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他们不得不往回走。

  老人和姑娘循着原先留在沼地灰白藓苔上的清晰脚印,步履蹒跚,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踏上坚硬的地面,生起了一堆篝火。八月的天气是暖和的,甚至很热,籍火烧得挺旺,以致周围干枯的青草也卷曲了,燃着了,湿漉漉的泥炭开始冒出热气,慢慢地烧了起来。可是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还是冷得发抖,怎么也暖不过身子来。

  过了一会儿,姑娘到水塘里给老人洗衣服。米特罗凡·伊里奇裹上一条毯子,穿着烘干了的干净衬衣,坐到篝火旁,他面容瘦削,形销骨立,几小时之间,竟变得苍老多了。他竭力装得平静无事,但是牙齿却在一个劲地敲打。老人的目光里流露出忧戚和惊煌的神情。

  “我走不到了……”他低声地嘟哝着,但当他瞥了穆霞一眼后,看来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又接着说:“也许……”

  姑娘正在把他的短外衣、上衣和毡帽挂到小松树上。听到这句话,她蓦地转过身去。

  “也许什么啦?亏你想得出来!倒了大霉——不过在泥水里洗了个澡罢了……不干不净,可以治病哩。”

  但是玩笑没有成功。老人阴郁地望着穆霞,他的目光是那样疲软,那样忧伤,使得姑娘顿时凉了大半截。

  “财宝我放得下心,就是没有我,你也能带到……我担心的是自己、在那边的沼泽地里,我总听见射击声:要知道这是咱们的人在开火呐。而我不能死在自己人那儿了……这才真叫遗憾呢。”

  “您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穆霞揪心地喊了出来,接着,装出好象要收集枯枝的样子,很快离开了篝火。

  穆霞眼前又闪现出一幅幻影:一个人陷进了翻腾着的、鼓着水泡的泥淖,越来越缩小,仿佛一点一点地在融化似的。“是的,看起来,就会这样死去——缓慢地,一公分一公分地陷进沼地,的确可怕得很。那个炮兵中尉……他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大概还役来得及想到自己的末日正在到来吧。”

  这时,好似涂满鲜血的猩红太阳已经西沉,野鸭抖动翅膀发出深沉的呼啸声,拉成一线,低低地飞过沼地上空,几乎触及粗糙的小松树树梢。米特罗凡·伊里奇穿上了烘干的衣服。于是,两人在一团乌云般嗡嗡作响的蚊子的伴随下,重又往回走了。

  他们决定绕过沼泽地。

  然而,不幸的阴影却寸步不离,到宿营地时终于出事了。

  穆霞由于阳光灼目而醒来了。她马上不安起来。往常,她的旅伴总是黎明即起,把水烧开,泡上他们用以代茶的桔叶,烤熟马铃薯,只是在干完这些活以后,才把姑娘喊醒。

  可是今天却是穆霞自己醒来的。太阳早已升得很高了。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于是掀开被子跳了起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睡在近旁,就象平日那样,头底下枕着袋子,一只手上缠着背带。他仰面躺着,嘴唇半闭半张,焦枯的嘴唇已经龟裂,脸部以及双手红得很不自然,由于出汗而闪闪发亮。以往老人睡得十分警醒,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会睁开眼睛,欠身而起。这一次,甚至当穆霞喊他吃早饭时,他还没有醒来。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字音。

  姑娘吓了一跳,动手去推他。

  “您怎么啦?您醒醒吧,啊?”

  他终于睁开眼睛,但随即又眯起双眼,费了好大的劲才微微抬起身子,好象不得不把自己的身子从地上硬扯开似的。

  他坐了起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病态地皱紧眉头,晃了晃脑袋,用手掌揩掉额上的汗珠,然后,以细弱的声音负疚似地说道:“我好象得了点小病……是着凉了吧?”

  他拒绝进食,老是催着赶路。现在,一阵突发的、急于行动的狂热已经左右着他了。

  他声称,他们一定要尽可能快些走——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绕过沼地,到达自己人那儿。这一整天他甚至比往常走得更快。不过,在他惯常平稳而有节奏的步态中,出现了某种反常的、不稳定的苗头。此刻,他不那么谨小慎微了,听到远处敌人军车引擎的隆隆声,也不那么胆怯了。

  当他停下来催促勉强跟上来的穆霞时,他的胸部急剧起伏,嘶哑地喘息着,脸上汗如雨注,顺着八字胡髭和蓬乱的胡须涔涔滴落。

  穆霞预感到不幸即将袭来。她心不在焉,不时碰上树根,甚至跌了一跤,把面颊都擦伤了。过去,每到晌午,他们总是在林中溪涧或小水洼旁的树阴下找个地方歇息,度过最炎热的时辰。这一次他们却是在太阳晒得很热的地方休息。米特罗凡·伊里奇直打寒颤。他还是不愿进食,只贪婪地喝完了几乎一小锅水。

