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穆霞身上的负担本来就够重了,一袋珍宝就不轻。但是,她看到就连这么老的安娜·米赫耶芙娜还往自己的小手提箱里放进了几盒冲锋枪子弹,于是,她也忍不住扔掉了自己最后一点东西,在珍宝的上面塞进了两梭很重的子弹。现在,她跟在医院的大车后面走得非常吃力,超过体力的重量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血液在太阳穴里剧烈地涌动。耳朵里嗡嗡直响,好象有人把一个大贝壳罩在耳朵上一样。衰弱的双腿发软,越来越难以迈动步子。

  安娜·米赫耶芙娜好几次要她坐到马车上来,要不那怕是把袋子卸下来也好过一点。但是穆霞只是摇摇头。要知道,别人背得也不轻啊!她宁肯倒在这干燥的、任人践踏的青苔上,也不愿一有可能就悄悄地减轻自愿承担的重量,甚至减轻负担的这种念头都使她感到愤怒。

  淹没在烟雾中的太阳仍然悄悄地烘烤着大地。先头部队卷起的尘埃,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南风猛烈地吹刮着行人的脊背,把灰尘和烟雾混成一团。空气好象变得更浓了。呼吸越来越困难,气味越来越刺鼻。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说过,是由鲁达科夫本人率领的,他们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

  有时候穆霞觉得,她似乎要失去知觉了。这比什么都可怕。当然,别人不会踩着她,还会连东西也给拾起来,大概,还会帮她背。可是,那样一来,她,共青团员,在同志们的眼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不,既不能落后,也不能倒下!为了赶走可恨的衰弱,迫使自己忘记腰酸膝痛,穆霞开始暗自哼歌。过去在同米特罗凡·伊里奇走路时,这个办法曾经多次帮过她的忙,现在可不灵了。当她感到眼花、恶心,大地好象从脚底下滑走了的时候,姑娘紧紧地咬住嘴唇,而这个动作倒是克制了昏厥。

  在穆霞前面,最后一辆医院的大车摇摇晃晃,象一只小船,在滚滚的尘浪中飘荡。车上躺着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巴哈列夫,米尔科·乔尔内依以及昆茨。昆茨是根据乔尔内依的要求被转到他们这辆车上来的。他们用手紧紧地抓着车上两侧的栏木。每一次剧烈的撞动,都使他们感到痛苦。德国人失去了知觉,牙齿磨得咯咯响,痛苦地呻吟着。想必是为了听不见这些呻吟,同时掩饰自己的疼痛,游击队员们不断地拖长音调,奇怪地唱起一首名叫《快活的谈论》古老的歌子。乔尔内依轻轻地、透过牙缝唱了起来:

  父亲对儿子不相信,

  世界上还有爱情……

  穆霞一直觉得,他那深陷下去的眼睛总是望着她。最后一个词米尔科拖得很长,于是,遭受伤寒折磨的巴哈列夫,浑身发热冒汗,象刚从浴室里出来的一样,轻轻地、嘶哑地接着唱起来:

  哎,世界上还有爱情……

  在这浓重的、烟雾与灰尘混合的褐色空气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这是一次快活的谈论……

  然后,这两个声音有时重叠,有时又分开,不够协调一致地唱着:

  儿子拿起刀刃锋利的马刀,

  于是抡刀自刎。

  哎,这真是一场快活的谈论……

  这个歌旋律徐缓,但根本不忧伤,反而有点儿逗人发笑。歌声没飞很远,在浓重、闷热的空气里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不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

  姑娘听着老是反复的那几节歌词,尽量不去注意乔尔内依的眼光,心里却想着这些人,他们在战斗中不怕流血牺牲,负伤后又勇于忍受痛苦。想着,想着,她不禁感到羞愧,因为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出现一种可耻的念头:如果她把自己的负荷放到车上,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放,——她象赶走讨厌的蚊子一样,赶走脑中这种固执的念头。——看吧,无论如何也不放……让这成为一种考验吧,看我是不是一名真正的游击队员,看我是不是配得上这个称号。在医院里忙乎一阵那倒是谁都能做到的。”

