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章

 



  战难年代的命运使穆霞和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鲁勃佐娃在林中空地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露天墓穴旁邂逅相遇。那一天之前,穆霞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初度的印象并未欺骗姑娘。她确实不止一次见过这张美丽严峻、镇定自若、精力充沛的面庞,不过不是在生活里,而是在报刊的照片上。如果在她俩相遇的那一刻穆霞不是那样的震惊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定会回忆起这位陌生女人的姓名来的,因为著名的牲畜饲养员玛特列娜·鲁勃佐娃不仅在穆霞居住的那些地区,而且在全苏联都是著名人物。

  常常来《红色农夫》集体农庄采访的地方和首都报纸的摄影记者,都喜欢给她拍照。有一帧摄影作品还在国际评选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在这张照片上,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紧抱着两头花斑牛犊的脑袋,以纤细的白桦树为背景,华丽的披巾随风飘拂,满面春风,焕发出青春的欢悦。这张照片放大后作为插页在一家画报上刊登出来了。从那以后,在农民家里以及工人宿舍,在工人俱乐部和农村阅览室,在战前年代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位农庄美人同牛犊合影的照片,因为她的形象象征着新的乡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并非一下子就获得了众口称赞的劳动荣誉。她那还比较短促的生活道路既不平凡,也不轻松。

  鲁勃佐娃的母亲是个被好心邻居收养的农民遗孤。当她差不多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尽管她不情愿,还是被迫嫁给了一个给地主当雇工的上了年岁的孤身赤贫的农民。那时候她除了青春,罕见的美貌和两只不太有力的干活的手以外,简直一无所有。她的丈夫有一间破旧的、空荡荡的、屋顶上长满绿色藓苔的小茅屋,在一座大集镇的入口处摇摇欲堕。他是一个饱经苦难的失意者,为人并不凶悍,但是忧郁寡言,他不想出人头地。玛特列娜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在从老爷的庄园回集镇的途中,他穿着褴楼的衣衫遇上了暴风雪,冻死在田野里。那时玛特列娜刚满三岁,而她的小弟弟还在襁褓之中。

  这位没有享受过生活乐趣的农妇,坚强地咽下了这口苦水。夏天,她不知疲倦地在自家茅屋旁的小园地上翻耕,帮助人家草、割麦和打谷;冬天,则给别人家做短工梳理亚麻,编织毛手套出售,靠这些勉勉强强地养活她的孩子。玛特列娜从三岁半开始照看小弟弟,而到五岁就已经帮妈妈纺织毛线了。她家没有土地。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长大成人,玛特列娜常常回忆起那已很遥远的冬日,当染上一片白霜的村子上空,严寒的深黄色天幕中高高升起凝然不动的缕缕炊烟时,她们的茅屋是怎样完全掩埋在白雪之中的:雪堆逼近窗户,塞满台阶,封住大门。雪花穿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洒向堂屋,钻进茅棚,在门口象细线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些雪堆上没有任何脚印,谁也没有将它们扒开,踏出一条通道来。

  母亲用缀满补丁、磨得油光的皮袄把孩子们裹起来,让孩子们蜷缩在火炉上。从清晨到傍晚,有时直至午夜过后,还凑在烟雾弥漫、若明若暗的松明下织啊织,织个不停,在年幼的莫特里娅看来,母亲似乎总在编织着同一只用葱皮染色的毛线勾成的褐色花纹手套。从她嘴里吐出团团白气。为了调换插在火炉囱的砖缝间的松明,在腋下暖一暖冻僵的手指;或者是当她嘶哑而又猛烈地咳嗽,而这吃力的咳嗽声使得孩子们觉得母亲胸膛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裂了,这时候,她才放下她手中的活。

  春天,当冰雪被驱走,窗下停止了融雪的凝重滴水,而白嘴鸦在菜地里的一株老柳树上开始放声鸣叫的时候,莫特里娅就在园子里帮妈妈翻耕着润湿的、散发出温馨、潮湿和腐粪的刺鼻气味的土地。这是她们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变得年轻、俊俏了,她黝黑的脸颊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鲜艳的红晕,灵活地夹着一把旧铲子。莫特里娅和小科利卡敲碎已经板结成团的土块,从高高的土院上连根拔掉绒毛裤子一般的莠草。白嘴鸦一边重新构筑它们被暴风雪毁坏的窝巢,一边亢奋而愉快地啁啾着。阳光和煦,透明的烟柱在油黑而潮湿的大地上空袅袅飘飞。突然,母亲开始咳起嗽来,铲子从手里滚落,接着她无力地坐到隔年生长的褐色草地上。母亲咳出声来,朝旁边吐了一口鲜血。

