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41

第二十一章

 



  在战乱之中,万幸与不幸往往接踵而来,一个人如此,整个部队也如此。当时,德军正向斯摩棱斯克实施楔形突击,古雷加上校所属摩托化步兵师余部,幸好没有碰上那次坦克楔形攻势的锋锐。这多亏了身负弹伤的丘马科夫将军。丘马科夫从斯摩棱斯克城防司令员马雷舍夫上校那里获悉,该城已面临被德军摩托机械化部队占领的威胁,危在旦夕,当即派人给古雷加上校送去了他的书面命令,命令他率部不是向北,向斯摩棱斯克方向,而是向东南,从敌人后方冲出去。但是,这项命令要是早一天送到就好了……而当时的信使,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正是排级指导员米沙·伊万纽塔。

  米沙在斯摩棱斯克城防司令部,带好自动步枪、望远镜和带伪装斑纹的德式斗篷,又领了一辆缴获的大马力带斗摩托车。他由马雷舍夫上校那里领到一份“委任”状,证明他执行重要任务,然后把一捆苏联情报局公报和一罐燃油放在车斗里,趁着夜色,顺克拉斯尼扬大路向南疾驰而去。这是一次难以想象的艰苦行程,要逆着我军的辎重队、汽车队以及难民、伤兵的人流前进。而驶到进行过巷战的霍普洛沃村前的时候,又不得不沿着泥泞难行的道路,折向第聂伯河河谷,以免碰上德军。

  幸亏米沙熟悉斯摩棱斯克周围几十里以内的地形,尤其对第聂伯河两岸了如指掌。他驾驶着摩托车前进,没有打开车灯,在麦浪中穿行,只听得熟透的燕麦和小麦麦粒,打在车斗的铁皮上,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又穿过泛着暗蓝色迷雾的茂密的亚麻田,车过处,一溜亚麻应声匍匐在摩托车的车轮下,然后,顺着人迹稀少的大路和偶然碰到的小路飞速前进。在夜空下行驶很不是滋味。这夜空被周围火箭弹弹光照得通亮,被一串串的机枪弹迹划破,只见远近火起,红光满天。令人觉得,好象天地间到处都是战火似的。伊万纽塔走着,暂时还没有碰到敌人,也没有碰到自己人,由于他随身带着武器,对自己人也得提防。当米沙通过一条林木稀疏的黑暗峡谷,驱车走过山头上的一处洼地时,曾两次遭到射击。但只能看到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而没有听到枪声。

  说老实话,米沙心里很不安宁。他伯白昼的到来,到那时,就有可能从大路上发现他的行踪。他更伯糊里糊涂地闯进德军的驻地。这不仅仅因为,政工人员和共产党员一旦落入敌手,马上就会被就地枪决。如果被俘,就意味着一切都完了……与此同时,由于肩负重任,深入险境,米沙觉得自己好象变得十分高大了,他油然产生了一种自豪和自我满足感,他引以为荣的是,他敢于在这随时都可能遇到敌人的荒山野岭、村落道路间横冲直撞,更引以为荣的是,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打消了那种贪生怕死的卑微念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一旦毫无退路,就拚死相搏。说也奇怪,去年学员营在此地进行战术演习,他曾率领一个排,在漆黑的夜晚,匍匐爬行至假设敌的堑壕前,当时,他也是这样一种心情,仿佛他正在完成着英雄的业绩,因而才体味到了战斗的欢快。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米沙·伊万纽塔的心中都沸腾着一种如饥似渴的心情,他要不畏艰险,去建立功勋,他要做一番一鸣惊人的事业,但又佯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别人看不透他心中的秘密:他要做一个自己心目中想象的高尚青年,他要使自己变得更成熟,更严肃,成为一个更适于军旅生活的人。

