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们在林子里默默地走着,走了一小时,两小时,直到太阳当顶。库兹米奇偶尔习惯地弯下腰来,拾起一只特别诱人的小牛肝菌。尼古拉走在年纪小些的后面,不时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必她已经很久没有理发了,淡黄色的头发长得很深,一绺绺卷得很紧。

  小路在长满毒莓的灌木树旁来了个急转弯,姑娘蓦地转过头来。尼古拉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他们的两双眼睛便相遇了。他感到他的心惊慌得怦怦乱跳,热血涌上脸膛。尼古拉张惶失措了由于这么一个头发蓬乱、鼻子脱皮的姑娘的一瞥就脸红——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这种心情尼古拉过去从未体验过。而此刻他知道,他已很难把视线从这姑娘的长着金黄色卷曲茸毛的细脖子上移开。他只有求助于理智来控制。

  这都是由于丛林生活造成的,由于他很久没有见过姑娘造成的。你倒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好看的?而那个年纪大些的,倒真是个俄罗斯的美人,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她一走过,如太阳照耀,她一张望,便百媚千娇”。而这个呢?象只瘦猴。穿条肮脏、破烂的滑雪裤。靴子上的鞋掌是用铁丝缠起来的。哈,一双大脚!这么瘦小的人——却穿一双这么大的鞋!不过,她走起路来倒很轻巧,象只小蝴蝶,从一个土墩飞到另一个土墩。眼睛呢……是的,简直是一双美丽无比的眼睛。嗓子呢……“嗓子是那么动听,象远方吹起的芦笛,象大海汹涌的波涛……”唉,见鬼,这是哪来的歌词?啊,对啦,唱片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小伙子们在机务段放的那张唱片上的……曲调很美,词也很好。唱片上接下去是什么?……“我爱你那纤细的身姿和你整个沉思的神态,你的嗓音,忧郁而响亮,从那时……”从那时……笑声还是歌声?……我忘了。总之,有一种什么声音在什么地方回荡。唉,让它去回荡吧!她身上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淘气的姑娘,长着一双傲气的眼睛而已。荒唐!对她,没有什么好想的……而且也不应当……也许,盖世太保故意挑选这样漂亮的……你看,她干吗在那里俯下身来?

  “喂,迳直走!不许拐弯!”尼古拉喊得尽量凶一些。

  年纪大些的那个女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伙伴们,咱们休息一下怎么样?到时候啦。可热哩……”

  她用头巾扇着发热的脸,说得那么随便,显得毫无顾及,使得监视着她们每一个动作的库兹米奇也只好同意:的确,现在在荫凉地方坐下歇歇也正是时候。

  他们在一棵弯曲的核桃树树荫下的草地上坐下来。年纪大些的女人故意坐在自己的袋子上,甚至把裙子拉开,似乎无意识地遮住了袋子,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尼古拉的眼睛。

  “食物不多了吧?”她用女主人的口气问道。

  “既没吃的又没喝的。”库兹米奇两手一摊。

  “好吧,上帝保佑你们,来吃我们的吧。”

  年纪大些的女人从一个年轻些的姑娘的袋子里拿出一些煮熟的土豆,土豆是包在毛巾里的,而且已经剥了皮。她将土豆分成均匀的四小堆,中间摆一个盛盐的小罐。

  “喂,入席吧!”她完全以当家人的口气叫唤着。随后又补了一句:“都分完啦,一个多余的土豆也没有了。晚餐能赶到你们营地去吃吗?”

  “什么时候能到,就什么时候到。”库兹米奇嘟哝了一声。

  “瞧这人真厉害。”年纪大些的女人冷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喂,吃吧,还怎么着?!”

  此时此刻她保持的沉着与随和态度,甚至使得老扳道工也宽容了她。库兹米奇发现这女人有一个小饭盒,于是提出把土豆和上蘑菇放在饭盒里煮一煮。他自己跑去打来水,急忙生起了篝火。与此同时,年纪大些的女人迅速而灵巧地掰碎了牛肝菌。

  尼古拉趴在满是青苔的土墩前,观察着长在鲜嫩可爱的青草地上的小灌木丛。青苔上交错地遍布着圆而厚实的小灌木叶子,叶片四周生着长长的红色纤毛,叶片四处积存着露水般闪光的水珠。感到无聊的尼古拉把晶莹的水珠一片一片地抖掉。他全神贯注地干着这件活儿,没有立即发现有人在盯着他。突然,一根树枝喀嚓一响,尼古拉的手赶紧去掏手枪。他回头一看,后面站着那个灰眼睛姑娘。

  “您在那儿瞧什么?瞧这可爱的小草,是吗?”

