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现在穆霞感到走路比以前轻松得多,这不仅是因为在《红色农夫》林中屯宿地人们慷慨地把一切食品,甚至还有路上需要的沙糖都给了她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而且还因为,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嘱咐她们在旅途中不要回避自己人,要相信他们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两个旅伴越过河流附近由于长期战斗搞得荒无人烟的地区以后,开始在乡村小路上遇到其他难民,于是,两人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她俩同这些难民一起来到远离大路的一些村庄。如果村里没有敌人司令部的人,而村长也不是为占领军卖命而臭名远扬的话,那她俩就到干草棚,甚至到农舍里去过夜。

  使两个旅伴大为高兴和振奋的是:在这一带地方,在法西斯军队的后方,苏维埃人不仅没有变得心灰意冷,相反,他们为了保留过去的生活秩序,甚至准备去冒更大的风险。

  在一个村子里,两个旅伴看见了一具长形绞架。绞架上被处死的人身躯僵直,头部倒向一旁,无声地摇晃着,用长别针别在死者衣服上的纸片上写着:“因抢收怠工处死”。随时可以见到一张贴在农舍墙上和堆放消防用具的草棚大门上的五光十色的标语:一个猪肝脸色、神气活现的德国军官,对一个脚穿草鞋,身着绣花斜领衬衫、戴一顶涅克拉索夫时代农民才戴的高兰皮帽的虬髯大汉,用一只鲜红的、肥胖的手指着一堆塞得满满的袋子说:“收获的庄稼就归你所有”——可是,在这张标语上常常可以见到用木炭或者粉笔写的字迹:“放屁”,“不要骗人”,“绝不会给你的”,还有其它许多连穆霞也念不出口的粗话。

  大路两侧,到处是一片雨水冲刷而倒伏在地、生出嫩芽的庄稼;四处散落的豌豆,已经变成红褐色,长出毛茸茸的霉来;被风吹倒的亚麻地里,长满了野草,从远处一望,真象那荒芜已久的池塘水面;还有那处处衰草,一直枯黄到根。

  从练习本上扯下来的纸页、用各种字体写成的传单越来越多,有人把它们贴在电线杆上和德国人的路标上。这些传单号召人们拒绝服从命令,不到田里去干活,抵制德国人的征粮所。所有的传单都以同一句话结尾:“饿死希特勒侵略者!”

  这句话听来就象那威严的军歌中最后一句歌词的谐音。

  这些用练习纸仓促写成的简单传单,正如飞去轰炸敌军遥远的后方夜航轰炸机的阵阵轰鸣一样,在艰难的时刻鼓舞着这两个旅伴……

  “您知道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当我看见传单的时候,我真渴望去做一件特别的、英勇的事!我也不知道到底干什么——是炸翻敌人的火车,打死一个最大的法西斯坏蛋呢,还是烧毁军用仓库——反正干什么都行。不过这件事一定要让那边家里的人都知道,”穆霞幻想着,“即使我会死,也要让大伙儿在我死后说:‘穆西卡·沃尔科娃真是好样的!’你们听见过吗?要知道她本是个平凡的姑娘,喜欢跳舞、唱歌。谁又想得到她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你真是个怪人!难道我们两人做的事就微不足道吗?”

  “这怎能相比呢!难道这是件真正的工作吗?反正这是挖战壕一类的事儿……当然,这事也要有人做,可是,象田鼠一样挖啊,挖啊——这有啥意思。我可是渴望着干一件不同一般的事,这样的事能让祖国得到最大的好处,能让最高统帅听到报告,并且这样说;‘沃尔科娃同志做得很对,我以人民的名义向她转致谢意。’您见过他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穆霞一把抱过来……此刻,在这里,在被占领的土地上,在没有收割的田野和焚毁殆尽的村庄里,在堆满烧毁的坦克残骸和腐烂的牲口尸体的大路上,回忆在克里姆林宫度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是多么不同往常啊!鲁勃佐娃不知怎的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她开始激动地讲述她在畜牧工作者大会上的所见所闻。

  这以后,她俩不止一次地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每一次,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记忆中搜寻有趣的情节,而穆霞总是饶有兴味地听着。但是玛特列娜往往讲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不,你想想,玛莎!他们想要征服我们,啊?把枷锁套到我们的脖子上。而且是在这样的生活之后……这群异想天开的笨蛋!难道可以让太阳熄灭吗?”