  小姑娘不由害怕起来。

  有时候,当天色微明,莫特里娅和科利卡的同年孩子们还在梦中的时候,姐弟俩便爬起床来,拿起小桶,满村转游,给菜地捡野粪。他俩尽力在人们赶出牲口来以前把活干完。可是需要大量粪肥,姐弟俩不得不在白天也出外拾粪,于是,农家的孩子们便跟在他俩后边跑,向他俩抛掷干枯的马粪蛋,并且高声叫骂:“捡粪娃,痨病仔!”

  “捡粪娃”——这倒不要紧,可是“痨病仔”——这已经骂到妈妈了。于是,沉静的、腼腆的莫特里娅①有时忍受不了欺侮,随手抓起一块卵石、碎砖或者一根小棍,边哭边扑向欺侮她的小孩。白天外出捡粪,两个孩子常常带着空桶,被抓得满脸伤痕,泪眼汪汪地回到家来。母亲安慰他们,在井边给他们洗去血迹,一边叹着气,一边忧郁地老是重复着一条谚语:“别跟强梁打架,别跟富人辨理。”

  【 ①莫特里娅是玛特列娜的小称。——译者注】

  孩子们整天都在菜地里翻耕,拾粪,从井里汲水浇地,而一旦母亲外出给人家帮工 草时,姐弟俩则还得自己浇地锄草,给蔬菜追肥——这些活在夏天他俩都满不在乎。小草长起来了,田野里出现了 浆草,篱芭旁长出了新生的 麻。他们拿 麻和浆草做菜汤。开始结浆果了,接着磨菇也长出来了。这些东西不仅可以食用,而且可以卖给那些避暑的人。随后,蔬菜也成熟了。在这一时刻,甚至母亲那双被又大又黑的眼圈衬托出 郁神色的眸子里,也闪出了欢快的火花。

  在晴朗的夏日,热得无力而又困倦的公鸡无精打彩地啼叫着,传来了打磨镰刀刀刃的愉快的敲击声。一束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着的小窗子里射进屋里。这时候,母亲用一把旧木梳梳理着自己长长的波形发辫,然后,把发辫盘到美丽的、高傲地扬起的头上,久久地注视着幽暗的镜子里那容光焕发的面影。每当这样的时刻,她总是唱那支忧郁的歌子:

  我是多么美貌,多么美貌,

  只是衣着实在太糟,

  谁都不会来娶我,

  就因为姑娘我衣服不好……

  莫特里娅偎依在妈妈脚旁,幻想着。她的脑海里呈现出奇特的、并非孩童能有的幻想:一旦她长大成人,就去给老爷们干活。她将起早贪黑地干活,积攒起很多的钱。她们就养一头母山羊,于是她们就将有羊奶,母亲的健康是多么需要羊奶啊!母亲恢复了健康,一家人就在一块儿劳动;她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把屋顶修理好,买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像别的人家一样过活;那时无论谁再也不敢骂她和科利卡是“痨病仔”了,再也不敢朝她俩扔马粪了。而母亲将永远是这般美丽和愉快,就象她在这些少有的夏日傍晚一样。最主要的是积钱,买山羊。象隔壁的阿加菲娜婶婶常说的那样,油脂丰富的羊奶会“一下子”让母亲恢复元气的。这头母山羊好象是能使全家摆脱一切不幸的救星。它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变成了某种神话般的东西,有如热鸟的翎毛,有如圣约翰节日之夜开放的小花。

  战争爆发了。谁也不愿再做贩羊毛的生意。毛手套的雇主们——车夫,牲口贩子,小本经营者——来到普鲁士的东部地区作战,变成波兰平原上战壕里腐烂发臭的尸体。为了使孩子们不致饿死,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的母亲把科利卡反锁在阴冷的茅屋里。嘱咐他谁来了也不许开门,而后带着女儿外出沿门乞讨。