  米沙驱车奔驰,直到天色微明,直到摩托车再也不愿听凭他驱使,他的两眼也困得眼皮发粘的时候。他来到长满鼠李树的深谷边缘,停下车来,无精打采地向四周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片顶部发黑的干草垛。他开车驶近一个草垛,往摩托车上扔了几抱干草,然后躺倒在夜露打湿的草地上。这里有羊茅草,中间还混杂着鹅欢草。好象有一股乌克兰的家乡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草香味。

  ……米沙被炸弹的轰隆声惊醒。他跳起来,感到浑身尚未解过乏来,腰间也觉得酸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不远的幽谷和点缀着草垛的草地上空,飘着乳白色的轻雾。这雾仿佛是用淡白的蜘蛛丝织就的一条薄纱,它若断若续,轻飘透明。他领略着这大自然的奇景,瞬间忘记了方才好象在梦中出现的、静息下来的轰炸声,不想走动,也不想思索。但是,他马上又听到远方传来低沉的马达轰鸣,他顺着大路的方向了望,看到有一带黑黝黝的森林,而在森林的上方,在阳光四射的苍白的天空中,有一群正在盘旋和俯冲的飞机,从远处看,伊然象一些飞行的黑十字架。

  米沙从图囊中取出地图,打开,但这图对他“无可奉告”。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地点,无法确定方位。回头看,有一片树丛向山谷伸展开去,越过树丛的边缘,看到远处有一条波光  的河流……是第聂伯河吗?……想了想,再次细查地图,心中盘算,在短暂的七月之夜,他穿山谷,越平原,一夜之间能走多少路程,又仔细看看地图上的彩色标高表,他断定,再走一个上午,就能到达古雷加的部队驻地附近。从地图上看,前面就是两岸夹山的第聂伯河支流,这条河曲折宛转,岸上长满了柳丛。说不定,在森林后面,我们的一支部队从斯摩棱斯克大路且战且退,正在那里渡河,德军飞机轰炸的就是这个部队。

  过了一分钟,排级指导员伊凡纽塔又开动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战骑”,向着敌机在空中盘旋的方向驰去。他这回又算万幸,碰到了一条偏离开第聂伯河的大路,于是,急速前进,虽则每当大路转弯时,他的心里就有点发慌,不得不停下来,侧耳细听,举起望远镜观察。

  不久,森林向两旁退去,米沙走进一片开阔地,在这林中空地中间,有一汪池水,池边有碧绿的苦草和几株错曲的赤杨树丛。道路从这片空地中笔直穿过,池沼上架着一座结实的木桥,是用小杨树树干搭成的。米沙用望远镜仔细看了木桥对面的森林边缘,见到在大路进入那片森林的地方,有一辆烧毁的载重汽车抛在路边,而在池边的一棵赤杨树丛后面,有一堆发黑的东西。

  真有点毛骨悚然。前面,机枪在哒哒地射击,大炮也在轰鸣。而这个地方却满目荒凉,笼罩着一种吉凶莫测,令人胆寒的静穆。但有什么办法呢,米沙决定全速通过这片林中空地……当他走到木桥中央的时候,看到赤杨树丛后面,有一辆翻倒的马车和一匹套在车上的死马。马车旁边,躺着两具民警尸体。在他们浸满血污的蓝色制服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苍蝇。再远一点的地方,在苔草浓密的地面上,有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头上的头巾红得耀眼。

  米沙停住摩托车,向四面张望。没见到有炸弹弹坑。就是说,“米谢尔什米特”飞机在开阔地上击中了这辆马车……然后,他又看到一些被子弹打穿的帆布袋,这些布袋从车上掉到盖车的防雨布上。有的布袋上,带有印着国徽印模的铅封,其中有一个被从侧面打烂的布袋,里面漏出一些系着红纸条的纸捆……

  “钱!”米沙一想到这里,感到浑身发热。“好大数目的钱;”他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米沙放下摩托车,走近大车。

