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天晚上,穆霞刚在用枞树枝叶搭成的床铺上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这些枞树枝叶这次可是她亲自为自己和同伴砍来的。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失眠了。为了不让火光或烟气把别人引到宿营地来,他把篝火扒开,给燃木浇上水,踩灭木炭,把干柴收拢,留待明天使用,熏黑的小锅也用沙土擦洗于净,然后仰面躺下来,双手枕在脑袋下,默默地沉思起来。

  过去,正是在这样和煦、恬静的夏夜里,繁星与萤火虫交相辉映,柔光点点,轻纱般的薄雾悄悄升腾起来,在芳草如茵、徐徐散发出白天余热的草地上躺一会,真是妙不可言!在这样的时刻,大自然是何等庄严、静谧!森林、草地、薄雾笼罩着的小溪,都进人了甜蜜的梦乡。经历一周工作后身心疲乏的人们,在这样温馨的夜晚,投进大自然的怀抱里小憩,倾听那沉睡的森林的簌簌声,呼吸着那被玉露的凉液抚弄得更加香味浓郁的花卉的芳菲,真感到心旷神怡!

  同样是夏夜,同样是晶莹碧透、星光闪烁的静谧蓝天,同样是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草地上空,同样是从溪边袭来阵阵芬芳潮湿的冷气,然而,却既没有宁静,也没有欢乐。在阵阵蛙噪声中,有一种使人惴惴不安、令人提心吊胆的东西。麻鹭①象母亲失去儿子一样悲泣;微风从河岸下送来的肺草的香甜气息中,隐隐夹杂着一点腐臭味儿;甚至在单调的鹌鹑的叫声中——这种鸟声从童年时起就被理解为“睡觉啦,睡觉啦!”——现在听到的是:“走吧,当心点!走吧,当心点!”

  【 ①鹭的一种,特征为羽衣上既有条纹,又有班点。——译者注】

  发生了什么事呢?要知道,占领军根本没有来到此地,他们从旁边绕过去了,这些深山老林总算幸兔于战祸。然而,夏夜既没有带来欢愉,也没有带来宁静,人们警觉地倾听着,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叹着气,不时地向小溪那边张望,看是不是现出了一线金色的曙光,是不是该动身赶路了。嗨,真希望黎明快点到来啊!

  在小溪拐弯处,一条大鱼拍击了一下水面。米特罗凡·伊里奇完全象老人一样叹着气,呻吟着,从他那散发出芬芳气息的床上爬起来,用桦树枝和桦树皮扎成一个火把,将它点燃,便朝溪边走下去。他用手抓住了几条一动不动地呆在浅滩石头缝里的小鮈②。他把这些小鱼穿在钓子上,然后把两只钓钩放在小溪弯里荫暗的漩涡处,这处漩涡是他在傍晚时就注意到了的。如果能捕到一条好梭鱼,对于补充他们消耗很快的食物储备来说,那可不会是多余的。

  【 ②鱼类的一属,身体小,侧扁或圆筒形,有须一对,背鳍一般无硬棘。生活在温带淡水中。——译者注】

  观察了一阵平静的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之后,老人本来打算再睡一觉,可是他的视线马上落到小路上一件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上。米特罗凡·伊里奇吓得肩胛骨上的衬衫一下子湿透了。难道是他们傍晚路过这里的时候,袋子裂开了,这玩艺儿是从袋子里掉出来的吗?

  老人急忙蹲下身去,用发抖的手抓起闪光的东西。这是一只河里的珠母贝壳,也许是喜鹊啄到之后剥下的壳,尽管放在手掌上只不过是一块软体动物身上色如珠母的鳞片,可他的心还是不安地跳动。要知道,那些金银财宝是按重量直接收下的,匆匆忙忙过了秤,当然就不准确了。可别丢失一点才好,很可能,当他们把东西从一个袋子转到另一个袋子去的时候,就已经掉东西了。谁也无法估计到,因为没有造清单,甚至连最简单的清单至也没造出来。

  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银行工作者,怎么会疏忽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匆匆忙忙,了了草草……还有这位傻姑娘,她为人轻率,对待金银财宝就象对待土豆一样。不,她对土豆还要爱惜些,你看,她今天把土豆数了又数,心里盘算着,这点东西还够他们吃几天。她背土豆既无怨言,又不顶嘴……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姑娘!

