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村子里的时候,由于敌人近在咫尺,所以特别感到危险的存在,这冲淡了穆霞心中对老人命运的忧虑。此刻,她孤身独处,惴惴不安地想到已经失去了过多的时间。她走得愈来愈快,有时则小跑起来。她把装着药片的小药瓶紧贴着身体,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就好象有一只充满活力、竭力想飞出去的小鸟在胸膛里扑棱着。太阳已经落到森林后面。夕阳似火,将株株枞树冠照得通红,树枝也被镀上一层金色的阳光。

  姑娘走在林中道上,在离她应拐向小径的那个地方的不远处,苍茫的暮色已经将姑娘淹没。就在这里,穆霞适才在一条不易觉察的小径两旁折弯了两株赤杨当作标记。但是现在,暮霭已浓,使小树丛和株株树木汇成了一堵枝桠交错的漆黑的墙,使姑娘无法找到自己立下的标记。如同一只被风毁了巢的小鸟,她团团打转,茫然回顾,朝暮色中定睛张望,用手去摸路旁生长的小树丛,还是不见折弯的赤杨。墓地,一个念头使姑娘大吃一惊:要是有人偶然砍掉了这两株树呢?要是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那怎么办?

  由于这种推测,她一下子浑身发软,无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清楚地想象到,生病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在辗转不安,在呼唤着她。她开始感到恐惧。她跳了起来,在黑暗中探路,手、脸被灌木擦伤了,还一个劲地寻找消声匿迹的小路。一弯娥眉月从森林滑出来,慢悠悠地浮到当空,而姑娘嘤嘤 泣,泪流满面,老是一个劲地在路上徘徊着。终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灌木丛里,被绝望和疲惫弄得哀弱不堪,一下子就睡熟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一人在森林里过夜。夜晚很不宁静。阵阵疾风在枝灰间威吓地吼叫着。不远处一株折断的松树不时郁 地呻吟一两声。近旁一个什么地方麻鸠应声发出人一样的啤叫。一小块一小块乌云好象回避某种危险似的,匆匆掠过月亮。穆霞没有看到和听到这一切。晓雾罩住了四周的一切,虽然姑娘感到露水很大,没有感到半点寒意。

  穆霞非常疲乏,好似哭够了的孩子一般,睡得很熟。可是,凌晨的第一阵微风就把她吹醒了。她一下子跳起身来。略带酸味的面包气息,同沾满露水的树林清香隐隐地融合在一起。姑娘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可是森林已经从拂晓时深灰色烟雾中显露出来,没有时间吃东西了。

  姑娘跑上大路,几乎就在近旁看见了一株分成几杈的松树。几个星期的漂泊生活惊人地锻炼了她的观察力。姑娘马上认出了这株松树,沿着大路走了一段之后,又发现了一块熟悉的石头,她昨天还把这块石头当成狗脑袋哩。终于离这块石头几步远的地方,就是那断裂处已经发红的赤杨,循着赤杨她找到了拐向小径的转弯处了。

  剩下的路,她是拼命飞跑去的。

  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八月的早晨。在晨曦中被露水洗净的大自然显得格外鲜明,而空气又是如此明净清新,以致景色宛若近在眼前的一幅平面画。螟蛾在早已半枯的帚石南的细小枝丫上飞来飞去。一群黄蜂好似重型轰炸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响声。花开四处,响成一片,色彩变幻,绚丽多姿,然而,在空气中已经有某种东西让人预感到夏季即将结束。

  姑娘跑着,对自然界溢出的淡淡的忧愁毫无所察。她只停了一会儿,好喘口气,让狂跳的心安静一下,然后又跑了起来,跳过树墩,钻过灌木丛。“千万别迟了,但愿他还活着!”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天气已经变了,天空被灰色的浓云所遮盖,一切都好象褪了色似的变得暗淡无光,于是开始纷纷扬扬下起小雨来。

  穆霞象一个跑完最后一段距离的田径运动员那样大口喘气,跳到了空地上。血液在两鬓激烈地流动着。一切都在摇晃,向后流去。瞧,这就是那排草垛!到底走到了!姑娘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奔向最边上的草垛,跑近了,仔细观望四周——突然叫了一声,脸朝下倒在干草上,仿佛有人朝她的后脑勺用力打了一下。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在了。

  缓过气以后,穆霞开始寻找。姑娘很快搜遍了草堆,围着草垛跑了一个圈,查看了邻近一个个草垛。老人消失了。

  她顾不了小心谨慎,开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从树林里传来的清晰而响亮的回声,更加剧了她的孤独感。这时姑娘奔回草垛,又把草堆翻了个遍,她挖到了朝湿的、枯萎的青草。袋子也不翼而飞了。