  “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国家银行”,上面的布袋贴着一张白纸片,他看到了纸上的这几个好象被火烧焦了的黑色字迹。他心慌意乱,屏声敛气地看了一眼被打坏的布袋,一捆捆纸币包扎得结结实实的,贴着十字交叉的红纸条,里面全是一百卢布的票面。……米沙忽然想起了他过去的清贫,由于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自己的心情,他感到他的喉咙中有一阵难忍的抽搐。想起了他孤苦伶灯,不见天日的少年时代和当年难解难分的贫困。记得有一年暑假,他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件学生制服,就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亚麻席纹布白上衣……他还记得,他是怎样在小市上卖掉了哥哥和姐姐凑钱给他买的那件外套。米沙接到征召入伍的通知书,那件外套好象已经没用了,他又热烈向往着用卖外套的钱,去买一块手表……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块手表!可是,后来不得不忍痛卖掉,因为征召入伍的工作已推迟到晚秋,而没有御寒的外套是不成的……还有,那四十个卢布的学员“津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肯随便到军校小卖部去买甜汽水和面包圈。他又想到,他的第一份工资还没有来得及去领,现在,他的衣袋里只有几张揉皱的三个卢布纸币……可这里有着数不清的钱!……正是由于这些人的牺牲,才没有落入敌人的魔掌。

  他该怎么办呢?米沙向停摩托车的地方回头看了看,面对清清楚楚摆到他面前的问题,考虑如何回答,其实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扔掉车斗里这一大捆苏联情报局的公报吗?这早就是过时的消息了!……不!“及时把文件送到前线,就如同送去了一批子弹”,他记得,在内战史中读过这一类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难住排级指导员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能辜负他在军校得的那个“机灵的乌克兰佬”称号……他的目光落到皮绝绳上。于是,他迅速而熟练地解下了马具上的缰绳,然后把钱袋紧紧塞进车斗里,再把一些钱袋放在后座、扁平的油缸和车斗沿上,拴好,当作架枪的支座。他用缰绳牢牢拴好这些钱袋以后,这辆三轮摩托车显然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只在前座的上方,给自己留了一个开口。

  米沙已经要发动马达了,忽然他又想到:如果碰上别的部队,他这个抢劫银行的恶名可就洗不清了。完全可能的!……转念一想,米沙甚至觉得有些飘飘然了;如果这些钱真的据为己有呢?……他又如何开销这些钱呢?但已经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传来令人恶心的尸体臭味。在民警的挎包里,他没发现任何关于这些钱的文件。可是,应该有啊!没有文件,肯定会怀疑他居心不良。在死去女人的褐色手提包里,有一个火漆封的纸袋,上面写着;“托运款项计……”米沙看到有那么多的零,眼里直冒金星……

  德国造的摩托车质量精良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载重量过大,车身下陷,尽管车斗里塞的东西太多,车子不时东倒西歪,但这辆巴伐利亚造的摩托车仍然百依百顺,负重前行,它平稳地越过林中土路上残留的树桩,在通过沼泽地时不断发出嘎叫声。米沙把胸脯靠在油箱上的那个钱袋上,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抓到车的把手。他的四周几乎都被结实的钱袋包围着,连子弹也打不穿。这使他增加了几分勇气,可每走一步,这位排级指导员还是心里发怵。不过他记得,这是执行那个好人丘马科夫将军交给的重要任务,米沙·伊万纽塔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丘马科夫将军在什么地方?科洛佳日内、日洛夫、赖因霍尔德在什么地方?

  米沙在哪本书中读过,或者听谁说过,说人的悲哀,莫过于心灵上的孤独。这话看来好象哗众取宠,言过其实,因为深藏胸中的那颗心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因为心并不总是感到孤独的,特别是身边有你的亲人和挚友,有和你灵犀相通,而且品格高尚的人。