  母亲生性高傲,不愿在自己的村子里乞求施舍,况且村里人也不会给同村人施舍的。妈妈和女儿时常到很远的村子——米加洛沃,卡基诺,波日特诺沃和大乡镇克留契——去讨乞。人们给得很少,有的大娘心里虽然乐意施舍,但自个儿每个戈比都要掰成两半用,每块面包都要省着吃。人们把她们放进屋来,让她们暖暖身子,可是说到面包——上帝保佑你吧,自个儿还没东西吃哩。有时母亲和女儿一天里走了十五至二十俄里路,才带回家十个干瘪发霉的面包头,勉强够两三天吃的。

  在顽童们一片“长虱子的小叫化”的叫骂声中,莫特里娅同科利卡现在根本无法在村子里的街上露面了。

  母亲在玛特列娜刚过十一岁那年春汛时死去了。村会决定给孤儿们指定保护人。可是小姑娘记着母亲的遗言,断然拒绝了,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非孩童能有的果断性格。她说,她同科利卡用不着别人操心费力,他们可以想法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自家和邻居那里拼命干活,不但白天干,而且常常在晚上也干。母亲临终时叮嘱小姑娘要靠菜园度日。于是莫特里娅同以前一样勤劳种菜,上市叫卖;给日子过得好的邻居帮忙 草、收割;冬天,象妈妈那样纺线,拿葱皮给毛线上色,织毛线手套。

  孩子们就这样熬过了几年。

  莫特里娅长成了一个个子高大,身体结实,神情严肃的姑娘。显出同她的年岁不相称。她能巧妙地操持自家那份可怜的家业。她聪明伶俐,手脚利索,沉默寡言而又刻苦耐劳。村里一个富户叶哥里切夫发现了这位少女的这些秉性,动了“怜恤之心”,雇她干了一整个夏天的活。按照当年一些不成文的农活报酬标准规定,除了吃东家的外,她干一季活还应得到一库尔②面粉,两袋马铃薯,还有一件上衣或是一双橡皮底的半高筒靴——可以随意挑选。可是姑娘没有要这些东西,而是向东家要一条母牛犊。叶哥里切夫在稀疏的胡须里藏起奸笑,同意了。他的院子里有八条西明塔尔品种的母牛,这样来支付雇工报酬他十分满意。

  【 ②“库尔”是旧俄计量单位,一库尔约合五到九普特。——译者注】

  这个夏天莫特里娅在主人的土地上是多么勤劳地干活啊!在雇工们过夜的干草棚的门缝里透进第一线晨曦以前,她不用东家催喊便起床了,直到第一次鸡叫方才躺下休息。不论是在东家畜栏里,还是在东家的菜园里,也不论是在牧场上 草,还是在田野上割麦,她都同成年人一样干着活。她期待东家发善心,所以干得很起劲。她朝思暮想得到一条长着白斑和柔毛、有着一双沉思般的圆眼睛的红色奶牛,这种想法使她忍受了过重的体力劳动和男女雇工们的揶揄,他们因为她给东家干活过于卖力而很不高兴。只是在去牧场或田野的途中,她才抽空跑回家看看科利卡,给他留下几句怎样料理家务和管理菜园的简短嘱咐。愁眉不展、沉默寡言的科利卡也同样憧憬着自家有家畜的日子,竟然千方百

  计不仅把菜园搞得井井有条,而且从阁楼上找了一把旧镰刀,请邻居帮他把刀刃调直,自己装好手柄,每天早上带着这把镰刀到邻近的公有森林里去,在那儿偷偷地割生长在树木之间的青草。天一黑,他就把草装进口袋搬回家去,把空了一半的屋子塞得满满的。

  终于,幻想变成了现实。深秋时节,当人们在东家宽敞、结实的草棚里理好最后一绺亚麻,把麻束晾到屋顶下的杆子上的时候,在那间歪歪斜斜、光线暗淡的小茅舍里出现了一条小母牛。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马上给它取名叫科卓契卡③——为的是纪念那头他们想象中本应救母亲一命,结果终于成为泡影的母山羊。叶哥里切夫亲自用柳条编制的小马车给孤儿们送来了这头小母牛。小母牛显得很怪,怎么也不愿站立,看到味道很好的饮料也萎靡不振地调转头去。莫特里娅感到事情不妙,忙跑到邻居家去。邻人察看了小母牛以后,只是朝叶哥里切夫的高大住宅狠狠地摇了摇头,吐了一口唾沫,竭力不看茫然不知所措的孤儿,从茅舍里走了出去。一位女邻居陪着莫特里娅洒下了一掬眼泪之后说道,这条小牛在泻肚子,它在这个世界活不成了,趁着还不迟,最好宰掉它,这样至少总可以卖一点肉。