  有时,从一大早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便显出沉思的神情。她的睑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而眸子里却充满了忧伤和不安。穆霞知道,她这时正在思念着丈夫和孩子,所以有意落到后面,以免打扰她。

  “我跟我的那一口子一块儿过了十年,”一次,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不知为什么出乎意料地开口说道:

  “闹一闹啊,吵一吵啊,说来好笑,我在家里老是喜欢发号施令……有一回,他见我怀着卓依卡,不让我到区里去参加训练班,这使我甚至打算离开他,真的!你想想吧,他倒成了上司啦!可是这会儿感到:再也找不到比我那口子更好的人了……是呀,是真的……他现在在哪儿呢,我的雅申卡?……晚上湿气很重,而他自从在芬兰战争以后就得了风湿病。如果他的关节肿了,谁给他熬覆盆子药汤?姑娘,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穆霞很难为情,一团红晕甚至透过了晒得黝黑的面颊。

  “瞧你说的!当然没有。而且也不会有!想想吧!那时都是孩子哩。在七年制学校里,不仅我们全班,而且同年级的乙班的男孩子都喜欢我,而我对他们——呸,我要他们干吗?”

  玛特列娜脸色开朗了,现出母亲般的亲切表情:“难道你对谁都没有动过心?”

  穆霞真诚地把过去所有崇拜她的人都回忆了一遍:又高又瘦的阿尔夏——市里发电站的电工,他曾答应给她装一架独特的收音机;边防军费佳少尉,他是一名歌手,会弹吉它,曾在同她见面时讲述过边防线上服务的崇高理想;性格古怪的波尔卡,师范学院数学系的学生,老是忘掉或是弄错了会面的地方……他们这些人,变换着嗓音,老是往银行里挂电话找她,有时是一块儿,有时是单个地,陪她上公园,每当音乐学校举行音乐会公演的时候,给她送来一束束丁香花和茉莉花,而到了秋天——就送来从邻居花园里偷摘来的翠菊和天竺牡丹……不错,他们都是一些好小伙子,甚至还有点逗人喜欢,可是,要说“动心”——那真是天晓得!她从来也没有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吻过她。

  “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出嫁。真的,是真的。你干吗发笑?……的确是这样哩!……呶,假如有那么一天真要提出这个问题,——那么,首先,这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其次,要等我成为著名的人物,呶,并不十分著名,哪怕是个出名的歌唱家也好。而第三呢,他应当不会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小伙子,而是在各个方面都很突出的人物,聪明、英俊……您懂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呶,到那时,可能,我还会考虑一下。也许……”

  “唉,玛申卡,别光看一个人的外貌美!我的雅沙的脸蛋并不太美……但对我来说他比一切人都要好。对,对。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他啊!假如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或者我累得手上拿不稳东西,眼睛睁不开,两脚移不动,只要一想起他我就有力气了,就好象喝够了起死回生的神水……”

  她们就这样谈论着自己倾心思慕的事儿,在谈话里重温使人倍感亲切的往昔,回忆战前生活中那些小事——现在对她们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小事啊,一边在被敌人占领的土地上向东方走着。远方,在大路的上空,老是隐现出一片片烟尘:敌人的军车,拖拉机,曳引机,象轧路机一样的装甲车,大大小小的坦克,自动火炮,所有这些希特勒在被占领的欧洲工厂里生产的,以人和野兽的名字命名的不可胜数的战争机器,在那里不分日夜,连绵不断地朝东方驰去。

  在大规模血战的日子里,激战显然愈演愈烈,所以占领军顾不上这两个衣衫褴缕,背着袋子的女人。她俩时而夹杂到这一群,时而混进那一堆离乡背井、家破人亡的难民当中,沿着人迹罕至的大路,步履艰难地往前走。只有一次,一队德国巡逻兵在交叉路口挡住了她们。可是,德国兵厌恶地打量一下她俩的破烂衣裳,在袋子里只摸到未脱粒的黑麦,便把她们赶走了。

  两个旅伴围着黑色的头巾,脸上和手上涂满灰尘,活象两个四处流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在人群之中,她们已学会拄着拐杖,弯腰驼背地走路。她俩逐渐学会十分出色的扮演这种角色,连互相交谈的时候都拖长了声调。无论是同路的难民还是借宿的主人,谁也想不到,这两个身躯佝偻、遍体尘封、似乎象征沦陷区饱受各种灾难的难民中,居然有一个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庄员,她的相片至今还为一些人家作点缀,而另一个,原来是一个妙龄少女。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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