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穆霞穿上工作服,用头巾包好头发,跑到用床单隔开的窑洞的角落里去了。安娜·米赫耶芙娜已经在这里的两副自制担架前忙碌开了。老太婆向姑娘投以生气的眼光。

  “这就来,这就来,洗洗手……”穆霞内疚地说。

  奥西普叔叔给姑娘手上淋水,告诉她,新来的两个伤员是机枪手。在埋伏中,敌人的骑兵侦察班发现了他们。他们两个向逼近的敌人射击了很久。当敌人从背后猛扑过来时,一个机枪手趁机给敌人脚下扔去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弹片消灭了进攻的敌人,但是他们自己也受伤了。赶来救援的人几乎是从敌人的尸体下面把他们拖出来的。

  “喝,多好的小伙子,干得真漂亮!”老头子说完了他的话。

  一个机枪手肩部受了轻伤,另一个则失去了知觉。使姑娘吃惊的是,这个轻伤员原来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宽脑门的德国人,穆霞刚一来营地时,这个人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德国人彬彬有礼地推开穆霞的手,再三表示,应当首先抢救重伤员。他甚至还试图帮助安娜·米赫耶芙娜和穆霞从同伴身上脱下血迹斑斑的衣服。

  重伤员许久没有恢复知觉。当穆霞从他生满浓密胡须的脸上洗掉血迹时,她不由得惊叫起来;这不是米尔科·乔尔内依吗?!冷水使这位游击队员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妇女们的手里,他猛然抓住一条床单,盖住自己的裸体。当即他就瘫软下来,慢慢地倒在地上。床单上迅速渗出了暗色的血迹。

  米尔科被抬上了病床。他的下半身,特别是他的双脚,有许多撕裂开来的小伤口,每一个伤口里都有弹片。不得不在毫无麻醉的情况下将它们取出来。于是,伤员又失去了知觉,他辗转反侧,牙齿磨得咯咯发响。可是,当他一醒过来,立刻就安静下来了,用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忧郁地望着穆霞。他的身体绷得很紧,有时硬得象石头一样,但是他一声也没有哼。不知为什么,大家因此倒感到可怕……

  米尔科终于被包扎好了。

  “你瞧,护士同志,我又到你们这儿来啦。会面何需走路来。”他对穆霞轻声说,他那略微发青的、干裂的嘴唇一歪,隐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乔尔内依的同伴,这个姓昆茨的中年德国人,没离开过米尔科的病床。他甚至自愿在米尔科旁边值班,通宵达旦守候在他的脚旁,而自己则常常由于肩部疼痛皱起眉头。

  第二天,穆霞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不仅没有功夫去上埋雷技术课,甚至也没法按时让尤洛奇卡吃饭。

  小女孩对于大家的关注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她皱着眉头生气地走到穆霞跟前,扯着她的工作服前襟,委屈地叫道:“穆西阿姨,穆西阿姨,尤洛奇卡想吃饭……”

  安娜·米赫耶芙娜热爱本职工作胜过世上任何东西,她头一次用不信任的神情望着自己的得力助手。可是,姑娘出人意料地对伤员表现出这么大的耐性和关心、这么多的亲切和温暖,她在新的工作中这么快就获得了必要的技能和技巧,以致严格的老医生也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伤员留给她照料,甚至承认大家都喜欢她的助手,心里还有点嫉妒哩。

  穆霞成了游击队医院所爱戴的人。只要她离开一会儿,就听到窑洞里各种声音的叫喊:“玛莎,玛莎!护士同志!护士同志!”

