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尼古拉大汗淋漓,马也跑得遍体是汗,落在鲁达科夫后面足有一公里,炮击停止时才到达营地。

  天色微明,朝霞初露。虽然雾气很浓,雾中的树木好象倒映在浑浊的水中,还不大清晰,但尼古拉立刻明白了,敌人的炮火并不是胡乱放的,他们轰击的矛头直指游击队的中心营地。

  机枪哒哒响个不停,还夹杂着步枪的射击声,这就是说,防御阵地还有人在,也就是说,法西斯还是没能冲进营地来。但是他们的炮火轰击得多么猛烈啊!

  路上到处被倒下的松树堵塞了。马蹄下忽然出现了一些新的砂坑,坑边呈暗色,还没有被风吹乱。树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好象那儿烧着了的杨梅树。

  尽管这位不熟练的骑手一路催促,马儿仍然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马儿嘶收起来,惊得跳到一边:原来路上躺着一个游击队员,可能是哨兵。尼古拉慌忙下马。游击队员已经死了。尼古拉拾起他的步枪,牵着马缰朝前走去。

  营地里不见人影。显然,游击队员们都到工事里作战去了。步枪互射的噼啪声,激烈的机枪连射声,刺耳的手榴弹爆炸声,闷声闷气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司令部窑洞旁,鲁达科的马没有系上,缰绳拖在地上吃着草。尼古拉把两匹马一道栓在一棵小枞树上,走进了便道,在往常的那个地方——窑洞外室——没有见到参谋。尼古拉问一声:“可以进来吗?”——没有人回答,于是便推开木板门走了进去。

  在指挥员的窑洞里,一切东西都移动了位置。靠近入口处,放着一个捆好的大包。桌旁,鲁达科夫、卡尔波夫、还有两个指挥员正俯身观看地图。鲁达科夫数着附近村庄的名宇,而卡尔波夫望着地图,用忧郁的声音回答说:“占领了……占领了……也占领了……”

  鲁达科夫沉思一会儿,他用手指头捻着脸颊上铜丝般的胡须,又俯身到地图上。屋角里,尤洛奇卡正甜蜜地睡在用指挥员的短皮大衣裹着的麦杆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尼古拉还没有来得及报告自己的到来,跟着就有两个游击队员踩得台阶砰砰发响走了进来,浑身被烟熏火燎,没戴帽子,身上的衣服烧穿了许多洞。

  “火!起火了!”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一只手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我们这儿起火啦!”另一个人呼吸困难地大叫着。“法西斯在放火!”

  鲁达科夫的视线离开了地图。他虽然十分虚弱,但军容整肃。他抬起冷冷的、疲倦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突然高声喊道:“怎么站的?按军风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好象受了一击,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即离开墙壁,垂手直立着。

  “我们这儿着火了,周围都烧起来了。”他梦呓般地说道。

  “立正!从头至尾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似乎彻底清醒过来了,笔直地站着,声音低沉,时断时续,但却连贯地叙述着营地面临的新危险。在外围埋伏的前哨平安无事,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他们在射击掩体里一直等到炮击过去。当他们开始反击时,突然发现前后左右许多地方爆发了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的火焰,似乎被炮弹摧毁的土地莫名其妙地突然自行燃烧起来。然后,一片小松林也燃烧起来了。发出一阵呼啸声和噼啪声。被疾风扇起来的火焰,烧得越来越旺了,巨大的火浪向营地直扑过来。

  “同志们简直是坐在热不可当的地方……射击……”

  鲁达科夫推开说话人,两下就跳出了窑洞。林中还飘荡着凉爽的朝雾,可是却充满了象血一样紫红的跳动的反光。可怕的熊熊的火光笼罩在松树顶上。看上去,似乎烟在燃烧,稀疏的浮云也在燃烧。

  “清楚啦,”指挥员小声地、而且非常平静地说,好象暗自解决了一个难题似的。“这就是那些神秘的小球。”

  约莫有一分钟光景,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慢吞吞地捻着硬梆梆的胡子:“拿地图来!”