  “不,这一切都要纠正过来,现在就要纠正!可是怎么纠正呢?”他手里仍然握着那块贝壳,反复考虑。“既无墨水,又无片纸,你怎么造清单呢?是否可以学古人那样写在桦树皮上呢?当然,写在桦树皮上是可以的,但是难道你能写得下吗?要知道,黄金很多啊,还有很多其它玩艺呀……撕下一块衬衣布?这倒是个主意……但是,在布上写字是一件多么繁重、艰难的活计啊!这要耗费多少个昼夜呢?……是呀,真是个难题!”

  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松树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霞光;不过,当米特罗凡·伊里奇想出一个补救办法——用奖状写的时候,淡红色的晨雾依然笼罩着沉睡的森林。对了,就是那些奖状,授予突击手称号的奖状,市苏维埃的多种证书,这些都是他随身带来的、长期诚挚服务的纪念品。要知道,这些东西很多。把那两位铁路职工交给他们的东西都过细地 写在这些证件干净的背面。这已经足够用了。

  老人跳了起来。他在粉红色的雾气腾腾的溪水里洗了个险,用衣襟擦干,满意地咳嗽了一声,感到精力充沛。干起来吧!那些奖状都放在穆霞当枕头用的袋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姑娘的头,抽出那一卷纸筒。穆霞没有醒来,她只是象孩子那样巴哒了一下嘴唇,膝盖几乎钩到下巴那儿,象一只弧形面包似的紧缩成一团。

  “好极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至少没有人在耳边唠叨了。”老人给姑娘掖好被子,找来一个锯得光滑平整的树墩,在上面铺上一张纸,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副老式夹鼻眼镜,架到鼻梁上,然后开始熟练地在纸上画格子。他干着这种简单的事务性工作,感到十分兴奋,恰似一个久离画架,又重新拿起画笔的画家所体验到的那种心情。当他用誊写铅笔以工整的字体写出他那熟悉而又特别喜爱的语句时,他的双手微微发抖:“贵重财物清单。国家银行市分行,一九四一年七月二日,收到公民英诺肯季耶夫·伊费和乔尔内依·米·奥送来的该批财物,应移交给后方苏联国家银行前敌办事处。”下面写的是各栏的名称;“顺序号”,“项目”,“特征”,“备注”。他把夹鼻眼镜从鼻梁上往下一移,便开始将物品逐一登记,从一堆挪到另一堆。

  他工作起来还是象平时那样勤奋、敏捷和准确,完全忘记了他现在不是坐在办公室,而是沐浴着漫天红霞,坐在年轮象琥珀一样闪闪发光的树墩旁边。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习惯了的工作本身所带来的乐趣,因为现在他已经脱离了这个工作,谁知道会脱离多久呢?也许会永远永远地脱离吧。他间或停住手,搁下填写得十分工整的格子,借此机会伸一伸麻木的背脊,活动一下手关节,这是他欣悦心情的一种表露。

  这个早晨他工作得多么舒畅啊!甚至在让那些有礼貌地咳着嗽的集体农庄的园艺家们参观他的“阿林卡”葡萄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感到象现在这么舒畅,尽管他怄着腰,以很不舒适的姿势坐在树墩旁,俯身在纸上那工整的表格中填写……

  被灼热的阳光弄醒了的穆霞,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不远处,米特罗凡·伊里奇没穿上衣,只穿条背带裤,鼻尖上架着一副“契柯夫式”的夹鼻眼镜,坐在树墩前,偏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写着。在沾满露水的大森林的衬托下,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奇怪,以致姑娘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老人把夹鼻眼镜往鼻梁上一推,不满地看了看醒来的同伴,忧郁地叹了口气,又接着往下干。

  在他面前整齐地铺开一件大衣,上面放着一堆一堆贵重物品。他一边登记,一边把它们从这一堆放到那一堆。

  “早上好……也许我能帮您做点什么?”穆霞问道,极力忍住笑。

  “你要帮忙,就别讲话,也别妨碍我。”老人嘟哝一声,依然把头埋在纸堆里。

  他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弄得关节咔咔作响,手指骨也咔嚓咔嚓响了一阵。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你可知道,当我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仔细看了一遍全部宝物的时候,我简直感到有点害怕了……这儿居然有这样的宝石……真是罕见呀……多么大的一笔财宝呵!……真使人感到惊异。”

