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穆霞在柔软、蓬松的草墩上坐下,又开始沉思起来。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往往多么奇怪啊I

  她早就遇见过尼古拉吗?她早就觉得他是一个可笑的、笨拙迟钝的人吗?可是现在……尼古拉走得十分匆忙,跌倒了一棵幼松,她望着这棵幼松在慢慢挺直身子,从远处听着他说话的声音,于是她的心不安而又兴奋地跳动起来。她的思绪顾不上敌人的讨伐队已经包围了游击队基地,顾不上眼看又要开始艰苦的战斗——林中医院空空的松树床上又将躺上伤员——还有,谁知道,也许,她自己也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都顾不上了!只要不从这里飞走,只要不跟这金色头发的棒小伙子分离,她准备重受苦难,重新生活在危险之中,因为,跟他在一起,她就怎么也不会感到痛苦,不会感到可怕;有他在,她就想干出点勇敢的、不平常的、使他惊异、让他高兴的事情来。

  今天,她可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是,她决不能再使他看出她对他感兴趣。“非常需要!这些孩子们都是些极其骄傲自大的人,动不动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简直不知道自己算老几。”何况她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不过是有些兴趣罢了。可是,现在一想到马上就要同他分别了,心里为什么这样苦恼呢?……嗨,这些珍宝:为了这些东西,难道她还干得少吗?难道由于它们一定还要牺牲自己的幸福不成?

  幸福?真的是幸福?对,对!于吗要欺骗自己?要知道,她已经象个傻瓜似地爱上了这个尼古拉。对,对,是爱上了。这是初恋,当然,在整个一生中也是最后一次……

  很快就要送她上飞机了。她将要把这只沉重而不显眼的袋子送到战线那边去,就是没有她,这个袋子也能稳稳当当送到那边去的。可是想一想吧,只剩下几个小时跟他在一起了!

  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现出淡红色。天气冷起来了。朝霞柔和的色彩逐渐加浓,遮住了一颗又一颗星星,这种色彩预示着宁静而晴朗的一天……空气清新。周围的一切——森林的边缘,凄凉的泥炭沼泽地,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机场上一块块小草地——虽然线条还不分明,但轮廓已很清晰。终于,灌木丛发出了沙沙声,尼古拉出来了。

  “我正想一个人走啦,”穆霞把由于他来到而迸发出来的兴奋心情藏起来,冷冷地说道,“我在你们这儿只是最后一天了,恐怕总还要热情点儿吧……”

  “穆霞,要不是我去,这个该死的恶老头准会把小伙子关禁闭的……您知道,鲁达科夫对于任性、放肆的行为会怎样……他不会宽恕的。可那个吝啬鬼就会那样去汇报的……”

  “该整。您那个有名的‘活见鬼’也太放肆了。”穆霞针锋相对地回答,一扭肩头,经过沼泽地迅速向暗蓝色的林带走去。

  尼古拉内疚地跟在姑娘后面拖着步子,勉勉强强才能赶上她。他们走的顺序同初次认识时尼古拉押送她到营地来一样。也象那时,他们第一次会见时一样,尼古拉的耳旁响起了古老的情歌歌词。只不过这样的词儿却按另外的方式唱着。尼古拉现在听到的是青春的爱情之歌,这种爱情既不需要自白,也不需要漂亮的词藻,又不需要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歌声使人心驰神往,使人为之倾倒,使人奋发向上,它本身就在替他讲话。

  “穆霞,您不知道这首抒情歌曲……呶,是阿列克塞·托尔斯泰①作的词……”

  【 ①苏联作家(1883—1945)他的代表作《苦难的历程》等已译成中文。——编者注。】

  “‘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对吧?”姑娘停住脚步。期待地望着同伴。

  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中闪闪发亮,似乎显得更大、更深邃了,宛如两爿蓄满清泉的林中小湖。

  “自从我们会面之后,这个曲调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您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就这么猜到的……”她叹了一口气。“唱吗?就是没有伴奏的,难唱。旋律复杂。”

  在沼地边缘,在那潮湿而又阴凉的地方,游击队的埋伏和敌人的埋伏遥相对峙。就在这凄凉的沼泽地上空,响起了低微的歌声。

  穆霞把她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把她心头荡漾着的感情,全部倾进别人作的、已经过时的歌词之中。她的模样挺好笑——上身是一件棉袄,袖子太长,只好卷起;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和一双笨重的皮靴,她甚至不得不将靴筒也卷起一点儿。但是,正是在这种时刻,也正是由于这身打扮,尼古拉觉得她是他所认识的世上最美丽的姑娘。

  他伫立着,生怕不小心动弹一下就会惊走歌声。他的双唇跟着姑娘无声地重复:

  在夜晚孤独的时光,

  疲倦的我爱在床上躺躺.

