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41

第二十三章

 



  不幸往往不请自来……有一位杰出人物,一位功勋卓著,名垂青史,难以被人遗忘的驰骋沙场的战将,就万没有料到,他会蒙受不白之冤。他就是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卡恰洛夫①。

  ①卡恰洛夫(1890—1941)一九四一年七月任苏军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在斯摩棱斯克地区作战中阵亡。——译者

  ……

  一九四一年七月初,最高统帅部大本营任命阿尔汉格尔斯克军区司令卡恰洛夫中将为重新组建的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而原阿尔汉格尔斯克军区司令部主要领导干部也转属该集团军司令部。

  不过,大本营的任命,是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奉召立即动身,到莫斯科以后才知道的。临行前,他安排了家事,让妻子叶连娜·尼古拉耶芙娜、儿子沃德佳和岳母叶连娜·伊万诺芙娜也收拾行囊,准备上路,先到莫斯科,投奔岳母的姐姐安娜·伊万诺芙娜家。到那儿以后,一切要看卡恰洛夫中将的新任职和到什么地方去。此次奉召是到新的地点担任新职,对此,他是毫不怀疑的。他知道要去前线。

  到莫斯科的当天,总参谋长朱可夫引荐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会见大本营主席斯大林,而实际上他们早在保卫察里津时期就相识了。见面后,听取了朱可夫关于苏德战场形势的例行报告。

  朱可夫大将的报告井井有条,而且对斯大林的提问应答如流,他深感惊讶。通过朱可夫的报告,通过朱可夫和斯大林的问答,他虽身在斯大林办公室,但对各地的战况,已大体上有了明白透彻的了解。雅科夫列维奇得知,他已被指定任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这个集团军应配合其他新组建的集团军在西方向作战部队的后方占领防御地区。因此,他全神贯注,仔细听了西方向总司令铁木辛哥元帅指挥下的各集团军的情况。他在想象中差不多已经看清,西部战线不稳,其所属部队的战役布势也漏洞百出……看那巨大的地图,西北方向,在二百八十公里宽的地带内,叶尔沙科夫中将指挥的第二十二集团军,要钳制敌十六个师的兵力,只能以六个师屏护斯摩棱斯克方向。转隶科涅夫中将指挥的第十九集团军编成内的各师,还在分批开赴前线的途中,这些师彼此缺乏密切的联系,只能在第二十二集团军左翼的后方展开梯次防御。库罗奇金指挥的第二十集团军位于维捷布斯克和奥尔沙之间,巳打得筋疲力竭,再往南,溯第聂伯河而上至罗加乔夫,担任防御的列梅佐夫中将指挥的第十三集团军,翼侧已经暴露,虚弱不堪。其所属第六十三军已陷入合围,正倾其全力保卫莫吉廖夫。库兹涅佐夫上将指挥的第二十一集团军正连续对敌进行反冲击,掩护第十三集团军的左翼。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卢金中将指挥的第十六集团军作为方面军的预备队,正在这里集结。至此,一切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了如指掌”只是从地图上看,西方向广大空间变幻莫测,这变化不是以日计,而是以时计。总参谋部要想抓住这个变化是不容易的,而要根据这个变化,发出指示,变更部署,把新的预备队投入战场,就更难了。

  七月的这一天,莫斯科上空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斯大林的办公室里显得阴暗。朱可夫报告完备战线的作战情况后,斯大林背着手,在室内踱步,然后,在卡恰洛夫将军面前停下来,卡恰洛夫当即起立。斯大林好象自责地说:

  “佳音不多。”

  “毫无佳音。”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随声附和说。

  “为什么说毫无?”斯大林着重说了“毫无”这个词以后,突然吃了一惊,然后用手向悄悄进来的波斯克列贝舍夫示意开灯。办公室的四壁似乎在光亮的照射下后退,周围显得宽敞多了。从斯大林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种忧伤而讥讽的味道:“这位波斯克列贝舍夫同志是皮鞋匠的儿子,而现在是斯大林同志处理冗繁事务的主要助手。”

  波斯克列贝舍夫剃光的头在灯光下闪亮,他站在门槛边,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斯大林。

  “我说的对不,波斯克列贝舍夫同志?”斯大林表情严肃地问他。

  “对,斯大林同志,”波斯克列贝舍夫微笑着回答,接着就退了出去,他知道不会再向他提问题了。

  可是,斯大林还要谈这个常使他感兴趣的话题:

  “我也是皮鞋匠的儿子,您看,在领导一个党,一个国家和统帅一支大军。您,卡恰洛夫同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是皮鞋匠的儿子!……”

  “是的,斯大林同志,我也是皮鞋匠的儿子。”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肯定地说,心想,斯大林可能从干部部调阅过他的档案。

  “结果如何呢?”斯大林故作惊讶地问,“也许我们就是那种不务正业的皮鞋匠?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该挨德国人的打,让他们来教训我们怎样打仗?也许我们各自在党、政、军的岗位上。真的还在背离职守,大缝其皮鞋?”