  游击队员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跑来。他们被敌人用来对付他们的一种不知名的新式武器吓慌了,他们遭到烟熏火燎,衣服冒烟,用湿布捂着脸上的灼伤,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彼此叫喊着什么,从窑洞里拖出自己的背囊、皮包、子弹盒,所有的人都激忿到极点。

  树林间出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他们向司令部窑洞蜂涌而来,一路上人数还不断增加。鲁达科夫用眼睛瞟了一下走近来的人群,故意不慌不忙地抽起烟来。当前面的人叫喊着、愤怒地挥舞着步枪跟他品齐的时候,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挑了一支香烟,在手指间捻了很久,把烟嘴吹通。

  指挥员被包围了。他把香烟放在嘴里,伸手去掏火柴。在愤怒、喧哗的人群中,他象一尊屹立于激流之中的石像,任凭惊涛骇浪朝他袭来,依旧巍然不动。

  “烧起来了,周围都烧起来了!”

  后面有个人恶狠狠地叫道:“还在抽烟呢!……哎,我的天呐,跟着这些指挥员,人都会活活烧死……”

  鲁达科夫平静地望着向他逼近的人群,在他那坚定、冷漠的目光下,这些人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他已发现,这些人都是最近参加游击队的新队员,他们是从被占领的村庄中逃出来的农庄庄员,长时间在森林里转悠,当了俘虏,后来又从押解中逃脱。这些人打起仗来很勇猛,可是被敌人使用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新式进攻手段、这堵被风吹到营地来的可怕的火墙吓坏了,而最主要的是对这种奇灾大祸缺乏了解。“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怎样来安慰这些在游击战争中缺乏锻炼、在敌人面前还没有根绝恐惧心理、没有看见敌人被打败过的人们呢?”鲁达科夫想着,表面上看来,他十分镇静,甚至还悠然地吞吸着芬芳的烟气呢!

  奇怪的是,人群中没有见到铁路工人。——一个也没有。指挥员对每一个铁路工人都很了解,就象了解他自己一样。

  “指挥员同志,等你抽完烟以后就带我们大家伙儿从火里冲出去吧。”

  “他怕什么,他能逃出去的……瞧,他有马呢……”

  人群骚动起来,响起一片嗡嗡声。尼古拉、卡尔波夫、参谋严严实实地站在指挥员周围,而这一行动恰如火上浇油。

  “你们干吗挡住他?”

  “大火烧来了,可他……指挥员们,去你妈的……’

  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抓住了鲁达科夫的肩膀。指挥员扭转身来,惊奇地朝抓他的这只手看了一眼,然后抬起眼睛望着一个清瘦的、没有理发、刮脸的士兵,这人穿一件没有腰带的破军大衣,戴一顶没有五角星的船形帽,帽子拉齐耳朵。鲁达科夫问他,声音虽不高,但后面嚷嚷的人都能听得见:

  “你叫喊什么?”

  这个士兵缩回了手,想钻进人群中去,口里嘟嘟嚷嚷地说.

  “干吗不吭声?你们自个儿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现在,整个森林里都充满了窒息性的烟气,使得人们嗓子发痒,眼睛流泪。

  “发生什么事情啦?”鲁达科夫提高声音反问道。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

  “法西斯在四周放火。就这么回事!我们是赤练蛇进了蚂蚁窝,会完蛋的!”吵吵嚷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要是你们村子里的小木屋起火了,应该怎么办?”指挥员走近这个不整洁的士兵问道。“难道抱住脑袋,大喊大叫不成?火灾时,你们那儿的集体农庄庄员是怎样表现来着?嗯?”

  指挥员那冷静的信心已经产生了使人清醒的作用。人声已变得比较平静、比较理智了。

  “冲向大火去射击,还是怎么的?”

  “拿起武器,在信号树下整队!”鲁达科夫下达命令。“谁空着手回来,再拿起武器往火星冲去,明白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留下,其余的人解散,执行命令!”

  留下的有十五个人。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加上游击队的全部工人骨干还在燃烧着的森林中的工事里继续战斗。鲁达科夫向在场的人发出命令:一部分人帮助卡尔波夫去在基地仓库和窑洞埋雷;另一部分人在参谋的率领下去把工事里的人撤回,组织从火焰中撒向中心营地;还有一部分人由尼古拉率领,负责用大车和马匹装运弹药和伤员。

  在工事里继续战斗的人很快都来到了。这些人都挎着武器,脸色乌黑,象煤矿工人一样,衣服冒烟,烧穿的窟窿周围现出棕色。撤下来的游击队员朝小溪跑去,伏在水上,贪婪地喝水。他们大部分都是铁路工人,脸上盖满了一层黑色的烟尘,面部都是一个模样,尼古拉只能根据说话声音来区别他们。还带来了几个伤员。