  而穆霞还是忍不住露出她那爱嘲弄人的笑容:“又来您那一套了!真是吉卜赛人,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是穆霞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对呀,她根本想象不出,所有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她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当然,她在书本上也读过有关黄金万能的传奇,不过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问题,因为她满有道理地认为:在逝去的古老年代里,史学家、作家、诗人都着力描写过黄金所具有的生杀予夺的神力,而在我们的国家里只不过是一种被摒弃了的、不合时宜的、甚至是怪诞的传说,如同童话故事《皇亲贵族的血统》、〈上帝的威力〉以及其它同样无法想象的东西一样。

  穆霞出生以来只见过一件小金器,也许,正是这件小金器,在姑娘的心目中彻底损坏了这一贵重金属自古以来的声望。这是一只老式的、镶嵌着一粒蓝宝石的金戒指。穆霞尽管热衷于体育运动,酷爱唱歌,仍然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七年级。母亲从五屉柜底层取出这只小戒指,郑重其事地递给穆霞。并对她说,这是父亲赠给她的结婚礼物,这可是一件珍品。姑娘拿着金戒指,在手里转动一下,感到失望了。但当她察觉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羡而又不安的表情时,她便大声赞扬起来,并且热烈地感谢妈妈送的礼物。她并不喜欢这只镶嵌宝石的戒指,它既累赘又粗笨。为了不惹妈妈生气,她每逢过节都在家里戴上它,不过,一上街便取下来,藏进口袋里。手上戴着这个老式的玩艺,她感到很不好意思。

  是的,这批财富的潜在力量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也是同她格格不入的。不过,当摆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面前的那些宝物在朝阳的映照下让她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她倒爱上了它们。宝物显得绚丽无比,在旧大衣的棉里子上闪耀着十分讨人喜欢的光泽。宝石堆成一垛,光怪陆离,璀璨夺目。穆霞蓦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所有这些小巧精致的东西,对她一定是非常适合的,于是突然想试戴一下。

  她面带嘲讽的冷笑,从一大堆金银首饰中挑了一只镇满大颗钻石的大冠状头饰,然后以纯属女性的本能,动作敏捷地把她并不熟悉的装饰品住头上一戴。她那淡褐色的头发剪成了童式,卷成一个个小圆圈。

  米特罗凡·伊里奇斜睨了她一眼,笑了起来:“‘灰姑娘③’……你可要记住,是从哪一堆中拿出来的……别弄乱了就是。”

  【 ③这是一个民间著名童话中的女主人公,名叫查玛拉什卡,她谦逊、善良、爱劳动,但不为父母所爱,又被姐妹欺凌,后来嫁给一位王子。——译者注】

  “无家可归的可怜姑娘!”他想道,“她把一切都舍弃了,既无吃的,又无住处。往后还要遭受多少苦难呵!让她开开心吧!也许,这样一来她会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的,再也不会那样轻率地对待这些东西了。”

  “多加小心啊,千万别把东西掉进草里了!”

  穆霞敏捷地把镯子戴在自己纤细的、晒得黝黑的手上,把一串闪光的、用大小不同的星形钻石联结起来的项链挂在修长而匀称的脖子上。她还在衣服上别上一颗绿宝石胸针,它的形状宛如一株橡树枝,枝上有一颗用亚力山大宝石做成的橡树子,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令人眼花缘乱的、墨绿色的光芒。本来她还想挑选两串葡萄形的耳环,它们大都是用大颗粉红色的、闪耀着彩虹般光泽的珍珠做成的,不过她拿在手里转了一下,又扔回原处了。她的耳朵不适于戴这种粗俗的饰物。

  穆霞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珍宝的光泽,她挑衅似地两手叉腰,一边打扮自己,一边得意洋洋地瞟着自己的同伴。突然,她轻轻地唱起歌来:

  ……我们的女儿有件新衣衫,

  人家给她绣上了花边;

  白嫩的脖子上还有条金项链,

  有条金项链……

  “怎么样,啊?”

  本来又要开始工作的老出纳,惊讶地回头一看,他把夹鼻眼镜移到鼻梁上,眉毛向上一扬。

  “哎呀,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穆霞淘气地将卷发猛地一甩,于是,那些宝石璀璨的光辉便直射老人的眼帘。

  “那么,我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嗯?”