  【 ③科卓契卡,是俄文“山羊”一词的爱称。—一译者注】

  姑娘带着弟弟向叶哥里切夫家跑去,闯进窗明几净的厅堂,叶哥里切夫正在茶炊旁同一个亚麻收购商谈生意。姑娘说,母牛快死了。叶哥里切夫是个小个头、身体孱弱的人,皱成一团的面孔上,一双活溜溜的、伪善的眼睛转来转去。他先是叹气,发出哎呦声,然后开始表示同情和痛心。莫特里娅含着泪水指责他,并当着客人的面质问他:难道她活儿干得不好或是干少了?——叶哥里切夫知识把双手一摊。没说的,她干得不错,没有偷闲,可是,他也是个不食言而肥的君子。他们讲好的价钱是一头小母牛——她也就得到了一头小母牛,况且不是一头乡间的那种瘦牛,而是一头纯血统的良种牛啊。的确,他没有给一条最好的,可是事先没有约定呀——况且,谁又同她有仇呢?这么说来,实在没有必要大吵大闹,也没有必要大哭大叫来平白无故地打扰有身份的人……

  邻居们劝莫特里娅去找贫农委员会主席、前不久参加国内战争返乡的瘸腿水兵伊格纳特·鲁勃佐夫。

  听完小姑娘的申诉,伊格纳特攥紧了多毛的拳头,在他绷紧的皮肤上,现出刺有铁锚和女水妖的花纹。他诅咒这个恶棍,这些诅咒的话语使小姑娘羞得脸都发烧了。然后,他脸色阴的说:“小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鬼头鬼脑的反革命多头毒蛇,表面上做得毫无破绽!无论是法庭,还是贫农委员会的决议,都无法挖出这条毒蛇。对他干的这些勾当以及欺侮孤儿的恶行,只能在《贫农报》或在《拉普塔》报上痛骂一顿,或者是在过节时装作喝醉了酒的样子,用拳头揍这只蜘蛛嘴脸。”

  可是小母牛已经连头也抬不起来,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莫特里娅和科利卡疲惫不堪,每晚不睡觉守护在它的身旁。当小母牛完全睁不开眼时,姑娘又跑到邻居家里,从他那儿借来一张手拉小雪橇,姐弟俩套上绳索车轭,把牛送到七俄里外的克留契一所农村医院。他们把雪橇拖到医院台阶前,用手抱起小牛,在目瞪口呆的病人面前,把小母牛径直送进了医生诊断室。

  起初,医生勃然大怒,跺着脚,把看门人叫来,要求把孩子们连同他们那头龌龊的牲口赶出神圣的医院大门。可是两个孤儿放声痛哭,苦苦哀求。医生终于感到虽然十分荒唐,但这一次不寻常的就诊,其中定有缘故。医生化愤慨为亲昵,吩咐把小母牛牵到医院温暖的马厩去。看完病后,他去检查了这不平常的“患者”,用电话同县里的兽医会了诊,然后要药剂师准备药剂,亲自用一个橡皮球把药水灌进了小牛的口里。

  春天来了,村里的街道上的泥土虽然尚未干燥,但青草已经抽出尖刀形嫩叶。这时浑身沾满粪痴的、瘦削而肮脏的牲口发出令人心醉的亢奋的嘶叫,从牲口棚里涌上了街头。玛特列娜和科利卡按照习俗事先用萝卜海棠做的香烟给自己的小牛熏了熏,然后把它也赶进畜群里。

  夏天,莫特里娅又去给叶哥里切夫当雇工。这位少女手臂硕长,面颊上长着孩子般的绒毛,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但她讲定干活的报酬应同成年人一样,因为她干活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少。无论白天农活多么繁忙,无论干活以后怎样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她常常不休息,或者晚餐时挤点时间偷偷跑回家去,照料一下小弟弟,瞧一眼她心爱的小母牛,摸一摸它那油光水滑的毛皮,给它吃在雇工们晚餐时藏下来的放了厚厚一层盐的面包皮,或者从主人温室里摘下来藏在袖筒里的早熟的新鲜黄瓜。

