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穆霞直到第三天中午才醒来,她精神抖擞,心情轻松。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呢?灼热的阳光射进狭小的窑洞门,照亮了何在土窑后墙上一小张加里宁的肖像。桌上的一个罐头盒子里,插着从林子里采来的蓝色的大铃当花,那带有花纹的喇叭口上,似乎还滚动着几颗水珠儿哩。姑娘记起来了:“我在自己人这儿!”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幸福地意识到,她的艰辛坎坷而又危机四伏的旅程终于熬到了尽头,她再也不必因为每一点响动而心惊胆战了。

  屋外,松树梢在轻柔地窃窃私语。她对这种簌簌声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觉得四周依然万籁俱寂。除此之外,还传来了她现在觉得亲切无比的农庄日常活动中的各种声音:吃得饱饱的奶牛懒洋洋地  叫着,山羊忧愁地咩咩直叫,挤奶桶碰得叮当叮当响,锤子敲打镰刀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斧子凝重的砍击应和着响亮的回音。

  窑顶下面一只青色的大苍蝇在营营乱飞。

  穆霞心满意足地躺在铺着针叶的板床上。她的心由于充满希望而欢快地跳动,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窑洞里住家的气味。姑娘不由得想到:她好比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又被一个拍岸的浪头卷回了可爱的水族之乡。

  突然,她听见了孩子们悄悄的低语。

  “她的眼晴睁开了!她醒了。”

  “依里什卡,快去告诉妈妈。”

  在窑洞门口的阶梯上很快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另一个稚气的童音问道:“阿姨,你真的睡醒了吗?”

  直到这时穆霞才明白,“阿姨”——这是在叫她。她感到十分快活,一下蹦直身子在板床上坐了起来。两个孩子象胆怯的小山雀,惊退到土窑对面的角落里。两双椭圆形的、又黑又亮的孩子眼睛,从若明若暗的墙角里向穆霞张望着,这两双眼睛很象她那位新结识的女友的眼睛。

  “阿姨,您再不睡了吧?”一个个子瘦小、皮肤黝黑、约莫七岁的男孩问道,一边小心地从墙角走过来。

  “怎么啦?你叫什么名字?”

  “沃洛佳。妈妈要您醒来就起床吃饭。”

  沃洛佳很能干地把桌上盖着东西的毛巾揭开,于是,穆霞的面前出现了几钵黄色的果酱,一食盒牛奶和一小块面包。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个叫卓娅的小姑娘现在也离开了墙角。她长得胖胖的,面色红润,就象一根可爱的小胡萝卜。

  “您现在会在咱们这儿住下来吧?”卓娅询问道,“阿姨,你真的找到宝物了吗?”

  正在美滋滋地吃东西的穆霞,心里一下子不痛快了。她心想,连这样的小孩都已经知道珍宝的事情了!但是,她马上驱走了多余的忧虑。这里都是自己人呀!干吗要瞒住他们呢?

  从土阶梯上又传来了赤脚走路的声响,依里什卡跑了进来。她同妹妹和哥哥都长得不一样,短短的鼻梁,小脸蛋不大漂亮,满布雀斑,灰白色的头发紧紧扎成两根小辫儿。随后,鲁勃位姓也跟着进来了。

  “他们把您吵醒了,这些不害臊的小鬼头……我还跟他们讲过呢!”她以那种清脆的胸音说道。‘不过也真该起来了。哦,您睡了好长时间啊!您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把您抬到这儿来的……我瞧您睡得那么沉,就是放炮也不会把您吵醒……您这样会睡,怎么在路上没有丢掉珍宝呢?”

  穆霞本想说,在森林里漂泊的几个星期里,她没有睡过一次舒服觉。可是,她一回忆起往事,便靠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身上,脸庞埋在她胸前,孩子般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这是怎么啦!”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惊奇地说。“得啦,让天气由‘阴’转‘晴’吧,快把饭吃完。农庄主席,也就是我公公,老是在土窑附近转悠,他急着要跟您谈谈珍宝的事哩。”

  穆霞很快穿好衣裳。善于操持家务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早就从她的背囊里拿出了一件连衣裙,此刻这件连衣裙已经晾干、拉平了。但是事情很奇怪,几个星期以前穆霞穿着自己的这件连衣裙还非常合身,现在却感到很不熨贴:连衣裙好象变小了,穿起来行动都不方便。穆霞怯生生地走到屋外。外面阳光灿烂,眩目的阳光使她不得不眯起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才看见了那个已经见过面的、脸上有一块伤疤的老人。他穿一件旧工装裤,站在离篝火几步远的地方,手拿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从宛若树上青苔的灰色浓眉下好奇地打量着她。

  他右手没有松开那段烧红的铁条,左手把穆霞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仿佛从桶底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说起话来。

