪的。其中一个头戴平顶羊皮帽,脚蹬高腰皮靴,他在问克罗特什么话。他的声音尖细,老是保持着单调的最高音。克罗特一面回答,一面吭哧鼻子。他又开始向格卢哈雷方向比划,他很急,好象怕人家听不懂似的,两只手直晃。

  我浑身颤抖。是由于寒热,还是由于极端厌恶,我不知道。我用拳头啪啪地敲颧骨,狠狠敲。敲暖和了,卡佩柳赫,暖和了,也冷静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个曾经用砖头砸孩子的富农,来找火烧鬼要自己那一份,有什么奇怪的?他的躯壳里一点劳动人民的灵魂也没有,可别把那双起老茧的黑手同灵魂搞在一块。他不可能甘心让这两袋子钞票太太平平地上缴给国家。他,克罗特,想到这儿急得要死,于是想出这么个办法。

  火烧鬼回过头,对着柳树丛喊了一声。又钻出两个人。啊哈,全部土匪,都凑齐了。

  我通过瞄准器捕捉住那边的七个黑影。瞄准器在跳动,从河边道沟跳动到矮树丛。不,不,急不得。还不到时候。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他们一定又钻进柳树棵子。要等待。

  火烧鬼打的什么主意呢?如果他决定迎击格卢姆斯基那还是不得不开枪。要不,在这个美丽的高地上,不会留下纪念碑。

  火烧鬼在观察四周地形。他的目光,刹那间停留在沙岗上。我觉得,我们的目光仿佛碰在一起。但是,并没有,他不可能看见我——草掩盖了我。火烧鬼指了指奥任方向,指了指河,说着什么话。

  刚才从柳树棵子钻进的两个土匪,又消失在矮树丛里。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扛出一挺机枪。一个扛机枪,另一个扛着一个沉重的三角支架和一只方方正正的大铁匣子,里面有一条装二百五十发子弹的子弹带。他们要架重机枪,这可是厉害家伙。

  第一个扛机枪的是个大块头,他犹犹疑疑地蹚进水里,蹚到齐靴腰,回头看了看,指挥员一挥手,叫他向前进。

  河水蓝湛湛的,很凉,下了雨,水位涨高了。蹚到涉渡场中间,水齐到大块头机枪手的胸口。第二个是矮个子,水上只露出他的头、三角支架和一铁匣子弹。

  两个土匪慢慢地向对岸蹚去。终于爬上宽阔的沙带。象狗一样,抖了抖身子。两个人身上都穿着羊皮短大衣。这是战前红军的军大衣。穿上这种短大衣,即便在河里泡个够,你也冻不僵的。两个机枪手瞅了瞅火烧鬼,那主儿一摆手,意思说,前进,于是他俩向沙地上一个小岛似的树丛走去,柳树棵子象一片灰毛,戳在河边的浴场上。

  二号在柳丛后面架好三角架,他们开始固定机枪,拧瞄准器。两个人有时冻得抽搐,就僻僻啪啪地用手掌拍打两侧,不停地跳。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火烧鬼要放大车和押车的“小鹰”到河里。水涨了好多,隐藏在帆布下的两个人,不得不站起来,暴露自己。

  到那时候,重机枪大概要发言了。格卢哈雷村人后面,扯起四只自动步枪织成的火网。火烧鬼打算有声有色地上演这最后一幕,表示自己的辉煌优势。是啊,这一招太绝了,“小鹰”准得吃瘪。格卢姆斯基的主意,看来是平庸的,也是荒唐的。眼下,火烧鬼真是踌躇满志,专等把我们的人淹死在英沙河里。

  有两下子,大头目。尽管你说话尖声尖气,可土匪们都绝对听你的,个中奥妙,是不难理解了。但是,最卓越的军事计划,也可能由于一点点疏忽而毁于一旦。偶然的事件。比方说,沙岗上的机枪。

  我们校订我们的计划,大头目!

  一个土匪砍了一把柳棵子,把涉渡场附近的道路清扫了一番。火烧鬼知道,这种毛毛细雨,来不及把路上足迹全部冲刷掉。真有远见!

  我烧得直打寒战。快一点吧。农庄主席料得到克罗特不是单纯地开小差,而是出卖我们么?

  细雨飘洒。几片白桦树叶子离开树枝,掉了下来,粘在M 的枪筒上。

  两个机枪手在对岸,蹲在三角架旁,鼓捣什么。他们转动枪身,观察射界,确定方位。二号是个矮小瘦弱的孩子,很明显,他就是谢敏柯。谢敏柯,你不该揽这么个二号射手的差事,我是无法报答你熄灭电筒的一片深情了。

  两个机枪手隐蔽在柳丛后面。但在我看来,他们仍然如在掌心。从高地望下去,黄色沙带的全景全部展现出来:潮湿的沙地,显得磁实,坚硬,上面有几条蜿蜒起伏的沙梁。我把机枪拉到身边,怎么这样重呢?刚才我怎么拖的呢?我把它拖到新的阵地上,枪口对着河。

  那挺重机枪要先消灭掉,否则,火烧鬼和手下几个小兄弟在它的掩护下,可涉水逃窜到对岸。那挺重机枪哑吧了,匪徒们就被压在河边,动弹不得。在他们藏身的柳丛小岛后面,有一百公尺左右的开阔草地。说不定,我们还能把小岛包围,到那时,火烧鬼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我透过瞄准器,仔细观看重机枪阵地,别忘记稍许抬高些,因为我是隔河射击,瞄准点放在零上:没有风。

  大道旁活跃起来。火烧鬼拍了拍克罗特的肩膀。看得出,交易谈成了。五个人,四个土匪加上克罗特,走进柳树丛,隐匿不见了。现在,在大车出现之前,将是一片沉寂。游戏开始了。现在一个是猎人,一个是野兽。

  等待,再没有什么比等待更难耐了。周围一切,在等待中刚刚凝结,伤口又揪心地痛起来。那把铁锯,又来回拉动。嚓嚓嚓——嚓。头,老想往肘弯里扎,身子在大衣里弯曲扭动,拼命把血赶到各条血管里去。我们顶得住!我记起杜鲍夫的一句话:八处受伤,照样打仗。

  细雨蒙蒙。小阳春抑然中止,没等到米哈依洛夫节,树梢上已经呈现出初冬的景象了。在冷雨中,一切都宁静了。墨绿色、有的地方呈雪青色和淡紫色的林带,雨水冲刷一新的碧绿草地,草地里一眼眼从沼 下窥望昏暗天空的水潭,空荡荡、蜿蜒如带的大道,英沙河畔闪着银光的灰色柳林,黑森森的浑浊河流,满河漕飘浮的有黄色斑点的枯叶,宽阔的河边浴场,一切的一切,都悄然无声。

  这是一幅多么宁静的秋日景色。莫非一切都恢复本来面貌的日子就要来到了吗?宁静,对谁来说,都不是暴风雨前的虚幻宁静;一片柳林,就单纯是一片柳林,而不是定向标己;沙岗,就是沙岗,而不是制高点。河流,就是河流,而不是自然障碍物。

  快一点吧!


作者:[苏] 维克多尔·斯米尔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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