  我看见那忧郁的眼睛,

  快活的话语在我耳边回响。

  他低声哼着,心想:诗,这是多么具有洞察力的东西啊!差不多在一百年以前,诗人就能这样准确无误、这样细致入微地猜出他——游击队员尼古拉·热列兹诺夫现在所感受的心情。

  穆霞还在唱着,但是这位游击队侦察员的敏锐的听觉已经捕捉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已经习惯于应付各种突然的危险,因此他全身都警觉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到手枪套上。

  “我唱得不好?”穆霞发现尼古拉没有听,便生气地问道。

  “有人来了……”尼古拉小声说,毫不客气地将姑娘推进灌木丛,要她坐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现在连穆霞也能分辨出来。尼古拉把巴拉贝伦自动手枪的保险打开。突然在不远的灌木丛上面,露出了鲁达科夫的脑袋。瘦削而结实的鲁达科夫轻快地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背后紧跟着他的参谋,就是那个生着歪歪斜斜的连鬓胡子、脚穿一双咯吱咯吱发响的皮靴的花花公子。穆霞不知为什么暗自叫他“唐·彼得鲁乔”。“唐·彼得鲁乔”的背后摇晃着一支冲锋枪,腰上挂着两颗手榴弹。

  姑娘生气地哼了一声,推开尼古拉,走了出来。鲁达科夫这时也发现了他们,眼睛周围堆起狡黠的皱纹。

  “你们这是干吗,同志们,这么晚还是这么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问你们,在这沼泽地里大唱其歌来?”

  参谋 媚地哈哈笑起来,指挥员厌恶地皱起眉头。

  “这有什么好笑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怎么对他们说呢?早,还是晚?对我们来说是早,我们睡足了一觉。”

  尼古拉和穆霞站在指挥员面前,茫然不知所措。鲁达科夫的褐色眼睛狡黠地眯缝着。尼古拉报告机场已经提前建成时,神态是那么优郁,而她一听说要飞到大后方去就那么发愁,莫非原因就在这里?为什么穆霞象从最热的地方背出宝贝的淘气鬼那样,突然会面红耳赤起来?瞧,两鬓甚至在冒汗哩。

  “沃尔科娃,你怎么啦?”

  “是这样的,指挥员同志,我唱得不是时候……”

  “嗯?”

  “诗呀,歌呀……全是荒唐。”

  鲁达科夫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苍白的嘴角上挂着一丝隐约可见的微笑。

  “荒唐?正相反。同志们,没有诗,我们就无法生活。没有诗,夜晚——只是一片黑暗;劳动——只是白白在耗费体力;面包——只是淡而无味的食物而已。的确,的确,你们的看法呢……诗!难道这仅仅只是诗吗?”

  “难道不是吗?”尼古拉天真地望着指挥员问道,而在这时,穆霞乖巧地躲到尼古拉的背后。

  “你就说声谢谢吧,好在事情还没有弄到考试的地步,否则你只能得个‘不及格’,”鲁达科夫说着,好象忽然想起什么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热列兹诺夫,跟我走,给我看看你的机场。你的那些神奇的勇士们跟他们的‘活见鬼’在那里吧?好吧,咱们商量一下关于信号装置的问题。’

  尼古拉茫然失措地望了穆霞一眼。

  “而你,沃尔科娃,他送你到营地去,”鲁达科夫朝这时露出笑容的参谋点一下头。“那里正在按清单清点珍宝,你应该到场。跟上级已经联系好了——十二点我们接待第一架飞机,二十点三十分第二架到达。去作准备吧。”

  不待回答,指挥员就富有弹性地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头也不回地走了。尼古拉踌躇了一下,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还老是回头张望着。

  穆霞冷冷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容光焕发的“唐·彼得鲁乔”,把眼光停在他那歪斜的、锐利的连鬓胡子上,蔑视地眯缝起眼睛,猛一转身,沿着草墩迅速向营地走去,一下子就把这位陪伴者抛在后头。

  她没有去看人们按米特罗凡·伊里奇造的清单清点珍宝。医院里空空如也,更加显得阴郁。茶炊在小铁炉上煮得咕嘟发响。安娜·米赫耶芙娜跟尤洛奇卡正在吃早饭。老太婆开口问她,伤员安置得怎样,是如何护理他们的,每一个伤员的自我感觉如何。她又拿出一只茶杯放在穆霞面前。在这样的早晨过后来喝茶,姑娘觉得简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她匆匆忙忙地回答完了老太婆的问话,便借口还有急事,牵着小女孩走了,内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去跟营地告别”,至少是同营地的那一部分告别,其中就有从机场回来的尼古拉。