  米沙虽然开着摩托车已经远离森林,但他好象还能闻到民警尸体散发出来的臭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在马车上寻找和这些钱有关的文件时,才那样手忙脚乱,草草了事。是啊,为什么用马车运钱?……是为了便于通过森林,越过沼泽,运到东部去?……还是……一想到要拿走遇难民警的身分证和党证,拿走那具女尸的公民证,米沙就于心不忍。拿走这些人的证件,势必使这些死者永远湮没无闻……而且,他不可能,也没有时间掩埋这几具尸体。他既没有工具为他们挖土修坟,也没有东西为他们树立标记,以使这几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不致无影无踪一从生活中消逝。会有人埋葬他们的,这他相信,因为战线很快就会向西移(他相信这一点)。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或战火中的无辜牺牲者,迟早会得到应有的荣誉。

  他悲伤不已,转念又想到自己。他似乎头一次认真想这件事,也可能象他多次遇到的险情一样突如其来,纯属意外,被敌人的冲锋枪点射击中,或者被哪棵树丛后面飞来的子弹打死……这一枪,很可能是穷凶极恶的逃兵(这种人不少)放的,以便夺取他的战利品摩托车、武器和证件。

  在这潮湿的路上,在摩托车的颠簸中,在马达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在这阴暗、荒凉、神秘的森林中,米沙明白了;说心中有孤独之感,这绝不是无病呻吟,虚张声势。当你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任何声响,任何意外情况,都可能使你浑身发抖,灵魂深处感到无法排遣的压抑,胸中有一种苦不堪言的郁闷。米沙天性无忧无虑,很少想过自己有什么神经病,但现在,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浑身的肌肉都变得发硬的程度,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民警和那个女人的尸体。他在那个女人的手提包中找到了银行的单据。

  米沙·伊万纽塔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的想象转移到林中停尸的地点,他想象自己被敌人的枪弹和炮弹玻片击中,弄得血肉模糊,想象着会有人把他埋葬到无人知晓的阵亡战士公墓,或者为他修建一座孤坟,这坟丘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当地的荒草和黄土之中,谁也不知道,排级指导员葬身在哪里,他忙碌的一生是在什么地方终结的,谁也不会去想,在米沙面前,还有着令人向往的、诱人的前途,他有着热烈的幻想,有着长空彩虹般的憧憬……突然间……一切化为乌有……该死的法西斯,那些驱使着法西斯大军来践踏苏维埃土地的家伙真该死……

  不,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会死。他还要为了生存而战斗,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那些曾经和他,现在仍然和他相亲相爱的人们的生存,他还要战斗……只是别做飞来横祸的牺牲品……

  飞来的横祸象一场恶梦,在窥伺着米沙·伊万纽塔,在吉雷加上校的驻地等待着他。古雷加上校在他的师被打散以后,现正在收集残部,集拢成一个拳头。上校原打算把德寇从希斯拉维奇至斯摩棱斯克的大路上击退,再根据丘马科夫将军的最初指示,继续向斯摩棱斯克方向撤退。与此同时,贝哈诺夫少校指挥的炮兵集群,在混编机枪连的支援下,掩护古雷加的部队撤退。谁知这个集群竟不幸惨遭覆灭。

  古雷加上校的残部所在的森林谷地周围,布设了“环形”警戒线。米沙在顺利地穿过了德军封锁的克拉斯尼扬斯克公路,越过几条土路,又驰过维赫拉河上的一座小桥,遇到了其中的一个警戒哨。

  果不出所料,尽管米沙磨破嘴皮,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口令,哨兵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押送到警戒分队队长面前。原来米沙认识这位队长,他是这个师所属团下面一个摩托化步兵连连长。这人是个上尉,有个响亮的姓,叫维舍戈尔①。他身材魁梧,脸形瘦削,颧骨很高,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射出不信任的逼人光芒。维舍戈尔因极了,昏昏欲睡。他认出米沙就是那位政治处的排级指导员,又听说他给古雷加上校送来了丘马科夫将军的重要命令,还给司令部运来了大批贵重物品,就吩咐把步枪和手枪还给他,并且在地图上指给他能够找到古雷加上校的地点。