  在东家叶哥里切夫家里从早到晚所干的各种活计当中,莫特里娅只喜欢在牛栏里干活。尽管主宰这一切的是叶哥里哈——她是全乡最有名的泼妇;尽管她不让姑娘有一分钟的安宁,时常用脚踢她,或者打她的后脑勺,莫特里娅还是毫无怨言地忍住了,为的是尽可能偷看女东家怎样照料她那载誉全县的母牛,喂什么草料,怎样给它饮水。为了自家的牛,她把这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冬天,姑娘把母牛牵进茅舍。她和弟弟走七俄里路用雪橇从医院里运回一木桶泔水,这是被孤儿们的苦痛所感动的大夫吩咐专为他过去的“患者”收集起来的。两个孩子节衣缩食,有时简直是饿着肚子,而那条母牛却喂得一点儿不比叶哥里切夫家的牲口差。不久,玛特列娜喂出了一头全村最好的母牛。富裕的庄稼人,甚至叶哥里切夫本人,却唆使姑娘把科卓契卡卖掉,或是另换一条母牛,附加一大批物品。

  莫特里娅发起火来了。母牛难道还可以出卖吗?它已经变成现实的理想,是一枚不能兑换的金卢布,也是对温饱生活的一种希望。科卓契卡已经成了孤儿家庭中可爱的一员。

  莫特里娅没有时间,而且也无法去上学。可是她让弟弟去念书,而后,在他的帮助下,就着他的课本自学,后来才逐渐学了点文化。

  母牛头胎生了一条结实的、大脑门的小公牛。它开始产乳了,乳汁又多又好,以致莫特里娅成了乡医院牛奶的经常供应者。就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它立即改变了孤儿们的生活。全村议论纷纷,说是跛腿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就是当年莫特里娅曾经跑去告叶哥里切夫的状的那个水兵,组织了一个什么《红色农夫》农业公社。据说,乡执委会支持了这一做法,把一座带花园的地主庄院,甚至还有地主老爷住的房子拨给他使用。莫特里娅仍然在叶哥里切夫家当雇工。叶哥里切夫家的人立即把这个公社叫做《红色残废人》,因为,正象东家所嘲笑的那样,第一批入社的都是些残废人:除了鲁勃佐夫本人以外,还有马具匠独眼龙卓祖林·尼基塔,独臂牧童热恩卡,而在他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周围各村所有的一贫如洗的劳苦农民,他们特别高兴,好象可以毫不费劲地把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分而食之。

  莫特里娅一点儿也不理睬东家恶毒的冷嘲热讽。一些最能干、最勤劳的雇工不等结算工钱,就离开了叶哥里切夫,加入了《红色农夫》农业公社。姑娘一向敬仰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因为叶哥里切夫讨厌他。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是个肩大膀宽、体魄健壮的人,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他穿上一件旧水兵呢制服,制服上别一个很大的红色彩带结,满村走来走去。

  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同弟弟一起来到过去地主老爷住的房子。在这栋房子的圆柱间,拉起了绳子,现在上面正晾着一件件补丁套补丁的衣服。两个孩子走进被薄木板隔成的一小间一小间的房间,这些房间好象惊恐的蜂房,人声特别嘈杂。

  在一间天花板已经倾斜的狭小房子里,姐弟俩找到了跛腿水兵,向他问道:“公社收不收孤儿?”

  水兵粗声地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收呢?对于孤儿来说,公社是红色的天堂!”他着了迷似地开始向孩子们讲,公社会保护社员,不受富农坏蛋的欺侮,还热情洋溢地论证,人们在一块儿劳动效率要高得多,最后,他给孩子们描绘那将展现在公社社员面前的非同凡响、光辉灿烂的生活图画。

  各村纷纷传说,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在十月革命的日子里,是军舰上受人爱戴的演说家。大概这话是有来由的。

  对平等的生活的向往,深深地渗进了孩子们的心田。不管叶哥里切夫如何恫吓威胁,不管叶哥里哈如何恨声不绝,以最恶毒的话诅咒那个行为放荡、迷惑不幸孤儿的水兵,也不管老成持重的邻居们如何劝说孩子们等一等,瞧一瞧动向,莫特里娅和科利卡还是信任鲁动健儿

  并且报名入社。因为姐弟俩认定,反正不会比过去的生活更糟!弟弟和姐姐连大车都没要一辆,就带着家什,把他们唯一的、真正的财产,他们和欢乐和希望——乳牛和它的第一胎牛犊全都交给了公社。这头小牛腿长头大,火红色毛,额上长着斑点。

