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们决定第二天天一亮就上路,因此,晚餐过后,天还未黑就爬进窝棚里去歇息。托利亚把身子蜷成一团,紧偎在这位身材高大的朋友身旁,一下子就睡着了。尼古拉也紧紧地闭上眼晴,尽力呼吸得深沉而均匀一些。但就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想着明天。终于上路啦!只消一个月,最多一个半月,他们就到了自己人那边。苏联人在战线那边现在生活得怎样?战线现在又在何方?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个日子没有看到战报了……也许,苏联军队已经发起了进攻,向他们开来了?也许,不要走很远就能到达自己的军队那里?

  尼古拉不由自主地想道:如果不发生战争,他现在就会坐在学院明亮的教室里听课,在生物室做实验,帮助教授搞科研。现在这一切:教授呀,书本呀,生物室呀,——晦,是多么遥远啊!……过去的一切是多么好啊:主要的是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如同一个健壮的人通常注意不到自己体魄的健美一般……难道这些混蛋以为我们会将这一切拱手让给他们?难道他们以为能让历史开倒车?……真是一群蠢货!……但是,有多少地区已被他们烧杀蹂躏,有多少人流了鲜血啊!

  尼古拉的眼前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株株被削光了的遍体鳞伤的枫树,枫树的后面是一片怵目惊心的废墟,那里曾经是热列兹诺夫一家的小木房;出现了最后一辆军用列车的一节平板车,车上坐着母亲,她佝偻着身子,迟钝发呆的目光望着脚下的某个地方;出现了车站上的一片瓦烁场,在那一片如同舞台布景的废墟上,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女电话员,她的周围一片血迹。

  尼古拉不由怒火满腔,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他怕弄醒托利亚,于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如今,凌晨常起浓霜,他们除了用军用雨衣遮挡风寒以外,还在临睡前盖满枞树枝叶。棚子里有一股枞树枝的清香,这气味使尼古拉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通常在火车司机教练的家里隆重度过的新年之夜;想起了丰盛的节日聚餐;想起了父亲以及他那两撇为过节而染黑的、修整得很好看的长胡髭;想起了容光焕发,兴高采烈,敏捷地从厨房端出新年食物的母亲;也想起了大喊大叫的兄长们;还想起了这一天洁净的小屋里愉快而令人心醉的热闹气氛,那幢小屋里有一间俗称“亮堂”的小房间,小房的一角竖着一株很大的、装饰得非常漂亮的小枞树。

  要是穆霞讨得两位老人的欢心那该多好!尼古拉心驰神往地想象着:他同这位姑娘一起出现在家庭的新年宴会上,母亲好奇地打量着她,父亲默默地摸着胡髭,热列兹诺夫一家的常客、尊敬的邻居卡尔波夫有礼貌地咳着嗽……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啊!

  月儿清冷的银辉透过棚子的缝 ,洒在披满枞树枝的透明的薄霜上。“穆霞这时一定感到很冷吧?……她战前是个怎样的人呢?”

  尼古拉感到睡意全消,便轻手轻脚地从雨衣下钻出来,给小伙伴盖好身子,把枞树枝放在他身上,然后悄悄地爬出棚子。打了霜的草透出青光,在脚底下  发响。棚子上方婀娜的小白桦树,沉思地摇晃着长长的枝条,刺骨的寒风一吹,染上重霜的叶子便从枝条上脱落下来,好象这株小树冷瑟瑟地在打哆嗦。“也许,由于被子掀开了,穆霞也在自己的棚子里这么打哆噱吧?”尼古拉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地走向穆霞的棚子,向里面张望。

  当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他看见了穆霞姑娘。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尼古拉悄悄地从身上脱下棉衣,只剩下一件绒衣,将姑娘连头盖上。这一切他做得极为小心,但是,突然感到一只有力的小手使劲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我不冷。”

  “你没有睡着?”

  “是呀,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在想事。”

  “想些什么呀?”

  “什么都想了……也想了你……”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这一点好象使他们更亲近了。尼古拉大着胆子打算走进窝棚,可是他的身躯太魁梧,致使支撑窝棚的树干被他的头碰倒了,窝棚一下子全都垮了下来。在凌乱的枝干中,他听见了压得低低的笑声,这笑声里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充满了激情。

  “好一头笨熊,可千万别请这样的人到家里去做客啊!”