  米沙骑着摩托车继续赶路,不过这次是按照地图指示的方向前进。走了大约十分钟,他离开土路,驶入森林,看到有几辆带篷的指挥车隐蔽在树林中间。米沙让摩托车滑行到一辆架着天线的装甲汽车跟前,心想古雷加上校一定在这辆车上,他停住车,向遇到的头一个熟人——师特别处处长,留着棕色小胡子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敬了一个礼。那大尉坐在一个树桩上,正在往小本子里记什么。普赫利亚科夫满面春风,站起来迎他,又向上翘了翘小胡子,亲切地握了他的手。然后,略带职业上的兴趣问道:

  “喂,伊万纽塔先生,你溜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没任何秘密。”米沙满不在乎地回答,“要是说出来,恐伯您都不信。”

  “那就说吧,别卖关子!”

  “必须首先转达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要当面呈交古雷加上校。”

  “让老头睡一会儿吧!”从旁边走过的卢卡托夫听到有人提师长,他的岳父的姓名,就上来搭话。

  “这项命令十万火急!”伊万纽塔有点故意夸大地说.

  ①维舍戈尔()是比山还高的意思。——译者

  “既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就劳您大驾去叫醒他吧。”卢卡托夫以嘲笑的口气怂恿米沙,“上校在轰炸过去以后睡得象死人一样。”

  过后,卢卡托夫注意到了伊万纽塔那辆被重物压歪了的摩托车,又围着它绕了一圈。普赫利亚科夫大尉问米沙:

  “给司令部运来干粮了吗?”

  “要是有香肠就好了。”卢卡托夫笑着说,“如果在行军中嚼上一根小灌肠,保险能再走上三公里。”

  米沙听了两位上级的胡乱猜测,傲气十足,哈哈大笑,心想他自己这段经历马上就会让他们目瞪口呆,于是,他以一种自负的神情说道:

  “指挥员同志们,这不是别的,这是苏联的钱币……每一个布袋都装满了一百卢布票面的钞票!”接着他又扼要说了一遍这钱的来龙去脉。

  “嗬,排级指导员,”普赫利亚科夫大尉摸着捆在摩托车上的帆布袋子,大吃一惊。“真得向莫斯科给你请功了。应该喝酒,你一定会得勋章!”

  “这是什么?”卢卡托夫定了定神,指着一个布袋问道。他由于莫名其妙的激动脸色卿的一下白了。一个布袋破了一个椭圆形的窟窿,有几叠扎得结结实实的钞票从里面露出来。

  “可能是子弹打穿的,”伊万纽塔不在意地答道。普赫利亚科夫亲热地递给他一包“卡兹别克”牌香烟,他从中抽出一根,点着。

  在卢卡托夫褪了色的灰领章上,长方形的军衔标志没有了,只留下了那三个长方形标志的灰色痕迹,这说明,不久前他由中校军衔降为少校军衔。他又围着摩托车转了一圈,摸了摸窟窿里露出的那几叠钞票,好象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子弹打破的?”

  “反正不是炮弹片,”米沙如实回答。“马车周围没有一个弹坑。”

  “笨蛋,你怎么把这个袋子放在上面了?”卢卡托夫用手掌拍了拍粗糙的布袋。

  “最后一个,顺手放的。”

  “嗯,是最后一个?”卢卡托夫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有一种流里流气的亲呢意味。他的话听起来好象对米沙十分好感。他靠近伊万纽塔,故作亲呢,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将信将疑,咄咄逼人的目光看了一下他的眼晴。“说实话,排级指导员,是不是把几叠钞票据为己有了?”他用眼神示意伊万纽塔的挎包。然后又问,“要不,在哪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挖坑埋了一袋子?嗯?……想侥幸……”