  “不,斯大林同志,”卡恰洛夫带着他特有的严肃表情答道,“您早在察里津的时候就显示出了打仗的才能,而我在您的领导下也没有丢过丑。后来到其他战线……我五次负伤……”

  “对,我记得您,卡恰洛夫同志,在第十集团军……”

  “在第十集团军,在第二集团军我们也见过面。当时,我已经任高级职务了。”

  “而现在,您要干一番大事业了,要指挥一个集团军了。您应当阻止和打垮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虽然您和我一样,也是皮鞋匠的儿子。”斯大林的胡子底下掠过一丝笑意,接着说,“您的父亲确实是皮鞋匠,在察里津的小市上开了一个小店,雇了十二个伙计……是小资产阶级……可是后来,他的小店经不起竞争……”

  “对,斯大林同志,还在革命前的时候,父亲就返回故乡戈洛季谢村缝皮鞋去了。”

  “可是,您说毫无佳音!”斯大林看来心绪变得豁然开朗了。“皮鞋匠的儿子,他们代表着我们纯朴的人民……人民!……主要是工人和农民,还有我们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同法西斯战争机器的不可避免的斗争中,团结起来了,虽然敌视我们的整个帝国主义世界都在为这个战争机器呐喊助威。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必须战胜他们!……可您却说毫无佳音,十分不妙……”

  朱可夫大将看到斯大林心情愉快(这是近来难得见到内),有节制地笑了几声。当他开始收地图的时候,斯大林把手放在桌上。

  “这么说,二十八集团军司令员卡恰洛夫同志,明白您的任务了?”斯大林表情严峻,看着卡恰洛夫问道,“我们把一支很大的兵力,七个师,托付给了您!……要顶住古德里安!应当首先稳住西部战线的态势。”

  “任务明确了,最主要的是各师必须及时到达集结地域。给卡恰洛夫新组建的这个集团军所属各师,情况如何?现在驻在什么地方?”斯大林问朱可夫,语调很严厉。

  “我还不能准确回答,斯大林同志。”朱可夫脸色阴沉地答道。

  “我们的师现在是主要的战术单位,总参谋部必须随时掌握各师的驻地和现状!对每一个师都要了如指掌!”斯大林由于不满,声音有点低沉,好象他的肺吸气不足。

  “过一小时向您报告,斯大林同志。”朱可夫一边说,一边手脚忙乱地收拾地图,“我想,第二十八集团军所属各师已大部编组完毕,或者已经在行军途中了。”

  “您有问题吗?”斯大林问卡恰洛夫。

  “有,斯大林同志。但我是向总参各部提问,谈集团军的编制问题。”

  “好!……只是别忘了,卡恰洛夫同志,看一个人的智力,从他的提问,要比从他的回答更容易判断。”斯大林带着鼓舞人心的笑意握手告别。

  第二十八集团军所属各部队和各兵团原在全国各地,取得番号以后,陆续向布良斯克和叶尔尼亚之间的集结地点会合,即在西方面军左翼部队流血牺牲、艰苦奋战的浅近后方会合。

  集团军司令部就设在布良斯克州的一座小城基洛夫市①近郊。这个小城位于一条小河波尔瓦河的右岸。这是杰斯纳河左岸的支流,源自斯摩棱斯克高地的南坡。司令部一些部门所在的陶瓷厂厂房和市内别的“办公用”建筑,很不起眼,敌机从不光顾。在集团军内七个师所属各团展开的地区,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防线内的土工作业。这项工程由军队负责施工,同时有大量的当地群众参加。于是,一道防线逐渐形成,尽管没有修建永备火力点和土木质火力点,没有拉上铁丝网,因为建筑材料,“铁刺”、地雷之类都感不足……仅仅暂时挖掘了步兵掩体和火炮掩体、堑壕、交通壕、崖壁以及反坦克壕。通信器材也少,以致影响了对部队的指挥。

  这里还阴雨连绵。风向也时有变化,但是,雨意浓重的乌云就象被绳子系住一样,滞留在斯摩棱斯克高地上空,不时化作瓢泼大雨倾泄下来。前线上的生活节奏变得缓慢、停滞了,大路无法通行,汽车和马车就象落在蜜糖里的苍蝇一样,在泥泞里挣扎。涓涓细水汇成湍湍急流,湍湍急流又汇成滔滔巨流。堑壕底部积了不少水,以至冲塌了两边的斜坡,天气干燥时粘连在一起的电话线被雨水浸湿,结果听筒里的振动膜发出来的是模糊不清和界音浓重的声响。而且,整个战争的音响也变了,好象前线和后方陡然拉开了距离,炸弹声变得更加低沉,不那么怒不可遏了,大炮的炮弹好象只向一个方向打,机枪的响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①基洛夫市现属卡卢加州。——作者