  在那些日子里常有这样的事:人们在走上不可知的集体化道路之前,偷偷卖掉自己的家产,把牲口安置在亲戚的院子里。他们说:“咱们还要看一看,这事儿是怎么弄的,假如会跌倒,那就得先在地下垫点稻草,以防万一……”莫特里娅家的母牛派在第二,在鲁勃佐夫的母牛之后被牵进了公社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所有乡亲都知道,水兵是条好汉,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整整一条缀满圣乔治勋章的绶带④,而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曾因作战勇敢获得指挥部奖给的一件皮上衣和一条皮裤,还有一把镀银马刀。

  各村都在传说,好象他在接受两个孤儿的慷慨捐献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流了泪,然后呢,他的润湿的眼睛闪着泪花,对聚集在院子里庆贺这个不平凡事件的公社社员说:“如果十年以后,我们的公社没有富裕起来,我们的牲畜没有多到这种程度——也就是说,当我们的畜群傍晚上牧场上回来时,乡里都能看得见扬起的尘土,你们就骂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是坏蛋,就朝他的眼睛吐唾沫!”

  【 ④绶带:一种彩色的丝带,用来系官印或勋章。——编者注。】

  第二天,村会的代表们到鲁勃佐夫这儿来,责备和劝说这个水兵,并且得到了他的允诺:公社一旦破产,他决不卖掉这头母牛,而要把它归还给孤儿。

  《红色农夫》没有破产。开初一段,公社人心浮动,杂乱无章,内部有不少好吃懒做的家伙。它既有过兴旺的日子,也经历了不景气的时光,酸甜苦辣什么都尝过。可是,在布尔什维克水兵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由那些信仰集体化生活的真理,身处逆境而又不灰心丧气,不受任何挑拨的人们组成的核心。尽管由于日夜操劳,水兵的两鬓过早染霜,而且富农的子弹在他宽阔的颧骨上留下了一道紫色的伤疤,他还是同社员们一道使新的产业由小到大发展起来。然后,在伟大转折的年代里,按照公社里同乡人的意愿,把农业公社改造成劳动组合,并且很快把它变成了全区最富裕的集体农庄。

  在《红色农夫》农庄里,土地也好,蜜蜂也好,亚麻也好,鳞片闪光的鲤鱼怡然自得地悠游于其中的池塘也好,全都美妙无比。可是,庄员们引为骄傲和特别关注的却是良种养育场,它是农庄的荣耀。由最初建社时孤儿们带来的纯种母牛,还有那过去是一头有着倔强的额头,额头上长有白色花斑的红色公牛犊,而现在已长得十分强壮的切姆别尔连良种牛,分别产生了两种类型的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在《红色农夫》农庄里经过改良,变成了品种优良的新牛群。

  玛特列娜也同自己的农庄一道成长起来,她进步了,自立了,并从劳动中获得了荣誉。她的弟弟尼古拉,夏天在畜种场给姐姐当助手,割草和麦收时节能挣劳动日报酬;中学毕业后,他上列宁格勒求学,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农庄来。他成了一个有学问的林学家,在亚热带的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

  玛特列娜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在农村青年夜校学习。几年以后,她成了一个有文化的人,沉缅于阅读畜牧专业杂志和小册子,钻研其中所能找到的有趣而又珍贵的知识,并尽力在自己的种畜场加以运用。她经常向农庄管理人员磨嘴皮子,要求革新,改建牲畜栏;她进行动物饲养试验,作观察记载,同高等畜牧学院建立通讯联系。

  于是,当国内最优秀的养畜能手被邀请到克里姆林宫开会的时候,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也应邀出席。

  她身材很高,体格匀称,一点也不腼腆,以那种乡下女人的端庄神态走进会议大厅,落落大方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她不慌不忙地在面前放好削尖了的铅笔和笔记本,扫视了一眼坐在左右两侧、心情激动的人们,于是她那美丽的面庞显得更加沉静了。

  在整个会议过程中,从《红色农庄》来的这位代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发言,作着笔记。周围代表的视线常常停留在这位体态匀称的俄罗斯美人身上。她的确美如画中仙女。当人们注视着她泰然自若地带着天生的端庄神态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坐在一个大厅里的时候,简直想象不出来,就是这个姑娘,当年曾经被嘲弄地称为“痨病仔”,邻居的孩子们都不屑于跟她玩,她穿着一双破树皮鞋,在人家的窗口下乞讨一块面包度日哩!

