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那天起,米特罗凡·伊里奇再也不想劝导自己的同伴了,他自己老老实实地背着那些金银财宝,而且断然拒绝姑娘的任何帮助。

  当他睡觉的时候,他总是先把背囊的皮带缠在手上,然后把袋子放到头部底下。他睡觉警醒,按猎人的说法叫做“半睁半闭着”。一丁点儿声音都会使他战栗,警惕地抬起头来。他现在既不相信偏僻的林区,也不相信幽静的夏夜,更不相信战争尚未波及的无人区。

  他所做的梦也是稀奇古怪、令人不安的,而且内容总是一模一样。他时而梦见那个敌军官和长着胡髭的翻译,这两个毛茸茸的家伙,浑身绿莹莹的,象用马粪纸剪出来的一样分外平整。他们用手枪对准他,向后退去,拿走了他珍藏的背囊。米特罗凡·伊里奇向他们死命冲去,想赶上他们,把那些财宝夺回来,可他一步也挪不动:他的脚牢牢地粘在地面上了……时而梦见一个块头很大的粗野的家伙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拦路打劫,吼道:“把金子交出来!”而穆霞站在旁边,活象个中国瓷娃娃,颔首表示同意:“是呀,交出来吧,交出来吧,交出来吧!”有一次,他甚至梦见:放在头底下的袋子开始陷进地里,陷啊,陷啊,终于倏地不见了;而在原地却出现了一块灰色的大宝石,可这块宝石怎么也搬不动,挖不出。

  米特罗凡·伊里奇醒来时遍体冷汗淋漓,心脏也跳得特别厉害。他用手抓住枕头,确信背囊完好无恙,这才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但心神并未安宁,倒把睡意给赶跑了。老人就这样睁大眼睛躺在那里,凝视着空中一颗颗无言地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倾听着由于夜间林中不明究竟的声响,使得松树梢轻轻颤动而发出的簌簌声。而他的年轻同伴,已经习惯了林中生活,睡得可香甜呢!

  还有一次,老人没有合眼,躺着回忆往事,就这样,直到林中夜幕开始隐退,树身从夜色中显现出来,树冠染上了粉红色霞光。老人躺着,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浮现出自己一生中业已模糊不清的生活片断,就象是在一页页地翻阅一本贴着褪色的、已经发黄的家藏旧相册一般。

  要是一切都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啊!也许他会生活得更好,错误犯得更少一点,给人们带来的好处更多一些。无论从哪个角度严格衡量,他的一生毕竟过得不错,过得诚实,甚至在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本人的心目中,他也是无可非议的。只有一点不大好:最后他有些犹豫、畏缩,想离开自己的同志,以便能死在自己的家乡。

  可爱的家乡!难道这仅仅就是你诞生、成长的地方?那菩提树下的小屋——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的儿孙们也都是在这儿长大成人的。那个小花园里,《阿林卡》葡萄年年开花结果,他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多少汗水,寄予了多少期望啊!而那栋小屋和花园,现在对他来说,比起一个陌生的小车站的候车室来,难道不是变得更加生疏、更加不舒适了么?是呀,六十个春秋都过去了,只是在第六十一个年头才真正理解到:在那有着自己人、自己的同志,以及苏维埃制度的地方,才有他的家,才是他的故乡啊!

  是呀,他错了,他真个错了!但是,他一定要救出国家的金银财宝,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也许,这也会成为他在对敌斗争的共同事业中的一点贡献吧。

  不过,这种结论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相反,由于这些念头,米特罗凡·伊里奇更加不安,更为焦急。为什么要在这儿久呆呢?走吧,快点走吧S

  他跳了起来,洗了个脸,如果旁边没有小溪或者林中小泉的话,那他就会在沾上露水的草上打湿手,再用湿润的手掌擦一把脸的、然后,他点燃篝火,煮好稀饭,炸好鱼——由于他巧妙地放钓和设网,所以经常捕到不少鱼。

  他们并不发愁没有吃的。土豆是从集体农庄的边远地里挖来的,这些田地有的地方象楔子一样伸进森林。他们在无人照管、杂草丛生、横遭践踏的庄稼地里剪下一些麦穗,烘干、脱粒之后再拿来熬粥。米特罗凡·伊里奇虽然在对待所有权的问题上从不马虎,但是他也觉得这没有什么可责难的。军队撤走了,因此,他们既然是在拯救国家财产,所以也就是在为国家服务,可以认为自己是遗留下来的一切财富的继承人。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天又一天,走得很慢,甚至避开了乡间土道,绕过居民点,避免跟陌生人接触。

  一路上,老人成了穆霞姑娘一位非常重要的同路人。他们早就越过了故乡湖区的边界。从前,米特罗凡·伊里奇曾经带着钓竿或者采蘑菇的小篮走遍了这个地区的每个角落。现在,他们是在陌生地区的一条路上行进,这条路穿过森林,越过沼地,跨过草木繁茂的荒芜区。尽管他们常常在没有道路的地方行走,而且身边又没有地图,但他们从来没有迷过路,也没有弄错过方向。

  米特罗凡·伊里奇从家里带来的指南针,在他们调换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老人很善于根据太阳来辨别方向。碰上阴雨天,就根据长在老树上的青苔,花冠的朝向,树墩年轮的粗细,以及采蘑菇者、猎人和渔夫们所熟悉的数以千计的其它标记来判断方向。他可以通过观察晚霞的色彩和日落时的微风,准确无误地推测夜晚天气如何;并且知道该不该找个幽静的处所宿营,要不要搭个棚子,能否在露天之下过夜。对于他来说,松林青苔的绿色斑点,青苔上的褐色纹路的开合,无异于最灵敏的气压表,他能以此推测未来的天气情况;一清早他还可以准确地推断出上路时要多穿还是少穿衣服。

  在这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脸庞、脖子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紫黑色,只有前额的上半部在帽沿的遮盖下,依然是白皙的。上髭蓄长了,与胡须连到一起,而且卷曲起来了。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象从前那位衣冠楚楚的银行职员,倒更象一位能干的集体农庄的老大爷。人们往往把这样的老大爷派去当养蜂人,或者质量检验员,选他们进主席团,派他们去给学生们讲述往事。

  然而,穆霞的变化就更为显著。绸连衣裙早就放进了背囊的底层,她穿着那件法兰线滑雪服,正是这件滑雪服的式样曾经使她发怒。姑娘已经习惯了林中生活,掌握了猎人那种不快不慢而又十分轻捷步伐的秘诀,所以她能毫不费劲地跟上同伴。要是现在哪位同事或者音乐学校的同班同学遇见了穆霞·沃尔科娃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不出她来的。姑娘的脸庞、双手和脖子就象涂上了一层胡桃似的褐红色,额发晒褪了色,跟她那一头淡黄色头发不同了,简直象一绺亚麻纤维。脸晒得黑黑的,睫毛也褪了色,显得更长了。姑娘现在象一个体格匀称、动作轻捷的男孩。只是这个男孩过于留心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而且脸上不时流露出一般少年人所没有的愁容。

  甚至连姑娘的性格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她常常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地走一整天。

  沉默已再不象过去那样使她感到苦恼了。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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