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把装着珍宝的袋子放上马车的藤座,让媳妇留在老人的遗体边等待那位素不相识、不知上哪儿去了的穆霞,自己则赶着马车到林中宿营地去喊人。黄昏时分,一些女人带着铲子来了。她们在林中空地边缘一棵高高的松树下面挖了一个墓穴。在林子里,这株松树亭亭如盖的树冠总是最先迎来朝霞,最后送别夕阳。老人的遗体裹着一床旧被单,胸前放着一束束野花。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直言不讳的向女庄员说明了这位老人是什么人,他背了什么东西,临近死亡时他表达了什么愿望。女人们下葬前给他换了衣服,带着既惊奇又尊敬的心情看着死者。

  夜幕降临,而穆霞还是没有回来。葬礼决定推到明天。庄员们吃过晚饭,在一个草堆上安顿下来过夜。

  可是这一晚她们都睡得不好。一弯禾镰似的新月在森林上空升起,俯瞰着开阔的旷地,把一片惨白的寒光慷慨地倾泻到黑沉沉的森林、沉寂的牧场和草垛上,一切都沉浸在月儿的银辉之中。每一棵大树都在身旁铺下了长长的阴影。蟋蟀如此起劲和忘乎所以地吱吱叫着,仿佛这芳香四溢的夏夜自身在鸣奏似的。

  不远处的桦树下面,尚未落葬的老人身上的白麻布寿衣泛着白光。女人们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位老人,而后思绪移到在战线某处同敌人作战的丈夫身上。她们又想起了自己留在遥远的后方的无人照看的房屋,不禁长叹起来。也许是为了驱走沉重的思绪,她们讲述着关于珍宝的各种故事。在人们的想象中,财富的获得总是同流血与犯罪联系在一起的。她们讲着讲着,睡意渐渐袭来,可是不知是谁把话题转到干草上,于是情绪又马上活跃起来。这些草堆对于每个庄员来说,要比出乎意料之外寻到的珍宝袋可贵得多。须知,黄金是不能喂养牲口的,只有受用不尽的干草才真正派得上用场,如今畜群再也用不着害怕严寒的冬天啦。瞧着吧,祖国的部队一定会打回来的,一定会把人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

  但愿能保住所有的家畜,把牛犊都养大,并且生出新的牛犊来。但愿能把畜群完整地、喂得膘肥体壮地赶回农庄。那时,所有留下的人都会惊异地说:“哇!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大家在这儿伤心呢,以为你们的骨头都早已给狼吞掉了……”

  这些遥想完全驱走了睡意。庄员们争论起来:是把干草从这儿转运到谷地去呢,还是不动它,让它留在这里,等到下雪以后。冬天路好走时再说。女人们关于操持家业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午夜过后,黎明到来前才入睡。

  清晨,毛毛细雨在曙光中飘洒下来,凉意飕飕的雨丝唤醒了女人们。就在这时,穆霞回来了。她从这些陌生的人们口中得知了这一噩耗。新挖的墓穴上已经堆起了一座褐色的小丘,从高高的松树枝叶上淌下来的雨水,在坟堆上留下了奇异的网纹。只是在这个时候,姑娘才真正理解了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理解了她失去的是何等样的人。她觉得自己孤苦无助,子然一身。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她那晒黑了的、脱皮的脸颊滚落下来。

  “哭吧,哭吧,亲爱的,泪水可以减轻任何痛苦。”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对穆霞说道,同时,她那双默然失神的眼睛里,也闪现出点点泪花。

  女人们以乡村传统的庄重举动用头巾角擦拭着泪水。

  穆霞端详着这些人们,极力暗自猜测着,命运使她邂逅相遇的是些什么人。一位穿着褪成揭色的、撕裂了的旧皮上衣,上了岁数、个子不高但很强壮的男人使姑娘感到格外吃惊。他象一个哨兵那样挺直身子站在墓旁,弯曲的右手里拿着一顶制帽。

  “你们是什么人,同志们?是游击队员,对吗?”穆霞问道。

  这些陌生人是如此同情地分担她的痛苦,同她前不久在德军后方流浪时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她的这种印象十分强烈,信赖之情也油然而生。这种区别外表上看不出来,而是深藏在内心,肉眼难于觉察,但又完全可以感觉得到。穆霞自己也不大清楚是为什么,在不得不以野兽般的警觉度过漫长的几个星期以后,在这些人中间她感到心情愉快,轻松自在,宛若已经越过战线,回到了未被占领的自由区。

  “你们是游击队员,对吧?”

  “放奶牛的游击队员,”一个体态丰腴,乳峰高耸,双颊野樱般鲜红的女人答道,“用挤奶桶战斗。”

  “你在胡诌些什么,瓦尔卡,你太不懂事了。”一位个子很小、十分干瘦、面带嘲讽的老太婆打断了她的话。“人家姑娘这么伤心,可你还在嚼舌头……我们是农庄庄员,亲爱的,就是你们那个区的……这就是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你一定听见过她的名字,兴许你就住在近旁,鲁勃佐娃同志她呀,是咱们那儿大名鼎鼎的人哩……”

  就在这时,穆霞又一次抬眼瞧了一下刚认识的这位女人那张俊俏、聪明的面庞,终于回想起来,就在战前不久,她曾在新闻纪录片中见过这位体态窈窕的美人,那时,这位女人身着一件大夫的白罩衫,领着一批从邻近一个刚加入苏维埃联盟的波罗的海沿岸共和国来参观的农民和农学家,在关着喂得饱饱的花斑奶牛的长形建筑物里进行参观。

  “那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你们这里干什么呢?”

  “到森林魔鬼这儿来做工的呀。”

  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微笑着回答。

  关于林中这一支放牧队伍的由来,穆霞在去营地的途中就已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那儿了解得一清二楚。女人们挨得很拢,一边走一边拉家常。她们谈到了不易找着的干草,谈到了可用什么东西来代替糠作牛犊的饲料,还谈到了某种穆霞不知名的奶牛的疾患。她们的神情一如往常沉静、认真,仿佛她们不是在敌人大后方的密林中行进,而是在夏收农忙时节的傍晚从田野上归来。穆霞尽情地领略着长期漂泊后同人们不期而遇所带来的欢悦之情。

  也许是由于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穆霞突然感到极度困乏。她勉强拖着两只脚,一心巴望尽快赶到目的地,好一躺下就入睡,美美的睡上一觉,放心大胆地在自己人中间睡一觉。

  姑娘根本不记得是怎样走到宿营地的。在树丛掩映之下,谷地四周升起一缕缕狐狸尾巴似的铅灰色的袅袅轻烟。不知怎的,只有这突然展现在她眼前的情景才留在了她的记忆中。这里的人们不怕燃烧篝火时的腾腾烟雾。一大群狗狂吠着,连同小孩们一起从树林里冲出来,在坐着穿皮衣的瘸腿人的轻便双轮马车和马儿后面追逐喧闹——穆霞对这一切都来不及感到惊讶了。

  穆霞觉得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用细绳系紧皮鞋。不一会儿。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是怎样倒在散发出森林腐味,松软而略微有点潮湿的青苔地上的。整整两天里,她压根儿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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