  米沙觉得,好象周围的一切生命突然毁灭了,自己置身于一片令人厌恶的死寂之中。他感到天昏地旋,难以忍受,好象有人打了他耳光,当面啐他,作践他的灵魂和良心。卢卡托夫的提问和怀疑,之所以使伊万纽塔特别感到受辱,是在到这儿来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贫困,他确实有过肮脏的念头,要不要拿出一叠钱来,去挥霍一番,作为对他挽救这一车钱的酬劳?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露头,他就把它扼死了,他浑身颤抖,为有这个念头而自愧,他在内心里咒骂自己.蔑视自己……可是现在,居然当着他的面,有人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卑鄙的怀疑……

  “狗东西!”伊万纽塔怒火难耐,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他抓住卢卡托夫的前胸,摇了一下。但卢卡托夫体重比他沉,米沙在盛怒之中感到力不从心,猛然间,他重重打了卢卡托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卢卡托夫一个趔难打出几步以外。“狗东西!……可恶之极的混蛋!”米沙沙哑的嗓音中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同时也听得出他的恐惧,他竟敢动手打比自己军衔高的上级,这是犯罪。“你以为别人都象你吗?!你以为我们没见过你那卑鄙的胆怯和依靠你岳父仗势欺人吗?!”原来,米沙也知道卢卡托夫有“靠山”。

  卢卡托夫气得脸歪嘴斜,掏出手枪,向米沙扑了过去。米沙也抓住了手枪,万幸的是,他忘了胸前就接着可随时投入战斗的德式冲锋枪。

  事情这样出人意外,这样不可思议,以致站在旁边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虽然是运动员,也没来得及抓住伊万纽塔的手,不过,他在卢卡托夫开枪前的一瞬间,飞起一脚,踢掉了卢卡托夫的手枪,这一枪说不定会要了米沙的命。

  卢卡托夫的手枪被普赫利亚科夫踢出手后,飞到一边,撞到一棵老杉树的乌黑的树干上,理所当然,在打出一枪后,又碰了一下击发卡槽,于是又射出了一发子弹……不远处有一辆汽车,车里当即有人发出一声气噎声嘶的嚎叫,这颗子弹终于找到了无辜的受害者。

  古雷加上校和杜伊先比耶夫中校闻声从森林深处跑来。两个人睡意惺忪,脸色由于疲倦而显得发黑,满脸胡子碴儿。司令部的人都跑到出事地点。

  卢卡托夫和伊万纽塔都在火头上,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气得发抖。普赫利亚科夫大尉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的原委向首长报告了一遍。

  “胡闹,胡闹……”古雷加上校痛心地摇头,“这回军事法庭有事干了……”

  “上校同志,我给您带来了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排级政治指导员报告说,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古雷加。

  接着,米沙又怒不可遏,匆忙解下装具,摘下挎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草地上:有笔记本、地图、铅笔、锋利的刮脸刀、肥皂……然后,又把裤兜翻过来。

  “看清楚,恶棍,我让你记住!”他又气急败坏地冲向卢卡托夫,“红军的政工人员不会偷国家的东西。决不会偷!钱,都在这儿!”米沙从上衣胸兜里掏出两张三卢布纸币,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党证和身分证。

  “别闹了,排级指导员,”古雷加上校仔细看了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已经心平气和,转身对他说,“打伤哪儿啦?”立即转身问那三个战士,他们从汽车上抬下被流弹打中的通信兵。

  “打在肩上了,上校同志!伤很重!”一个红军战士迅速回答。“我们马上把他送到包扎所去。”

  古雷加上校读完命令,确信他已无法改变他这个师的绝望处境,随手把命令递给参谋长杜伊先比耶夫。

  “我们的任务完全变了,”他说,“叫领导干部都来,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置这两个愚蠢的斗殴者。”

  “上校同志,我抗议,”卢卡托夫说,他面色阴沉,但又心虚,“这怎么是打架斗殴呢?这是不寻常的事件I……这是犯罪,军衔低的竟敢动手打军衔高的人!”