  她的双脚象磁铁一样粘在地上,只要一用劲抬腿,勉强走动,肩膀和腰部就痛得厉害。恶心越来越严重,时时想呕。现在,眼前一串一串的五光十色的光圈在晃动着。

  姑娘紧紧抓住大车栏木,生气地命令自己;“别倒下,别倒下,前进!”这样一来,却出现了奇迹:肩上的袋子好象减轻了一部分重量。这是怎么回事?五颜六色的圈儿消失了。前面的一切都在原地:大车、马、游击队员们的身影,在腾腾的灰尘中看不清楚。

  穆霞回头一望,尼古拉正在旁边离她稍后一点的地方走着,想赶上她碎小的脚步,跟她走平。他全身都蒙上了一层腊石色的灰尘,只有一双眼睛仍然象从前一样明亮,蓝湛湛的让人吃惊。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那半张半闭的干裂的嘴唇里,凉嗖嗖地发出白光。他肩上扛着两箱弹药。箱子虽不大,但看来很重:绳子陷进肩膀上卷成筒的短大衣那么深,好象把大衣切成了两半。汗湿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那每一条肌肉都在运动的强壮的身躯。汗水象小溪似的从脸上流下来,留下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尼古拉默不作声地从穆霞肩上取下袋子。她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亲爱的,你真好!——她想。——自己一个人背三个人的,还想来帮别人。”说话没有力量,但是她没有放开他那发热的手掌,手与手的接触比言语更易于传情。

  高空某处响起了飞机的声音。由于烟雾和灰尘的遮掩,无法看清飞机,但“根据声调”游击队员们可以猜出,在他们头顶上很高的地方飞行的是一架敌人的双座侦察机,这种飞机在前线称为“空中组长”、“框子”,在游击区则称为“眼镜”或者“套辕的法西斯”。有时,它好象在空中呆立不动,在头顶上嗡嗡叫,跟蚊子一样讨厌。往常大家都有点害怕这种飞机。这种飞机有一个恶劣的习惯,那就是喜欢在侦察时朝聚集的人群投掷小炸弹寻开心。但是现在,谁也没有去注意它。

  人们背着力不胜任的东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们走呀,走呀,高高兴兴地走着,每前进一步都被看成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尼古拉同穆霞并排走着,他悄悄地从下面托住她的袋子,心里考虑着发生的事情。“套辕的法西斯”在他们的头顶上飞行。柏林的电台近些日子以来,喋喋不休地大肆宣传前线的进攻,就在这一进攻的最紧张的时刻,敌人却被迫派出步兵、炮兵来对付这一小批在他们大后方活动的人。这就是说,游击队的任务完成了,而且,甚至他们撤离战线,还牵制了敌人为数不多的兵力。虽然基地被炸毁,他们不得不呆在这干燥的沼泽腹地上。在没有道路、空气闷热的情况下步履艰难地前进,去迎接各种新的、难以预料的困难和考验——那也算不得一回事!要知道,他们还在作战队伍中,一边撤退,一边还在战斗!

  “象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突然尼古拉出声地说了一句。

  穆霞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了:“他想的也正是我想的”。她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穆霞,当然罗,这太自私了。但是我无法遏制自己内心这种自私的高兴:你不飞走啦,你在这儿,在我身旁。”

  姑娘用舌头激了一下沾满灰尘的、干枯的嘴唇,隐约露出一丝微笑。她咽喉发痒,说话就痛。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她低声说。“我想呀,突然在这儿,在这沼泽地上冒出了纳尔赞矿泉水小卖亭。在我那个城市,在银行前面的广场上,有过这种小卖亭。休息时,我们就跑到那儿去喝甜汽水或果汁……在小卖亭里,绿色的小瓶子可多啦,那透明的小汽泡从瓶底升上来……啊,真好喝!”