  他们所走的路穿越一座小针叶树林。林中空地随处可见,都长着绿油油的矮株闪亮的越桔丛。大束大束的浆果缀满绿树丛中,向阳的一面全是深红色。

  穆霞看到米特罗凡·伊里奇正在贪婪地、咯吱咯吱地嚼着边走边扯下来的浆果,她也动手把浆果摘下来装进提锅里。

  “不,不!……走吧,快点走!”他神色惶 地说,快步朝前冲去,可是一下子撞上了一株灌木。老人的步子愈来愈不平稳,两脚沿地拖曳,腾起团团灰土。

  “咱们歇一会儿吧。”穆霞提议说。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走着,象一匹被赶得筋疲力竭的马一样沉重而暗哑地喘息着。

  每到平坦之处,他甚至试图跑步前进。

  第二次小歇时,穆霞拿走了他背的袋子。老人那双从昨天起便一直满含 郁的眼睛,此刻因发烧而闪闪发亮,老是急不可耐地注视着一个方向——东方。他用两手抓住松树枝条,慢慢站起身来,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乏力地、惋惜地微笑着。

  穆霞恐惧地想到,老人已经走不动了。他起步确实费劲,走了几步后,倒觉轻快多了,就这样一直走到落日西沉。也许是担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吧,他再也不愿停下来休息了。穆霞在双倍负担的重压下,弯着腰,几乎是一溜小跑。她两颊的血液奔流,竟使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把袋子从酸痛的一肩挪到另一肩的时候,她才察觉到那清晰可辨的炮火对射声。这愈来愈清晰的轰鸣恰恰是促使这位重病缠身、精疲力竭的老人向前奋进的巨大动力。

  穆霞背着两袋黄金,困乏不堪,以致压根儿记不得他们是怎样走完最后几公里路的。当太阳变成一只硕大的血红圆盘,慢慢下沉到火红的地平线时,他们才走出了森林,顿时眼前展现出一片宽阔的牧场,牧场上堆着一长列草垛。这些草垛拔地而起,宛如被魔法禁锢的巨人。此时,草垛的底部已经融进渐次深化的淡青色暮霭之中,而顶端部还沐浴着落日的余辉,泛出绚丽的金黄色。

  精疲力尽的旅伴们勉强走到最近的干草垛,几乎毫不知觉地倒在散发着令人头昏的强烈气息的沼地草堆里。米特罗凡·伊里奇嘟哝了一句:

  “看在上帝份上,看好宝物!”然后便迅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穆霞久久不能合眼。她把袋子深深埋好后,便在草堆的另一边给自己扒了个小窝洞,躺了下来,兴奋地感到疲劳在慢慢地消失,每一块酸痛的筋肉都在歇息。

  地平线以东,依然是黑沉沉的,令人不安的爆炸火光时隐时现。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那儿是自己人。

  一弯明月斜挂在天幕上,不由得使人想起了新年枫树。蓦地,穆霞想呀,很想出现某种神话般的魔力。把她从这个可怖的世界中——她感到自己在这里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拯救出去,带她到家人生活的地方去,仿佛孩提时代那样,重又变得那般幼小,依偎在妈妈温暖的膝边。此时此刻,只要能无忧无虑地偎依在妈妈怀抱里,只要能亲吻一下亲人温暖的双唇,她就是献出一切,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啊!

  “妈妈,我亲爱的好妈妈!”姑娘低声喊道。于是,突然间,不知怎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痛楚的躯体,米特罗凡·伊里奇的病痛,应该带走的财宝,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她蜷缩成一团,沉沉入睡,连梦也没有作。

  ……她象前几天一样,带着那种朦胧不安的感觉醒来了。绯红的晨曦透过乳白色的晓岚,投射在被露水弄潮、变黑的草垛上,腾起缕缕烟柱。一大群毛色斑斓的小鸟和谐地飞来飞去,清脆地啾啾啼啭。干草堆里的蚱蜢吃力地跳动着。但是:在这些听惯了的声音之间,还缺少了某种东西。穆霞还没有猜出这究竟是什么,便不安地从草垛上滑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还在沉睡,不时呻吟几下,发出重浊的鼾声。

  姑娘在附近的林边迅速采来了越桔,用它做了一碗诱人馋涎欲滴的浓甜羹,并且煮熟了马铃薯,干完这些事以后,她才叫醒老人。

  老人用手肘稍稍支起身子倾听着。陡然间,他脑袋耷拉下来,眼眶里泪水涟涟。

  “您怎么啦?”

  “耽误啦,”他嘶哑地说了一句。

  “谁耽误啦?耽误上哪儿啦?”

  “我们,我们耽误了……炮声……炮声又听不见了。”

  直到这时,穆霞才意识到,在这晴朗的早晨已经听惯了的声响中,她从一早就感觉到所缺少的那种东西是什么了。

  “可能是暂时的平静吧……炮弹打完了……”

  米特罗凡·伊里奇摇了摇头。

  “不是。晚上总在打,今天白天这样晴朗……穆霞,穆仙卡.我真的没法走到啊……”

  一夜之间,米特罗凡·伊里奇真的变得形容枯搞了。他一忽儿两眼不自然地进射出亢奋的闪光,一忽儿又显得老态龙钟,双目暗淡无神。他的鼻子瘦尖了,鼻孔大张着,两鬓苍苍。双颊燥起了虚火,红艳艳的,叫人目不忍睹。

  “看您想到哪儿去啦!……我敢保证:您要是喝足越桔茶——准会好些的。呶,把茶喝掉——再不要说三道四了:没时间磨蹭了,该赶路啦!”