  “可这军衔高的家伙不仅怀疑一个政工人员偷窃,而且还向他开枪!这难道不是不寻常的事件么?”米沙·伊万纽塔慢慢镇定下来,背上装具。

  “两个人都够可以的.”古雷加答道,苦苦思索,他该使么办。

  决定是在先动手打人者——伊万纽塔不在场的情况下做出的。古雷加、卢卡托夫和普赫利亚科夫都离开汽车那里。上校思忖片刻后,心情沉重地说:

  “战争,成千上万的人牺牲了,我们的土地也丢了,可你们还逞能……真是一些蠢人……你这位大尉也有错,让他们吵得不可收拾。”古雷加对普赫利亚科夫说。

  “我有错,上校同志。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动手了……不过,现在我的过错是,把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枪踢飞了,结果打伤了正睡觉的红军战士。”

  “幸亏没打着这个黄毛小子伊万纽塔。”古雷加脸色阴沉地说,“否则,你,阿列克谢,脑袋就要开花了。”

  “这不对!”卢卡托夫恶声恶气地说,“我是采取自卫措施。”

  “别再傻头傻脑地抱怨了!”普赫利亚科夫略微提高嗓门说,“为了这个,哪一个正直的人都会打他的耳光!我,不消说,也会……”

  “现在说风凉话倒轻松,”卢卡托夫气馁了,嘴里嘟嚷着。

  “这样吧,”古雷加做总结,“你们三个都有错……我建议,此事暂不追究,以观后效。战争会告诉我们解决办法的。这批钱,要立即派出可靠的护送人员,送到方面军司令部去,或者就近交给任何一个集团军司令部的财会人员处理。我命令,由卢卡托夫少校领导这个护送组……您,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我们这个司令部里,挨了这一记可耻的耳光之后,已没事可干了……再说,您的震伤还没痊愈。”然后,古雷加又对普赫利亚科夫大尉说;“大尉同志,你去物色护送的人选……用马车运走这批钱。”

  “好吧,”普赫利亚科夫同意。然后,他以略带歉意的神情看着古雷加,说:“上校同志,我应当把这里发生的事,密电报告我的领导,这是我们的规定。”

  ‘哪不就要追究这事了吗?”古雷加上校感到不安,他以半带责备半带同情的眼神溜了一眼卢卡托夫。

  “我想,我们和您已经做了处理了,”普赫利亚科夫息事宁人地说,“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就这样报告……”

  古雷加上校和卢卡托夫少校远离开汽车,两人来到林中,上校对卢卡托夫说:“关于这些钱,除了银行的文件之外,我们还要拟个文据……要是少了一张钞票,就是你,我外孙的父亲,我也不会轻饶……。

  “爸爸,您把我想得太坏了。”

  “不,我很清楚,人往往在遇到易取的钱财时,恶习发作,不借头破血流。今天就险些发生这种事……我担心,这事还不算完,特别处人员还是要向上报告。”

  “我什么也不伯,我这是防人攻击,纯属自卫,”卢卡托夫摸了摸手枪,“可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突出敌军的钳形包围?”

  “现在,阿列克谢,我给你个机会逃出去。为了你的孩子,我的外孙,别再欺负季娜……我听说,你和一些年轻的娘们儿胡搞。”

  “哪儿的话!季娜还不老……您现在要设法避开德军的打击。”

  “恐怕我们已经没救了……你带着马车和押送队从森林和沼泽地带走过去。”

  “也许,我们能一起走……我们查查地图,选一条绕过敌军的路线。”卢卡托夫提议。

  “可技术装备都烧掉吗?还有这些燃油?……火炮怎么处置?”古雷加上校的眼中流露出责难和恐惧,“不,我不想丢丑。我们要拚尽最后的力量,打击德军的掩护部队……只有到绝无出路的时候,我才敢冒险下令,让部队化整为零,向东冲出包围,或者转而打游击。在斯摩梭斯克地区,在敌人后方,我们已经开始有地下活动了。”

  “现在,吉凶未卜,主要的是,保住脑袋,别上法庭。”卢卡托夫垂头丧气地说。

  “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了。而我,听天由命好了。我现在要对大家负责。”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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