  尼古拉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消失在灰尘之中。“他上哪儿去?”她无精打采地想着,又用手扶住大车的栏木。

  伤员们仍在哼着(已经不唱词了)那熟悉的曲调,可是这时唱的曲调显得优伤。姑娘的眼前又晃动着五色缤纷的火圈儿。她身子摇晃一下,用双手抓住了大车。“别倒下才好。否则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极力想驱走自身的麻痹和昏迷状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上拍节以后,轻轻地唱起来:

  父亲对儿子不相信,

  世界上还有爱憎……

  最后一个音符她拖得很长,这声音在闷热多尘的空气里长久地回荡。乔尔内依在大车里坐起来了。他微笑着接下去唱,于是他们一起和谐地、高声地结束了这支歌:

  这是一场快活的谈论。

  靠在包袱上打盹儿的安娜·米赫耶芙娜惊醒过来,惊奇地望着伤员。

  “喂,护士同志,咱们一起唱个歌吧。”乔尔内依刚要开始唱起来。

  但是穆留已开始唱第二段。巴哈列夫用手肘支撑着微微地坐了起来,痴呆地望着唱歌的人。大概他还没有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受到姑娘歌声的感染,用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唱了起来。

  德国人停止了呻吟,他惊奇地、甚至有点儿恐惧地望着自己的前面,极力想弄明白:他同车的这些虚弱的人们,还有这个被力所难及的重量压得腰都弯了的纤弱的女孩是否真的在唱歌,或者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在开始唱第三段时,穆霞听到,和着她一起唱的不光是大车上的人。

  的确,整个队伍都在伴唱。这歌声在增长、扩展开来,飞得越来越远,飞到浓密的黑暗之中。这歌声象磁铁吸引铁屑一般,把人们都吸引到发出领唱声音的这个地方来。纵队更加紧紧地凑拢了。后面的人情绪振奋起来。医院大车旁边聚集了一堆在黑暗中看来模糊不清的人。

  眼前出现了奇妙的景象:歌声象一阵清风拂走了人们脸上的倦容,象冰凉的泉水滋润了人们于枯的嘴唇。人们纷纷调整好肩上的箱子、袋子、拆开的机枪另件。他们觉得,负担轻了些,累伤了的背脊也不太痛了,沼泽地上的空气也不那么干燥闷热了。

  穆霞从内心感受到歌声具有一种清新的、令人振奋的力量,她很高兴,她曾经向往为之献出一生的艺术,即使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也具有强大的威力。因此,当穆霞刚刚唱完这首古老歌曲的最后一些词句时,她马上就开始唱起一首新的、每逢傍晚时游击队员们都特别爱唱的歌。

  沿着河谷,沿着丘陵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生怕别人不会和着她唱。但是已经有许多嗓子和谐地、有力地随着唱起来了:

  我们的师团在前进……

  穆霞与其说是了解到,还不如说是感受到她跟整个疲惫的队伍建立了联系,歌声给予她一种奇妙的力量去鼓舞人们,她闭上眼睛,把声音放小些,更加动听地唱了起来:

  为了攻占普里莫里耶

  向白军的壁垒推进。

  刺耳的口哨声压过了最后的歌词。乔尔内依把两个指头塞在口里,眸子闪动着,吹起口哨来。他吹得很有节奏,心醉神迷,大概这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所有的人都被这喜爱的歌声迷住了。姑娘的声音在一段开头时很高,随即便隐没到那嘶哑的、不大协调的合唱中去了,似乎这褐色尘埃自个儿在歌唱。