  穆霞坚决让老人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上一束干草,硬逼着他吃完了两个小马铃薯和她前一天在烧红的石头上烤熟的一大块烙饼。

  “您不吃东西又试试看!有道是:全力以赴,务歼顽敌。是这样吧?我和您正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需不需要力量?需要。所以,您就得吃点东西,要养精蓄锐嘛……”

  穆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面张罗着,甚至试着开玩笑,可还是没能使老人振奋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对一切都很冷漠。他再也吃不下东西,老是忧郁地朝昨天传来炮声的方向张望。

  米特罗凡·伊里奇知道,那个致命的毛病又发作了,从前,还是戈里德什坦大夫帮他医好这个病的。老人同样很清楚,如果弄不到大夫给他开的那种药,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在林子里打哪儿弄到这种药呢?唉,我疏忽了,忘了把药从家里带出来。一切都太匆忙,太匆忙啊!

  病体需要安宁。只想躺得更舒适一些,闭上眼睛,等候死神。这样就可以摆脱痛苦了……但是,财宝呢?

  一想到他可能履行不了职责就会死去,他更加心神不宁。

  这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昨天,他还那么清楚地听得见苏军每发炮弹的射击声。仅仅由于这愚蠢的意外,他才不能走了。任何时候,精疲力尽的感觉都没有这样使他害怕过。

  老人试图站起来,可是,他哼了一声,便又瘫倒在草堆上。

  “沃尔科娃同志!”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庄重地转向穆霞,在整个旅途中第一次用她的姓来称呼她:“沃尔科娃同志,我已经没法站起来了……不,不,别作声,我知道……趁着战线还未远离,你带上财宝走吧。带上它,走吧……这是职责……走吧,别担心我……我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使穆霞感到惊异的甚至不是这些话本身,而是他讲这番话时的那种声调。

  “说得真不错——走吧!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吧,您听见没有,马上赶走!”

  米特罗凡·伊里奇那苍白的嘴唇上,闪过一丝温情的、哀伤的微笑。

  “是的,是的,你走吧……的确你不应延误时机……”

  “蠢话,”穆霞打断他,“我一定要使您站起来,我保证。您得了什么病?在家时拿什么药给您治的病?”

  “药倒有……戈里德什坦开的处方……那种药很有效。可是药——”他苦笑了一下,“药在树上可长不出来呐。”

  米特罗凡·伊里奇疲乏地闭上眼睛。阳光使他眼睛有点儿痒痛,好象谁在眼睑下撒上了沙粒。讲话十分吃力。穆霞沉思地皱起眉头,没有作声。然后,她把难记的药名重复念了三次,摇了摇头,便开始行动了。她将锅里剩下的马铃薯煮了煮,把硬梆梆的烙饼泡在开水里,又采来一些越桔。她把这些东西包在一块毛巾里,再把这包食物放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身边。

  “这是给您今天吃的,您一定要吃光,”她规劝着说,然后继续细心地收抬上路。

  穆霞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衣服,塞进她去侦察时带着的粗麻布袋子里,用毛巾捆紧,拿来一根多节手杖。老人以一种温柔的 郁的目光,往视着她做这些准备。

  “你到了那儿……告诉……切列德尼科夫同志,就说,我没能走到,没有这样的命……”

  两大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涌了出来,落到胡须上。

  “你就说,别把我想得太坏……你告诉他们,就说我老米特罗凡……没有沾污……”

  姑娘一边忙着作准备,一边困惑不解地打量着旅伴:“他干吗讲这些呢?说胡话还是怎么的?”可是她忽然明白了,这并非胡话。她这才一本正经地生着气说:

  “您是怎么啦,米特罗凡·伊里奇?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要我把生病的同志丢在路上,是不是?您是这么想的吗?我可是个共青团员!”

  老人的目光停在她正拿着的圆柏手杖上,落到挂在她肩上的粗麻袋上。

  “您真是个怪人,我这是去找药呐!也许能向谁找到药,告求别人,或者换一点……这儿到处有军医院……可是村子在哪儿?远不远呢?”

  她开始一边生气,一边关切地叮嘱他:她未回来前可别起身,如果草地上出现人,别出声,无论如何也不要把她埋在草堆深处的黄金拿出来。老人又想开口,说她应当赶紧穿过火线,可是穆霞大声嚷开了,他只好难堪地缄默不语。她把他安顿得更舒适些,把食物拿近些,又用干草把他伪装起来。然后,她仔细地清理好撒落在草垛四周的草屑,走到边上一看,直到确信这个草垛与其他草垛毫无区别,这才用童话中山羊妈妈的音调说道:“呶,我走啦。我不在的时候,您可怕烦闷,别淘气,谁来了也别开门,别让任何人进屋来……再见。”

  米特罗凡·伊里奇宽厚地微笑着目送她离去,当姑娘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叹了一口气,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变得轻松了一些,期待着出现奇迹。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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