  卡恰洛夫中将知道,由于阴雨天气,就越发推迟了他这个集团军所属各师的集结时间,同时也给防御地区的修建带来更多的困难,他负责的防御地区正面过宽,因而也就无法保证应有的兵力兵器密度和纵深。在这种条件下,他作为集团军司令员,既然已经预见到德军有可能突破防御,就应当毫不迟疑,组建强有力的机动预备队,或者不待上级命令,立即筹建集团军级战斗集群,以参加他早在方面军司令部就听到了的、为卢金和库罗奇金两集团军解围的进攻战役。无论如何,也要集拢一定的力量,缀成拳头。可是各师司令部好象故意和他为难似的,总是通过日常的“实力统计表”和日报表,抓住定员编制不放,抱怨人员、武器和技术装备不足。

  卡恰洛夫将军决定召集各师师长到集团军司令部来,大家见见面,讨论一下共同的任务,研究各师各团在尚未占领防御地区,尚未做好战斗准备,而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投入战斗的情况下,如何组织协同问题。其中沃尔辛少将指挥下的步兵第一四五师,虽由奥廖尔刚刚到达,但已在杰斯纳河畔占领了防御阵地,并在波奇诺克地区与德军初战告捷,夺回了敌人占领的机场。沃尔辛将军已被任命为罗斯拉夫尔的城防司令。他已派出一个营负责维持市的秩序,而且颇为本师捞到了不小的实惠,他组织了一个“收容所”,收容我军由西边来的,等待改编或冲出合围的余部。不管怎么说,步兵第一四五师人员比别的师都多,卡恰洛夫将军正暗暗盘算,“压缩”各团人数,以建立集团军的机动预备队。

  师长会议定于中午十二时在基洛夫市陶瓷厂厂长办公室召开。卡恰洛夫将军的副官波格列巴耶夫少校奉命筹办这次“礼仪性的”午前茶会,就便借用一下厂长办公室样品橱内的陶瓷茶具和一个图拉城造的装两桶水的大茶炊。几十多来,厂里的茶点部一直用这个炊具供应职工用茶。

  这天,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卡恰洛夫心绪甚佳。早晨,他给莫斯科的一个老友赫鲁廖夫将军挂了电话。从老友那里得知,他的妻子,以及赫鲁廖夫和前西部特别军区副司令员博尔金将军的家属,连同别人的家属,一道乘专列后撤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尔后再迁居到巴尔特姆村,应当往那里写信和寄家属薪金供给证。解除前线人员的后顾之忧,就意味着减轻他们的一半精神负担,这简直就形同不让他们受到来自后方的“打击”一样。

  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走到办公室角落里的一面镜子前,这镜子镜面倾斜,镜里映出了本厂生产的成套茶具。他在镜前做了一个自己喜爱的姿势:两臂在胸前交叉,左腿前伸……真怪……这不是荒唐的“拿破仑式立姿”吗?自己也感到这姿势显 得造作,但又改不了,年轻的时候,他在一次负伤后,由于左臂变短,所以才用这样有意造作的姿势来掩盖生理上的“缺陷”。这青年时代留下的习惯已根深蒂固,甚至和他健壮的体形,宽大有力的肩膀,肌肉结实的粗脖子结合在一起,也令人感到谐调了。

  他那灰色眼睛中,目光坚毅,他那颧骨略高的脸上,表情严肃,好象这本身就要求他取这种拿破仑式的姿势。他在上班时间,对待下级严肃,甚至有些冷酷,再加上这“拿破仑式立姿”,从来如此,一成不变。他在家里也是一成不变,他是和蔼宽厚的一家之主:温存体贴的丈夫,疼爱子女的慈父。他知道,他的“两付面孔”很受一些军官的妻子甚至军官们的责难,他也每每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可是,天生如此,他不想改。

  有一次,他偶然听到一句讽刺他的俏皮话,登时勃然大怒。俏皮话说:“他身为部队之长,威风凛凛,可在老婆的裙子下却百依百顺。”他之所以生气,自然是觉得这“信口胡诌”里含有恶意嘲讽。但,转念一想,马上平息了心头的怒火,以免这并不高明的歪诗使别人信以为真。于是,他开始常常自问:“在工作上是否言行正派?……”他在内心深处巡视了一遍自己那片军人“天地”,有几十个他的上级和下级的而影闪过,回想同他们的交往和自己的为人,在这之后,他自信地回答自己:“对人苛刻……但并无不妥之处……”他虽然自命不凡,虽然由于“脱离党组织”和“高傲自大”而受过党内处分,但没人敢小看他。是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一次,他把总政治部和国防人民委员部关于加强一长制的指示张冠李戴,弄乱了套,两份文件的侧重点和补充说明是略有出入的……而且,他还和一位军衔高的政工干部闹过别扭……闹到最后,当然是人家正确……还有一次,他收到布琼尼元帅谈工作的信,元帅说他指挥的那个骑兵军司令部工作缺乏作战素养,不成体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随后,他以毫不留情的手段克服了缺点。他还收到过伏罗希洛夫元帅的一封信,这回说的纯属私事,说他乱搞女人。元帅不应该听信小报告嘛。他写了封回信。这件事使他大伤脑筋,十分痛苦,好象从此以后,他的性格变得更冷酷了。在工作上,他更加严厉和苛刻。有些军官来司令部值班,虽不能说胆战心惊,但确实是象来应付最让人头疼的考试似的。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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