  一个游击队员背来一个烧伤的人。

  “轻点儿放,烧伤得可厉害呀!他从燃烧的掩体里射击,不肯撤退,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出来。真是活见鬼,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炸开……”这个游击队员一边小心地把伤员放在稻草上,一边讲述着。

  烧伤的人失去了知觉,呻吟着,翻来复去,迷迷糊糊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尼古拉认出是昆茨,一位反法西斯德国人,在穆霞的医院里不止一次见过他。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马车上。

  人们终于有组织地撤离了营地。当队伍的尾巴经过外围各哨卡时,守卫哨卡的游击队员们加入队伍里来。在后面,在森林深处,发出了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爆炸,都引起空气剧烈的震荡。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威力如此巨大的爆炸,以致大地都抖动起来,随后,一阵急速的旋风呼啸着刮过松树树冠,折断了小树枝,把针树叶扫落下来。

  弗拉思·卡尔波夫不熟练地骑着参谋那匹肥壮的马很快就赶上了队伍。他那消瘦的面孔是阴沉沉的,深陷的眼睛里反射着忧郁的光芒。

  “喂,咱们没有家啦,是吗?”一个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抓着马蹬问道。

  “事情干完了。”卡尔波夫头也不回,舔着干裂的嘴唇回答。

  “我们听见了,你在叫叫喊喊的……”

  “要是你听见了,那就没有什么可问的!”

  尤洛奇卡近几个月以来对所有的一切都习惯了。炮击的时候,她一直平静地睡在指挥员暖和的皮大衣里。

  卡尔波夫去准备爆炸营地时,嘱托尼古拉照料尤洛奇卡,于是尼古拉把没睡醒的小女孩抱到手里。

  尤洛奇卡睁开小眼睛,看到一片红光,感到很惊奇,在这种光芒里,熟悉的松树象是在跳舞似的,她咬一咬嘴唇,信任地贴在尼古拉的怀里又睡着了。之后,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四周烟雾弥漫。

  小女孩抱怨道:“尤洛奇卡,口里发苦。”

  当她完全睡醒以后,就问大家这是忙着上哪儿去,并且,她要求骑在尼古拉的肩膀上。每次行军她都喜欢这样。坐在尼古拉的肩上很舒适.什么都看得见,哪还有这么好的!尤洛奇卡不时回过头来张望行军的纵队,队伍象一条暗色的长蛇,在灰蓝色的烟雾中蜿蜒前进。小女孩觉得她象是在云层以上的飞机中飞行。她心花怒放,甚至唱起歌来。而当后面她父亲骑着真正的马出现以后,尤洛奇卡高兴极了。小女孩马上决定不飞了,也要骑马走,于是在尼古拉的肩头上上下跳跃,欢快地驱赶着他:“呶,呶,马儿呀,快快跑!”

  当父亲匆匆赶来,把马给了别人时,尤洛奇卡很不高兴。父亲一走近她,她就用小手紧紧抓住他,爬到他的肩上。她从自己的位置上骄傲地望着所有这些人,这些人今天不知为什么既不朝她微笑,也不跟她讲话,总之,根本就不搭理她。他们在生气,还是怎么的?让他们去生气吧!她就那么需要他们?!要知道,今天父亲和她在一起,哪儿也不忙着去,也不说他没功夫。尤洛奇卡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俯身凑到他毛发丛生的耳边。

  “爸爸,尤洛奇卡现在是上哪儿去?爸爸呀!”

  这本来不算一回事,只不过是小女孩一路上想找点话说说而已。但是,父亲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爸爸,尤洛奇卡问你:现在我们会住到哪儿去?尤洛奇卡的小床会在哪儿?”

  小女孩使劲摇晃着父亲的头,一边摇晃,一边感到奇怪:她的手掌在他粗糙的双颊上触到了湿漉漉的、热呼呼的东西。小女孩抬起手来,用舌头一舔——带有咸味。尤洛奇卡用脚保持身体的平衡,灵活地弯下身子,以便从侧面去看父亲的脸。卡尔波夫猛地将头一扭。

  “爸爸呀!”女儿撒娇地叹起了嘴唇。“尤洛奇卡问你:我们住在哪里?难道你没听见吗?”

  最后卡尔波夫用低沉的、使女儿感到陌生的声音回答道:“小家伙啊,咱们就住在这个屋顶下,”他指了指青烟弥漫的大地之上一望无际的鲜红的天空说道,“女儿呀,这个屋顶可高啦!在它底下大家都有住的地方。这屋顶又牢固,任何法西斯也无法破坏,无法烧毁。”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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