  也许,这根本不是那块空地,不是那个草垛?“啊,但愿如此!”不,这儿,有她点燃的篝火的余烬;这儿,有她连水一道泼出去的一块鲜马铃薯皮,在草堆里已经变成灰色了。

  穆霞感到绝望了。她扑倒在散乱的草堆上,一动也不动,无论是手还是脚,都没有力气动弹一下,好象体内时刻支撑着她的上得绷紧的发条已经断裂了。

  一切都完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还值得继续活下去吗?但是,他究竟到哪儿,到哪儿去了呢?所有这一切都怪她,沃尔科娃,不该离开,留下个孤立无援的有病旅伴,又没有把他藏好。

  姑娘仿佛由于肉体疼痛而呻吟起来……

  从附近某处传来簌簌的响声,引起了穆霞的警觉。她以一种人们在长期漂泊生活中养成的特殊敏感觉察出,此处不止她一个人:有人在跟踪着她哩。可是她不害怕。不,极度的痛心形成的冷漠使她变得麻木不仁了。干枯的树枝又发出一声脆响。

  穆霞蹦跳起来,向后一闪,靠到草垛上。

  不远处,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在一片细小而稀疏的小白桦林中,站着一个白色头巾缠齐眉的高个子年轻女人。她镇静地审视穆霞。姑娘遏止住内心情不自禁的战栗,挺起胸膛,把褪色的卷发一甩,昂起头来。

  “您是谁?您在这儿干什么?”

  冷漠的感情似乎消逝了。穆霞怒从心头起,准备狠斗一场。

  “您干吗这样盯着我?”

  ‘您好,”陌生女人以低沉然而十分悦耳的胸音说道,“我瞅着您,因为感到奇怪:您在草堆那儿找什么东西呢?您大概是丢失了什么吧?”

  “关您什么事?大概是我把您的草堆搞乱了吧?”

  “哪儿的话,这倒不关我的什么事。我只是瞧着—一这姑娘到底在草堆里摸来摸去找什么呢?我盘算着,让我问问看,也许人家需要帮忙……”

  陌生女人不紧不慢地讲着,她的话语中有的发音不准,本地人是不这么说的,只有穆霞家乡西部边区的人才会这样发音。但是,发音含混并无损于语言,相反,它使语言抹上了某种独特的色彩,穆霞不由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这时,陌生女人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用宽大的手掌将几绺浓密的栗色头发塞人头巾,再将头巾从额上推开,于是,穆霞眼前现出了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庞,那乌黑的天鹅绒般的眼睛和眉毛,宛若浓墨在黝黑的、丝绢一样的皮肤上巧妙描绘而成。穆霞觉得这张险很熟。她立即断定,在什么地方碰到过这位女人,可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陌生女人穿着一件用上等毛料精工缝制的深色上衣,头上包一块宽大的绒头巾。只有那来自富裕的集体农庄,到城里出席各种代表会议或各种大会的著名女庄员才这么打扮。但是这位女人的双脚缠着干净的麻布裹腿,穿着一双整洁的树皮鞋,同时用树皮条搓成的细绳草草系上的裹腿缠得十分精致,连粗壮的腿肚子上那根青筋都暴出来了,这样的鞋穆霞只见过一次,而且并非在生活里,而是在歌剧《伊凡·苏撒宁》中。

  陌生女人的面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异常之点。某种特点——可到底是什么,姑娘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可能是富有朝气、精力旺盛的外貌,也可能是充满自尊和自信的坦诚直率的目光——使得这个女人不同于穆霞在沦陷区所碰到的一切人。

  姑娘肯定,看来用不着害怕这个不相识的女人。

  “您没见过这儿有一个病人吗?他原先是在这儿草堆里躺着的。”她问道,一边苦苦回忆,她在哪儿曾经见过这张坦率的、漂亮的、长着黑眉毛的面庞。

  “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么?”陌生女人不无狡黠地瞅了穆霞一眼,亲切地问道。

  “啊,不是的,是一位老人,高个子,背有点驼,有一把胡子……他已经不能走路了,生了病。”

  “那么姓和名您知道吗?”

  这女人显然知道一点有关穆霞旅伴的命运,可能还知道无影无踪的珍宝哩。

  “不会是法西斯分子派她来的吧?”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不会的,她有这样一张善良的面庞,眼睛也是温柔的……她在怜悯人呢……要是法西斯分子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袋子不在了。”

  “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姑娘疲乏地说道,“我和他穿过……就是,我想说的是,我和他挨村挨户的乞讨过。”

  穆霞摇动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粗麻布背囊。

  “这么说来,您就是卡佳罗?”

  陌生女人问话时凝视着姑娘。“呶,瞧她这双满有精力的秀眼,的确似曾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她呢?她一定知道一些情况……可是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只提别人的名字呢?”