  穆霞感到歌声给她的力量正在加强,这是战胜疲劳、炎热、干渴的力量,这是输入信心、鼓舞信心的力量,所以她不等一只歌唱完,又兴高采烈地引导大家接二连三地唱起来。

  开始,他们唱了一些战前喜爱的歌曲:《喀秋莎》、《沿着战争的道路》、《那不是乌云——雷雨之云》、《三个坦克手》、《通向遥远的路程》。然后,年岁大些的游击队员唱了《库兹涅佐夫》、《公社社员的队伍》、《火车头》、《我们勇敢地去战斗》以及甚至早就忘记了的《共青团员之歌》,在这个歌里,穆霞只知道一句大胆的、但不好理解的重唱词:“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谢尔盖——毡靴”。当这些歌都唱完以后,凑到医院大车跟前来的机务段的一些老工长和队长们唱起了〈瓦兰人〉、〈莫斯科大火熊熊燃烧〉、《金色的群山》。以后便是一些人自己不知怎么唱出来的、非常古老的、几乎已经忘了的士兵歌曲,里面有象《楚巴里克——楚勃契克》以及使姑娘一听就脸红的歌词,有些歌姑娘甚至听都没听过。其他人也唱起来了,歌声此起彼伏。穆霞不会唱词,就跟着曲调哼起来。她想,她坚持己见终于进了音乐学校,这多好啊!在这些爱唱歌的人们身旁当一名女歌手,多么光荣!见鬼,音乐是一种多么强有力的东西啊!

  姑娘不是象一株熟过头了的稻穗,在超重的负荷下早就弯下了腰肢吗?她的双脚不是早已疲乏不堪,大地在脚下摇晃、浮动吗?可是现在,穆霞走起路来已经挺起胸膛,精神抖擞,不再要扶大车的栏木了。她走着,走着,忘记了面临的考验。要是早就想到唱歌那该多好。

  终于,响起了久已期待的命令:“休息!”

  穆霞从自己身上解下袋子,然后帮助伤病员从大车上下来。她站在干燥的青苔上舒展身体,每活动一下都感到浑身疼痛,每一条筋肉都痛。忍住疼痛也是需要毅力的。稍微休息一会儿以后,她象个有经验的行路人一样,脱下鞋子,仔细检查劳累过度的双脚。不论她行军前如何仔细地穿鞋,脚后跟还是磨破了,火燎似地发疼。她扒开灰白的青苔,把脚埋在潮湿、凉爽、松散的盐碱土里。

  “哎,要是有一口水该多好!——她想着。——那怕蘸湿一下嘴唇也好。”

  好象准确地猜到了她这种愿望似的,尼古拉手里拿着饭盒出现了,明亮的水珠从熏黑的饭盒两边掉了下来。

  “好容易才找到您!鬼都看不见。好厉害的尘土啊!”他把一盒水递给姑娘,说道。

  从身上放下箱子以后,尼古拉轻微地叫了一声,舒展一下肩膀。穆霞把她那干燥发裂的嘴唇贴近水边,一连咕隆咕隆地喝了几大口,停下来,喘喘气,她马上发现了一双凝视的眼神,这眼神叫人害怕。

  德国人什么也没有说,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从被火燎过的睫毛下贪婪地望着,无力从掉到她膝盖上的水珠那儿移开。在这个烧伤者的眼神里充满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祈求啊,姑娘不得不迅速把饭盒递给了他。

  “谢谢!”昆茨将饭盒小心翼翼地端在颤抖的手里,低声感谢道。

  烧伤者贪婪地喝着,一口口的水象一个个小球似地从咽喉里滚下去,拨动着多毛的喉结。

  穆霞悄悄地舔去掉在衣袖和衣襟上的水珠。可是,当昆茨的嘴巴离开饭盒,他把饭盒还给穆霞以后,姑娘毫不在意地说,她已经喝够了,让乔尔内依喝掉剩下的这点儿。

  乔尔内依生气地摇头:“不要。你自己喝吧,喝吧……”

  “好吧,随你的便。”

  姑娘把饭盒递给巴哈列夫。这个病人一把抓住它,喝得精光,还用舌头放着饭盒湿漉漉的四壁。

  穆霞把头靠在硬梆梆的袋子上,闭上眼睛,她尽量不去想水,不去想还在头顶上什么地方嗡嗡响的飞机,也不去想很快又要赶路,还不知要走向何处,要走多久。

  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每一块肌肉都舒舒服服地松弛了。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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