  在战争爆发十多年前,当《红色农夫》农庄才开始享有真正的荣誉的时候,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嫁给了农庄饲马人雅科夫·鲁勃佐夫。雅科夫就是她曾经义无反顾地交托自己的那头母牛的水兵伊格纳特的儿子。他是个腼腆的、相貌平常的青年。他们在共青团会议上坐在一起,在冬日的夜晚,有时则冒着暴风雪一块儿到七俄里之外的克留契去上农村青年夜校。莫特里娅之所以看中了雅科夫,是因为他诚实、谦逊、从不吹牛,也不出风头,随时准备帮助每一个人,而在公共事务中他却严谨不苟,坚韧不拔。

  在这位因为在劳动中作出成绩而誉满全区的标致姑娘周围,追求者多得不可胜数。在这些追求者中,既有美男子,也不乏豪爽汉,区里一个年青的农艺师向她写过多少封冗长的“带有暗示”的情书;一位热情洋溢的骑兵连长,在军团军事演习期间短期驻扎在〈红色农夫〉农庄里,正象俗话所说的那样,“闪电式”地向她求婚;一个淡黄头发、招人喜欢的畜牧学院的研究生,为了写作关于牲畜饲养革新者事迹的著作来到农庄收集材料,建议姑娘到莫斯科去学习,同时羞怯而温柔地暗示;科学与实践是可以更牢固、更长期地结合起来的。

  但是,不是这些引人注目的求婚者,而是那个一见姑娘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沉静而谦逊的雅沙,征服了爱挑剔的美人儿的心,这一点雅沙自己也并未料到。有一次,当雅沙同玛特列娜参加区共青团积极分子会议后回家时,她出乎意外地宣称,她担心在他最终下决心吻她之前就会变老。幸福使雅沙欣喜欲狂,他用了好大的劲向她证明事情恰好相反,以致他俩根本没有发觉,松掉缰绳的马是怎样拐进燕麦地的,等他们看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两人已经从歪斜的马车上跌到了道旁的水沟里。他们的婚礼成了全区的大新闻。甚至连那些密切注视着年轻女庄员的劳动功绩的报社代表也赶来参加了婚礼。可是,乡下那些喜欢说长论短的婆娘们在赞叹丰盛的款待之余,叹着气预言,这对青年人在一块儿一定呆不长久:这是多么“不相称的一对”啊!

  同所有这些预言相反,在那栋年轻的鲁勃佐夫夫妇搬进去的、按照标准的建筑方案修筑的新房子里,充满了和谐与爱情。农庄里庞杂的事务也好,越来越多的荣誉也好,都没有妨碍玛特列挪·尼基季奇娜成为三个孩子的好妈妈。鲁勃佐夫夫妇认为,他们的劳动所得绰绰有余,所以首先提出不要自己宅旁的自留地。他们这个举动使区里的领导大为困惑莫解,这些领导人当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件事,怀疑年青夫妇的创举是否“过火”了。

  全国各地集体农庄到《红色农夫》来学习先进畜牧经验的代表,都必定要到年轻的鲁勃佐夫夫妇家去作客。这些准备修建房屋、善于当家的农庄主席们,甚至把那与众不同的尖尖的瓦屋顶,屋顶下明亮的小房间,代替农村传统的台阶、带有各种小木圆柱的小巧凉台—一描绘下来。他们一边点数着根根圆木,一边又量着,一边心里暗自盘算。他们一回家,便把培育良种家畜的经验,饲料配方,牲口槽平面设计图和修建牛栏的方案,带往全国各地;同时也把著名的牲畜饲养员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同她的丈夫,那谦逊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农庄养马人雅科夫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的消息传遍四方。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相片经常刊载在报纸和杂志上。邮递员抱怨说,他给玛特列娜递送盖有全国各个城市邮戳的信件都有点腻了。一直领导着《红色农夫》农庄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开玩笑说,他已经在上衣上钻了一个小窟窿,准备戴上全苏农业展览会表彰他那个农庄牲畜展品而发给他的金质奖章;他已经定做了一个相框,准备镶嵌展览会颁发的奖状。一切果真即将如愿以偿。

  可是,希特勒摧毁了这一切欢乐的计划,摧毁了用如此巨大的劳动创造的全部生活……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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