  “不是,我的名字叫玛丽娜,玛丽娜·沃尔科娃……我跟科列茨基同志打算穿过火线到自己人那儿去,”穆霞坚定地回答,挑战似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陌生女人开口一笑,笑得十分坦率、开朗,露出满口整齐、坚实、洁白的牙齿,这使她那微黑的面庞仿佛更显得熠熠生辉。

  “我叫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是从《红色农夫》集体农庄来的。您也许听到过?就在您那个区。我们这个农庄过去可有名气呐。”

  她用一只硬长有力的手把穆霞拉到身边,紧贴着她,小声地、动情地说:“他,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嘱咐说,咱们要跟您长期生活在一起……他去世了……昨天傍晚去世的。正在准备下葬,就等您。”

  穆霞墓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了然无助,变得这么疲惫无力,仿佛最近几个星期的全部苦难和恐惧一古脑儿都压到了自己身上。她紧靠着这位不相识的女人,正由于她,这温柔的、高大的女人在身旁,母亲般地抚摸着她的头,泪珠忍不住涌出眼眶,姑娘悲痛欲绝,浑身颤抖,痛哭失声。

  “哭吧,哭吧,玛莎,哭能解忧去愁,”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说道,“米特罗凡·伊里奇死得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智清醒。临终前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我们……他一直惦念着您,为您担心……”

  穆霞朝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抬起了那双由于泪水盈眶而显得更大的灰眼睛。在她的目光里同时流露出不安、恐惧、哀求和期望。

  “那袋子呢?我跟他背来的袋子在哪儿?”

  “姑娘,您的公民证还在吧?……或者还有什么证件?”玛特列娜问道,可以看出她感到有些难为情,甚至羞于提出这个问题。

  穆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袋子,袋里有她的公民证,共青团证,和一份表明银行分行“已发给沃尔科娃·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两周机关撤退津贴费”的证件。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认真地看过这些证件。她把证件照片上那个身材瘦小、充满热情、两片嘴唇向前掀起的小姑娘同这个晒黑了的、饱经风霜并业已成年的姑娘对照了一番,然后递还了证件。

  “清楚了。姑娘,您别怨我,您自己也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相遇……法西斯分子是狡猾的,什么人装不象呀。”说完,她又微向前倾,凑近穆震耳语道,“你别担心那件东西,它现在在可靠人手里,一丁点儿也丢不了的,我们去跟遗体告别吧,该落葬了……看得出来,他必定是一位高尚的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遗体用一块打着补钉的旧被单包裹着,放在林子里的白桦树荫下。从洁白的衣服下,仅能看到枕着新鲜白桦树枝的头颅。老人面容消瘦,显出蜡黄色,表情平静而又严肃。看起来好象由于干活累极了,已经鼾然入梦。

  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在一大堆新翻过来的褐黄色的潮湿沙土上,竖插着两把铁锹。墓穴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女人。她们同情而又好奇地瞅着穆霞。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走到他们跟前,悄声嘀咕了几句。女人们叹着气,点着头。

  可是穆霞没有听见她们压低声音的话,没有看见那些谅解的目光。此时此刻,她压根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默默地站在自己一起共过患难的同志的遗体旁,无法把视线从他那平静的脸上移开。她双眼干涩,可是她全身都在哭泣,痛彻心脾而又无可慰藉。她感到很可怕,因为这个人——代替了她的父亲、同志以及战争破坏了的整个习惯了的世界——再也不会站起来,不会催促她,不会因为她的轻举妄动而责备她了。再没有人给她讲述他那么熟悉的林中生活的秘密,再没有人同她一道继续赶路了。“而这是无法挽回的了。”

  轻轻的咳嗽声使她从木然伫立中清醒过来。那群陌生的妇女以那种自古以来女人们习用的悲 姿态,双手支胸,掌心托腮,在一旁默哀肃立着。于是,又象遇到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时一样,穆霞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们有别于她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所遇见的所有的人。

  从低垂的、阴沉沉的天空洒下了毛毛细雨。雨下得悄然无声,可是在森林中不停歇地响着一阵阵忧伤的簌簌声。“这种哀伤的簌簌声是打哪儿来的?”不知为什么姑娘的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然后,她看了一下四周。

  高高的松树枝上和针叶上的水分越积越多。细小的水珠儿落到下面矮小的白桦树上,滴到湿滴滴的小叶片,从叶片又碰落下大滴水珠,扑簌扑簌地打在茂密凤尾草那花纹式的掌叶上。凤尾草的叶子颤抖着,摇晃着。一条亮晶晶的涓流沿着茎槽奔泻而下,落到越桔丛生之处,落到碧绿的青苔上,然后被大地所吸收。

  水滴的这种运动也引出了森林里的毫不间歇的伤感的簌簌声。森林在哭泣。

  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好象明白了穆霞现在在想什么,离开了那群女人,走到她跟前,象对女友,对小妹妹那样轻轻地拥抱了她,悄声说道:“您哭吧!……会轻松些的……现在大地承受了不少泪水……可是应该活着,必须活着,姑娘!”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见过她呢?”穆霞又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新交的女友。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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