  “是在瞧挺可爱的小草。”尼古拉微微一笑,在空中抓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片小树叶中间透明的、看来有粘性的水珠上。树叶上的纤毛颤抖了一下,微微活动起来,开始往里卷曲。蚊子还在粘液上挣扎,细长的小腿乱蹬乱踹,可是,纤毛紧紧地抓住它,叶片卷起来了,好象捏成了一个小拳头。一切都完了。

  “多么有趣呀!这是什么?”姑娘问道,挨着他身旁坐下来。

  尼古拉皱起眉头,挪开了一些。

  “可爱的小草,”他重复着,敏锐地审视着这姑娘。“正是大自然给我们上了警惕的一课:切莫相信可爱的……小草。”

  不,姑娘并没有因此而垂下眼皮。在这对睁得大大的、明晰的、炯炯有神的眸子里,尼古拉看见了一种浓厚的兴趣——除此以外,别无其它。

  “草可以捕捉蚊子?我不明白。”

  “这是茅膏菜,一种贪婪的植物。它捉住昆虫世界里那些容易轻信的傻瓜蛋,靠吸取它们的汁液为生。”尼古拉冷冷地回答,努力使自己显出敌视的样子。“她干吗纠缠不休?一双眼睛老盯着人!”

  他坐在土墩上,于是发现他的制服上衣敞开了,从磨破了呢子的地方可以看到胸膛。他脸一红,打算把钮扣扣上,可是没有摸到钮扣,它们不知不觉都掉光了。军需处长没能按身材给他挑选德军制服,不管愿意不愿意,只得光身穿上这件紧小的上衣。

  姑娘的眼睛露出冷笑,站了起来,跑到自己的袋子跟前,在里面翻寻了一阵,带来一把钮扣和穿着一根长线的针。

  “脱下来!”她命令着。

  尼古拉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里面没穿衣服。”他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算了吧,不脱也行。”

  姑娘跪了下来,靠近尼古拉,动手动脚灵巧地缝着扣子。姑娘这只巧手的指头有时触到他的脖子或面颊,由于这些轻微的触动,尼古拉哆嗦起来,好象从姑娘的指尖放射出了刺人的电火花。

  姑娘缝好扣子以后,低下头来好把线咬断。她的鼻息喷到尼古拉的脸颊上。尼古拉全身紧张。麻木,一动也不敢动。

  “穆霞,当心点儿,别缝上了他的心。”年纪大些的女人说。

  线儿咔的一响,姑娘挪开身子,皱了皱烧光的眉头,满意地端详自己做的活计,突然调皮地笑了起来。

  “放心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他连心都没有……”

  姑娘轻快地跳起来,跑到女方友那儿,冲她小声说些什么,可是眼睛却顽皮地瞟着仍呆头呆脑坐着的尼古拉。

  从火堆那儿飘来了在饭盒里煮得咕嘟作响的白色蘑菇的浓郁香味。

  “唉,真倒霉,没有一点油,要不我会做一道油煎菜!”库兹米奇深为惋惜,对着火花眯缝起眼睛,往饭盒里撒进一把盐。

  “在我们家里,是把蘑菇放在酸奶油里去焖的。倒进酸奶油以后,它们就噗噗发响——这样就可以做成一道非常可口的菜。”穆霞深情地回忆着,把余下的线头缠在针上,然后将针别在自己滑雪上衣的翻领里面。

  “你们家远吗?什么地方是按这种方式做牛肝菌的?”库兹米奇全神贯注地在火堆边忙碌着,似乎是毫不在意地问道。

  于是年纪小些的姑娘说出了西部地区很远的一个城市,在那个地方,据尼古拉所知,人们的口音确实是“Ч”、“Ц”不分。

  库兹米奇跳了起来,在姑娘的鼻子跟前挥舞着一双枯瘦的小拳头,洋洋得意地叫起来:“啊,可逮到你啦!早上你说什么来着?喂?什么时候说的是谎话?那个时候还是现在?说:给谁卖命?替德国人,是吗?回答呀,卑鄙的家伙!”

  尼古拉想使库兹米奇的态度缓和一些,可是库兹米奇反而冲着自己的同志来了:

  “圣徒尼古拉,靠边站吧!你完全丧失警惕性啦。哼,到底谁对?你还是听库兹米奇的吧,库兹米奇不会上当的……”他又对这姑娘说;“你干吗转过脸去?你向法西斯出卖了什么?看着我,下流胚,回答吧!你出卖了祖国,就是这么回事!冲你这双不害臊的眼睛,我抡起拳头就可以收拾你……德国人的走狗!”

  年纪大些的女人立刻站了起来。她从容不迫地抖掉裙子上的蘑菇残渣,把老头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就以那种秉性刚强的妻子驯服自己爱吵爱闹的男人时所采用的平稳而又自信的声音说道:

  “你大喊大叫干什么?你在对你儿媳妇说话还是怎么着?谁给你审问的权利?你是什么人?说过了,要你带我们到指挥员那里去——你就带走,如果我们逃跑——你就开枪……不然的话,你就走开!”

  大家默默地吃着蘑菇,尽量谁也不看谁。

  年纪大些的女人象当家人似的收拾好餐具,把她那沉重的袋子背在肩上,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怎么样,走吧。要不,这人又会冲人嚷嚷。他抽烟抽蠢了。”

  于是,他们又在寂静的森林中朝前走去。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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