  “《红色农夫》农庄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然后补了一句:“您也许听说过?咱们好象是同乡……”

  他的手掌很硬,就象靴底一样。

  他不等她答话,便朝一块用很大的橡木精巧地砍削成的方尖碑俯下身子,看上去是继续做一件中途被打断的事情,开始在碑面上烙题词。穆霞念道:“这里长眠着苏联公民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他在为社会主义而斗争的岗位上英勇……”这位男人趁铁条还没冷却,继续烙着字母。他把铁条插到篝火堆里,丢进一些枯枝。忽然,不知怎的,一抹开朗的微笑掠过了他那饱经风霜的宽大脸膛。

  “睡足了吗,流浪人?你大概担心那只袋子吧?别担心,袋子在我这儿,一分一毫都少不了。呶,孩子们,去,走开些!”他朝孙子们大声呵叱。过了一会儿,等孙子们赤脚的沓沓声沉寂下来后,他指着一根已经锯下一块作方尖碑的橡树说:“坐下吧,妇女同志们。”她们坐下后,他用那种惯于和善于指挥别人的口气说道:“我同玛特列娜是党员。你坐下,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说说。”

  穆霞开始讲述漂泊的经历;翁媳俩一边听着,一边同情地点着头。姑娘坦率地告诉他们,她曾跟死者争论过,是否值得把珍宝带走,将它们埋在一个隐秘之处等苏联军队回来是否更好些。然后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在她的旅伴的坚持下,他们怎样避开人们,在密林之中赶路,因而一路上备尝艰辛。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微微一笑,打断她的话:“很容易看出来,你们是两个时代出生的人……是呀,头一件事他做的对。战争时期连一个螺帽都不该乱扔到路上,更何况是这样珍贵的宝物!现在拿这笔钱可以买多少武器啊!而你呢——埋起来……第二件事,老人失策了,你是对的。即使在法西斯匪徒的后方,也不要避开苏维埃人。我们苏维埃人在干诚实的事情方面经常是肯帮忙的。呶,说吧,说吧,我打断了你的话……”

  当姑娘讲到米特罗凡·伊里奇陷在泥沼地里,而先把袋子捆到递给他的树干上的时候,这个波罗的海舰队的老水兵以得意的目光瞥了她一眼,仿佛讲述的是他本人的功绩。

  “咱们的人可真了不起!”他转向媳妇:“要给那些饲养员和挤奶员讲讲老人的事迹,好让大伙儿都知道,应当怎样爱护社会主义的财产。”

  鲁勃佐夫沉思着在篝火里翻动着铁条。

  “是啊,真是个好大叔!只是不该躲避人们啊……这是毫无根据的。大概他头脑中沙皇时代的残余毒素还在起作用吧,因为那时候的人,见了财宝就垂涎三尺。我的美人儿,单独一个人——不过是田野中的一棵树。它长得越高,疾风就越容易将它刮倒……而农庄呢——却是一座林子。林子长得稠密——无论什么狂 都能挡,无论什么风暴都会一绕而过……”

  他站起来,从篝火堆里抽出一端已烧红的铁条,并且在方尖碑正面烙完了“献身”这两个字。

  然后,当铁条又变成蓝色,不再冒出一缕缕细烟的时候,伊格纳特直起腰来,叹了一口气:“呶,这样吧,漂亮的姑娘,在我们这儿休息一段时间,把牛奶喝饱,我们给你派一个可靠的帮手——然后就上路。你的那位老人家已经留下遗言,要尽快地把珍宝送到苏维埃政权手里。”

  穆霞不由自主地靠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身上。怎么?……难道又要踏上可怕的旅途,又要象一头被追击的动物那样,过那种睡觉都提心吊胆的生活?

  “可能战争快结束了吧?”

  “不,还很难说,离战争结束远着呢。看来,咱们的这一天还没有到来。”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忧伤地说,“只要一想到强盗们已经到了河对岸,又在践踏人们的田野,焚烧人们的房屋……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放他们进来,我们的军队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一想到我们有多少土地、多少人们在法西斯铁蹄下受蹂躏就感到可怕……”

  她不时喘息着,咬紧嘴唇,背转身去。鲁勃佐夫把铁条重又放进篝火里、沉思地看着铁条烧红时蓝色的铁屑溅出的火花,说:

  “去年十月革命节,我曾在机车修理厂支援我们的工人,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车间正在弯制机车上用的粗大的弹簧。人们把钢锭烧得通红,然后把它扭弯。如果钢的质地优良,弯曲的程度就越大,弹簧就更有弹性,更有力。最后,弹簧获得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无论机车多么沉重,弹簧还是经受得住。可是,一旦让弹簧伸展开来。那么,它能把周围的一切都弹飞的。”

  “弹簧……爸爸,你干嘛说这些呢?”