  姑娘觉得,人人都会喜欢她的这身打扮的。现在能照照镜子才好呢!就象歌剧里发狂的奥克萨娜那样!哎,真倒霉,你上哪儿去找镜子呀!

  “喏,您说说,我究竟怎么啦?”

  “嗯,是这样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弹了一下手指。“是这样的……好啦,没什么……非常漂亮!”

  “请等一等!”穆霞高兴地喊道。

  她赤着脚,在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迈着轻快的碎步,穿过草地,消失在斜坡之下。于是,从溪边传来了她那云雀般清脆的嗓音:

  ……人们说我似乎很漂亮,

  象白色的天鹅,又象灿烂的霞光。

  似乎天下没有这般漂亮的姑娘……

  这都是不怀好意的人们将我夸奖。

  “瞧,她唱得多来劲!她的嗓子多好……真有天才!”米特罗凡·伊里奇诧异地想道。对于这位个子瘦小的银行同事爱好唱歌这一点,他是一无所知的。“肯定是个天才。”他反复思忖着。但是,夜里所见到的那种情景,又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件金黄色的东西在草丛中隐约闪光。“这个疯丫头,她跑到哪儿去了?她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失的。”

  为了不让风把纸卷走,老人用一根小树枝压住纸,将大衣的前襟盖住珍宝,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下,这才朝歌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小溪在这儿来个急转弯,一过浅滩就形成一处极为安静的小湾,周围长满鲜嫩的绿色香蒲。岸边的赤杨树爬满了蛇麻草,舒卷着灰白色的枝条,离岸稍远的玻璃色松树躯干匀称,傲然挺拔,直插蓝天,所有这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溪水中。

  银色的细沙滩从岸边伸向小湾之中,象一把刀把它分割开来。穆霞沿着沙滩朝乌黑的泥炭水中跑去,银白色的小针鱼,活蹦乱跳地、无所畏惧地在她的脚旁窜来窜去,象水蜘蛛一样的水龟如同在陆地上一样,在水中蠕动着,姑娘身旁还有一大群小甲虫,象画“8”字一样在水面上浮游,背壳象蓝皮钢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穆霞弯下腰去。在那乌黑的、映着蓝天倒影的平静的水面上,她看到了自己是这般模样,不禁想到,也许在小溪的深处,有一个长发人面鱼尾的水鬼,浑身的珍宝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用一双闪光的灰色大眼晴在望着她。姑娘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夏日清晨那令人销魂的诗情画意之中,她注视着两只精蜓在芦苇中嘻戏,它们那玻璃纸似的蓝色小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声音更加宏亮、更加充满信心地继续唱着她那心爱的歌儿。

  不,不,不,人们说的是实话:

  谁有这样的眼睛,谁有这样的辫发?

  我的眼睛象星星,我的辫发长又长,

  那么柔软,那么乌黑,那么漂亮!④

  【 ④以上歌词均出自一首乌克兰民间歌谣。——译者注】

  她调皮地用花腔颤音唱着,从岸下狡黠地看着米特罗凡·伊里奇。

  老人站在岸上,惊讶地看着穆霞。他认识她已有多年,在他的眼里,她一直是个平庸无奇的女孩子,可这会儿……银行里那些没有找对象的年轻人真是有眼无珠!说到这一副妙不可言的嗓子,如若不是此时亲耳所闻,你科列茨基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唱歌的人,正是那个同事们称之为“牛蒡草”、爱找岔子的丫头呀!米特罗凡·伊里奇心里充满了慈父般的自豪感:这样的姑娘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生活目的。哎,只要越过战线,抵达亲人那里就好了……

  穆霞手上戴的镯子发出铿锵声。老人吓了一跳:要是有一件珍宝掉下水去,那就糟啦。他挥了挥手,朝小湾跑去。

  “你疯啦,赶快上岸来!你会把东西掉进水里去的。马上上岸来!你听见了吗?”