  但是尼古拉仍然没有回来,于是穆霞在窑洞之间慢慢地走着,漫不经心地听着尤洛奇卡的唠叨,答非所问地应付着遇到的人们的问话。

  营地已从睡梦中醒来。年轻的游击队员们穿着短裤,赤着脚,缠着毛巾,说说笑笑地往小溪边跑去。一些上了年纪的,就

  在挂在树下的粘土制的洗脸架旁一边洗脸,一边发出阵阵嗤鼻息。在薄板作的棚子下,两个有着开朗的、蕃茄般面颊的胖姑娘,正在砌在粘土上的大铁锅里煮食物。从那儿飘来了浆糊气味,根据这股气味就能猜出早餐又是“金发女郎”——这儿是这么称呼大家都讨厌的小米粥的。稍远一点,在两个树桩上,面对面坐着两位宽肩膀的、须发挺长的大叔,另外还有两个游击队员在给他们剃胡子,他们的武器都放在草地上。

  报务员出现了,手拿一张抄下来的苏联情报局早晨的战报。他后面跟着一群游击队员,一路上越跟越多,其中有不少人半裸着身子,甚至还有胡子刮了一半的人。报务员用浆糊把战报贴在一株松树上,于是,人们一下子把战报围得水泄不通。

  “同志们,喂,前边的人,大声念吧!”一个矮个儿小伙子,穿着一只靴子,站在严严实实的人墙后面,想看清点儿什么,但是根本看不见,于是便嚷嚷起来。

  有人开始朗读战报。显然,消息并不令人愉快,因为,大家听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听完之后,又都一言不发,谁都不看谁,各散一方,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当松树旁一个人也没有了的时候,穆震带着尤洛奇卡走到战报跟前,一个句子立刻扑入眼帘:“经过激战,我军放弃了……”与其它字迹相比,这个句子写得不太清晰,好象写字人的手在发抖。这一句话好象把姑娘的心刺了一下,她心情沉重地从松树旁走开。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一位农村共产党员的一句信心百倍的话:“没什么,不要紧,弹簧能屈又能伸;压缩得越紧,弹力越强”。在她面前好象出现了心事重重的忙人鲁勃佐夫和他那双刺了花纹、不知疲倦的大手。她心里立刻觉得轻松了一些。

  “狠狠地揍它,不到柏林不停步!”姑娘冲着坐在弯曲的小松树下修补鞋子的小伙子叫喊起来。

  小伙子十分为难地细看着一只破烂不堪的靴子。靴子的主人,一个穿着破旧军服的青年游击队员,恳求师傅救救这只靴子,答应送给他一只缴获来的打火机作为报酬,这种打火机就是在风里打火也不会熄灭。这两个人朝说话的穆霞扭过头去。靴匠故意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姿态,吐出一撮钉子,朝顾客那边使了个眼色。

  “护士同志,我说啦,谁叫他逃避德国鬼子,把双靴子都给烧了?”

  “你别尽用嘴巴干活,要用锥子干活。出现了一位英雄呐!”顾客皱起眉头,“你打起仗来倒象只狗熊。”

  穆霞继续朝前走。从对面那花花绿绿的帐篷里传来缝纫机的轧轧声,还传来几个妇女低沉的歌声。那儿在给游击队员缝补衣服,有三个青年游击队员犹豫不决地在入口处徘徊,饶有兴趣地朝里面张望,不敢进去。

  所有这一切都极其平凡,毫无浪漫色彩。但是,现在正是森林营地的这些日常事务,连同它全部的劳累和危险,它少有的欢乐和微小的过失,使穆霞觉得营地特别可亲。她牵着自己的小同伴忧郁地在窑洞之间慢慢地走着。背后飞来的有令人高兴的赞扬,有时也有不大中听的议论,轻浮的玩笑,可是这并不太使姑娘感到难堪:在医院里,她已经学会了透过丛林战士们常常故意表现出来的粗野言行,去猜度他们那纯洁的、忠诚的、甚至是温柔的内心。

  现在要是能够留在这些脸色黝黑、声音嘶哑、奋不顾身的人们当中,参加他们的斗争,尽力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包扎伤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唉,很快,眼看飞机就会无情地把她同这个营地、同这块弹痕累累的土地分开了。

  “穆塞奇卡阿姨,穆塞奇卡阿姨呀!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住呢?尤洛奇卡想回家。穆塞奇卡阿姨呀!”小同伴打断了姑娘的思绪。

  从尤洛奇卡的声音里听得出委屈的意味:穆霞阿姨不听她说话,而望着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不清楚,她到底望着哪个地方,而她的眼睛通红,好象她刚刚在捣碎蒜头似的。

  在小女孩认识的所有阿姨中,这是一位最和气、最愉快的阿姨,可是今天早晨不知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的小同伴了。

  尼古拉一整天都没有到营地来。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