  “这一切说明了一个道理。我对战争的事儿考虑得越多,就越是想到弹簧。当年拿破仑压我们,把我们折弯,我们紧缩着。紧缩着,而后一下子伸张开来。于是拿破仑就完蛋了。这就是我对弹簧的一点儿想法。我捉摸着在咱们的撤退里面有一条妙计,我看到了胜利。我们边打边撤,敌人在流血……弹簧一个劲地紧缩,紧缩,而一旦松开,希特勒独裁政权就会完蛋,希特勒本人也就会一命呜呼,你瞧咱们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伊格纳特骨节粗大的手指指着方尖碑上尚未写完的题词,说:“你们等着瞧吧,记住我讲的话:弹簧一旦伸展开来,法西斯强盗就会从我们这里弹飞的,弹他个落花流水,人仰马翻!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到那时还有人会被弹飞吗?他们之中有不有人会侥幸活下来呢?”

  “快些。但愿快些!”穆霞喊叫起来。

  这位农庄的共产党员讲的这一番话,好象以新的想法给姑娘挑明了这一幅幅可怕的画面:燃烧着的故乡城市,道路上的尸首,一群群面无血色的难民,被夷为平地的乡村。

  “也许,还有一些同盟国或多或少会帮点忙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说,“这个……叫什么来着……嗯,邱吉尔……他可是答应过一直打到胜利为止……那个民族可强大呢。”

  “好一个答应过!好一个邱吉尔!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啊哈,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我从一九一八年就记住了他是怎样的一位朋友。”鲁勃佐夫把瘸腿一拍。“这就是这些人在穆尔曼斯克城下给我留下的终身难忘的纪念。媳妇啊,别尽盯着没有指望的地方,他们是同类不相残的。不要吝惜自己的力气!我们有自己的双手和布尔什维克党,这才是我们的希望所在……除此之外谁也救不了我们:不管是上帝,还是沙皇和英雄。”

  鲁勃佐夫填满烟斗,用发黄的坚硬的牙齿咬住。然后开始烙字,一声不吭,直到把字烙完。完事后他撂开铁条,把篝火弄灭,这才看了一眼烙完字的方尖碑,说道:“呶,跟你们扯得太久了。再见,漂亮的姑娘,在这儿边休息,边考虑上路。”

  他微微跛着脚,象年轻人那样敏捷地沿着斜坡下到谷底,然后消失在灌木从中。不久便从那里传来了他那雷鸣般的低音,凭这音调就可以猜到,农庄主席在训人。

  “又要走……”穆霞扫视着还在冒烟的篝火的余烬,忧郁地说道。

  “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了结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细心地踏灭每一根冒烟的焦糊枝干,应声说道,“要知道,已经受了多少苦难啦!现在我一想起,雅沙或许已经僵硬地躺在战场上的一个什么地方,阳光烤炙着他,乌鸦在他头顶上盘旋,既无人把苍蝇从他身上赶走,又无人把他的眼睛闭合……就真想用牙齿咬开这个希特勒的喉管!”

  最后几句话,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几乎是呼喊出来的。看到这个女人激动的神态,不知怎的使人感到十分惊异。在她身上,此刻有某种东西使人想起一条微波不兴的大河,这条河被雨水注满之后,陡然改变了自己平静的流速,奔腾咆哮起来,从两岸倾泻而出。

  “战线究竟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要走多远才能走到战线呢?”穆霞想道。

  “你听我说,有时我在梦中看见:他负了伤,坐在灌木丛下,鲜血  地流着,嘴唇烧焦了,叫唤着人……而周围人们都在战斗,没功夫顾到他;而他一直叫喊着,叫喊着,可是在他的头上只有凶恶的苍蝇嗡嗡乱叫……于是我马上给自己说:玛特列娜。丢掉一切,投入战争中去当一名护士吧!真想把一切都抛开,抛开孩子、家业去战斗……即使不能帮助自己的丈夫,给别的人帮忙也好呀……还有……”

  “莫特里娅……尼基季奇娜!”一个女人从高处什么地方大声喊道。

  玛特列娜粹然一震。用手掌擦了擦眼睛,于是恢复了常态,恰似由于连降暴雨猛涨的河水水位迅速下落,河流复归故道,依旧十分壮观地、平静地向前流去。

  “就来,就来!你们真是一分钟也少不得我……穆霞,您需要我的话,就到牛群旁边来找。要不您就吩咐沃洛齐卡或者依里什卡,他们会找到我的……”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沿着在赤杨树丛中开出来的小路轻快地跑上山去,而后,从斜坡顶上传来了她的话声,看来是说给穆霞听的:“我公公他说得对,弹簧将要伸张……哦,一定会松开的……”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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