  问题倒还不在于她已经学会了大胆而又细心地洗伤口,换纱布,上夹板……,而在于:从她那罩着合身的工作服的苗条身姿上,从那年轻的、热情的脸盘上,从那不驯服的卷发里,荡漾着一种清新的春天气息。老年游击队员们瞧着她在病床之间无声无息地活动着,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和自己的女儿;中年人看着她,怀念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青年人望着她,心里充满了爱慕之情。大家都以一种悄悄的、纯洁的战士之爱,不同程度地爱上了她。这爱情之花是在战场的泥土中、在硝烟的焦气里、在战争的流血牺牲中开放出来的,这是一种无私的、淳朴的、不要求任何报答的爱情。

  由于穆霞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尽量对大家一视同仁,没有偏爱。有空的时候,她同样乐意地给所有身体虚弱的病人剪指甲、整理枕头,甚至给另一些人刮脸。干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常常哼着歌儿,好象她独自一人似的,而这特别使她护理的病人感到喜欢。

  “当我头一次在那儿,在银行营业间看见您时,我并不喜欢您。当时我想,象只鸽子似的,”有一天,当穆霞给米尔科刮胡子时,米尔科对她作了自白。

  粗硬的胡须在不太锋利的刀刃下吱吱发响。一双热情中略含忧郁的眼睛,从白色的肥皂沫下望着穆霞。现在,每当她走进“病房”,她常常感到,这双眼睛总是牢牢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而每一次她都由于这种眼神而变得局促不安。在医院里,唯独与米尔科·乔尔内依打交道她感到拘束,不知为什么甚至有点儿感到害怕。

  “可现在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为什么当时我那么看待您……哎-呀-呀……”

  “住嘴,米尔科,会割掉鼻子的!”穆霞试图用一句玩笑话敷衍过去,因为她感到他们的谈话出现了对她来说虽还不太明显,但肯定是不会令人愉快的转折。

  在继续刮脸时,姑娘回避看这个青年游击队员的眼睛。她想哼起歌来,但是她的手开始发抖,失去了往日那样的灵活。

  “……我以为是那样的, 鸽,可是您呀!”米尔科硬是要说下去。“乔尔内依那时候,说走了火,可爱的小姐。”

  “我不是小姐……别晃动脑袋。”姑娘生气地打断他的话。

  “‘小姐’是我们流浪民族常常这么说的。您知道,我是茨冈人,在帐篷里出生的。我们,很可能,已经在世界上流浪了几千年——没有住处,没有国界。以后,我们那个部落解散了。没有人追赶,干吗要流浪?我于是出来当了机务人员,成了司机助手。这也是个流浪的职业: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你们这号人,可爱的小姐,我看过很多,可是象您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您挑动了我的心。”

  米尔科的话变成了低声细语。他那激动的呼吸烧灼着姑娘的双颊。米尔科喷着粗气,嗓音嘶哑,而这一席话,似乎所有的伤员都听到了。窑洞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难堪的寂静。只有那粗硬的毛发,在刀刃下吱吱发响。

  “也许,您在想,我是说黄金。黄金——算什么?要是我的话,也能象您那样把它背来的……”由于疼痛,米尔科皱起了眉头。他继续说:“护士同志,黄金顶不上您一个指头……我现在甚至做梦也看见您。您知道我是怎样在梦中看见您的吗?”

  “嗨!……瞧,割伤了……您在我的手下净胡说八道!”穆霞叫喊起来。她伸直腰来,灰色的眼睛收缩了,失去了光彩。“再说一句,我就走啦……”姑娘觉得所有的伤员都听见了这场谈话,所以用一句玩笑话来尽量缓和自己的愤怒:“要不让您没刮完脸就躺在床上,留着一半胡子……”

  宽敞的窑洞里立刻充满了愉快的、和睦的笑语喧哗。

  “嘿,护士同志真有两下!”

  “茨冈人,没得手,信号旗打不开啦!”

  米尔科用毛巾擦去肥皂泡沫,转身面向墙壁。他没有让把脸刮完就这样一直睡到晚上。

  打这以后,穆霞开始害怕乔尔内依了。给他包扎伤口时,她尽量把眼睛望着一旁,避免和他谈话。但是他的眼角依然在默默地追逐着她。甚至当她转身走开以后,她还一直感到他的眼光落到她的身上。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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