  “漂亮吗,啊?”她满有兴致地问道,一次又一次朝自己的倒影弯下身子。

  这个翘鼻子的小水鬼被闪光的宝石形成的光圈笼罩着,正从溪底里看着她自己的消影,那的确是很漂亮的,以致老人很难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上岸来,顽皮的丫头!”米特罗凡·伊里奇边喊边穿着那双打猎用的长筒皮靴走下水。

  穆霞放声大笑,笑声在溪水上空荡漾,在一片密林中发出阵阵回响。

  “您知道您象谁吗?您象那已经孵出小鸭的抱窝小母鸡,鸭子会泅水了,可小母鸡却在岸上追逐,拍着翅膀,咯咯叫个不停。”

  “天啦,鬼知道你搞的是什么名堂……能这么轻浮吗?你会把东西丢失的……马上上岸来吧!上岸来,听见吗?”

  “好,好,我这就上来!……现在正在打仗,谁还要这些玩艺儿!”

  姑娘突然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高地,想起了那位僵住不动、用肩膀顶住电话听筒的上尉。于是,她周围的一切不知怎的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了。穆霞开始为戴在身上的这些装饰品,为自己刚才唱的那首歌,为夏日清晨的清爽空气所唤起的愉悦心情和淘气劲,感到深深的羞愧。

  她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岸来,从身上愤然摘下那些珍宝,漫不经心地扔回原处。为了弥补她还不理解、然而已经感觉到了的过错,她特别卖劲地干起活来。

  夜里,两条沉甸甸的梭鱼上钧了。姑娘把鱼取下来洗干净,炖成鱼汤。她在草地上铺上一条干净的毛巾,摆好“桌子”准备开饭。热气腾腾的鱼块,放在权当盘子的牛蒡叶上。

  这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列完清单,标出页码,并在每页末尾写上“出纳主任”和“银行职员”字样,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在下面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签上自己的姓氏,再请穆霞也签上名。她叹了口气,顺从地在指定处随随便便用草体字签了个名,还顺便提了一句:有些人在银行里被称为“行家”,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人因为完成了一件事而非常高兴,所以,他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褒词。

  他惬意地大口喝着香喷喷的、油腻而略带烟味的鱼汤,又企图向他的同伴解释落在他们头上的这场考验的意义。他谈到这一贵重金属在人类历史上骇人听闻的作用,谈到在资本主义世界中,为了一小块黄金,弟弟杀害亲兄,儿子谋杀父亲,年轻的女人为了财富而委身于老人,为了攫取财宝,经常爆发流血的战争。他列举了许多文学作品中的例子,甚至还用颤动的男高音唱道:

  人为财死,

  人为财死……

  穆霞默默地喝着鱼汤。老人开始觉察到,她终于对肩负的使命满怀敬意。他一边吮吸着梭鱼头,一边更加热忱地开导她。在他的谈话中,不断出现奥斯特洛夫斯基、果戈里、巴尔扎克和杰克·伦敦的名字。

  “您知道,今天在树墩那里,在这一切珍宝中间,您可象谁?”穆霞一边天真地问道,一边敏捷地把鱼骨剔去。

  “究竟象谁?”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问个明白,他已经说完了一长串文学作品中的事例。

  “象个吝啬的骑士!一点不假,您还记得吗?‘我主宰天下!……不可一世的显赫!我的王国多么强大,谁都得听我的话。在我的王国里有幸福,有荣誉,人人都把我夸!’呶,真象极了呢!”

  米特罗凡·伊里奇跳起身,拿梭鱼头在穆霞的鼻子跟前晃来晃去,一边用哭声喊叫起来:“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对,我为每一小块金子、每一小粒宝石担忧,所以我不感到羞愧,你听到了吗?毛丫头!我之所以不感到羞愧,是因为我操心的不是私人财物,而是公家的财产呀……吝啬的骑士?!好极了,就算是吝啬骑士⑤吧,可你明白,你这是在拿我跟谁相比呀?”

  【 ⑤《吝尚的骑土》是普希金一个小诗剧的名字。——译者注】

  “您干吗用梭鱼头指着我的鼻子?你还以为吝啬骑士是百年难解之谜么!这还有啥费解的呀?您的这位典型的吝啬鬼,不过是个疯子罢了!好吧,您说说看:难道一个有这么多钱的、神经健全的人,会去啃面包皮,穿破裤子吗?请您说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痛苦而绝望地挥挥手走开了。

  “您用不着这样,我可总在琢磨:您扛这袋金子真是苦差一桩,自己倒是真有点儿那个……”

  姑娘的指头在自己高高的、执拗的额头跟前意味深长地划了一下。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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