  穆霞从垮掉的棚子下钻出来,搓着手,向手上哈气。发窘的尼古拉头也不抬,依然坐在原地。棚子算什么,它可以很快修复嘛!只可惜赶跑了一缕缕银辉编织起来的黑暗,还可惜打断了使他们亲密起来的轻言细语。

  “你莫非被压伤啦?要我帮忙吗?”穆霞忍不住问道。

  她站在白桦树下,朝气勃勃,婷婷玉立,宛如这一株披满月华的小白桦。

  尼古拉摹然想起了一位抒情诗人的诗句,于是全身心沉浸在这令人销魂的湛蓝的月夜之中。他说道:“就这么站着!站着听我念:

  大雨将她朝地面按下,

  她全身一丝儿不挂。

  面对暴雨,兀自极力挣扎——

  终有时啊,雨要停止在窗下!

  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

  暴风雨一把搂住她的双肩。

  连她的双手也被攫住,

  但她却坚信曙光就在前边。

  尼古拉仍然坐在垮掉的棚子里,一半被树枝掩盖着。他朗诵得并不好,字音拖得很长,但是,在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使得这个姑娘在树下呆住了。顿时,她感到无限温暖,心里充溢了欢乐的激情,由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腼腆的高大汉子具有一种支配力,她还感到了女性的骄傲。

  “念下去,念下去!”当尼古拉停下来的时候,她忙不迭地催促他。

  “下面我忘啦。”

  尼古拉故意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使劲抖掉身上的针叶和枝条。穆霞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望着他,严厉地说。

  “尼古拉,你撒谎。念下去!”

  “下面的就没有什么意思啦。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就请听:

  虽然尽力把她苗条的身子按下,

  但她一个劲儿地挣扎……

  看来她天性直爽,傲然挺拔,

  对某个第三者的爱情永不变化!……

  “完啦?”

  “完啦。”

  “这是谁的诗?”

  “希帕切夫①的。这简直就是在讲你嘛,你是白桦,就象这一株一样,也是这样的美丽、苗条、骄傲,眼睛是灰色的……”

  “白桦的眼睛是灰色的?”

  他们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用手蒙住嘴笑了起来,眼睛斜睨着托利亚睡的棚子。

  “我没有认真地读过希帕切夫的诗。我总觉得他的诗都是些小诗……明白如话,意义简单。譬如这句,‘虽然尽力把她苗条的身子按下,但她一个劲儿地挣扎……’就很好嘛!我一定要读完他的诗!”

  【 ①希帕切夫,斯捷潘·彼得诺维奇,1899年生,苏维埃俄罗斯诗人,1919年加人苏联共产党,1949年荣获斯大林奖金。——译者注】

  “对,将来你到图书馆去,说‘请您给我一套希帕切夫的全集”’。尼古拉举起姑娘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而她却干脆把手伸进他的衣袖里。“你不是曾经说过不喜欢抒情诗吗,这是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不,我知道,诗歌应该鼓舞人,武装人。‘喂,谁在右边走路?向左!’……”

  姑娘把手从尼古拉的衣袖里抽出来,挪开身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然后轻声地唱起来;

  那并非乌云,而是暴风雨前的白云,

  在捷列克河①上的悬岩峭壁缭绕。

  年轻的哥萨克号声一响,

  远处立即腾起一片烟尘……

  她的歌声仿佛打破了林中黎明前的寂静,歌声中充满了青年人闪光的激情,洋溢着沸腾的青春活力以及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信念。歌声一下子拨动了尼古拉的心弦,于是他俩微笑着,快乐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头挨得很近,轻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唱了一段又一段。

  “这才是真正的歌!唱这样的歌行军都浑身是劲……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唱着歌在沼泽地行军,记得吗?这才是诗歌啊!……需要的是诗的每一行都能唱,能建设,能射出枪弹!至于玫瑰呀,甜蜜的梦呀,亲爱的人儿,珍贵的姑娘……这算什么。讲小白桦这还不错,讲灰色眼睛的小白桦这也很妙……希帕切夫的诗中你还记得什么吗?”

  尼古拉一边哈气暖和穆霞的双手,一边摇摇头。

  “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力相当差。我连这首都不记得,刚才是偶然想起来的。他的诗写得好,但是你说得对,太简单……而丘特切夫②却不是这样……等-等,等-等……唉,不记得啦。你读了丘特切夫的诗吗?真是一位艺术大师!每一行诗中都有技巧。”

  “我认为,真正的技巧在于你根本感觉不出它来。是这样,就是这样,你是怎么看的?譬如这清新的空气,你呼吸它,却并不觉得它是如此之好,只不过心里想深深地地呼吸而已。如果充满了香水味,那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突然穆霞扑嗤一笑。

  “你怎么啦?”尼古拉惊问,甚至挪动了一下身子。

  “要是把我们刚才谈论的都讲给我们银行里的女伴们听……说游击队员在出发前谈论这些东西,她们准不会相信。我敢担保,决不会相信。她们一定会以为,游击队员一定是坐在篝火旁边,擦着枪,而且一定会说‘向万恶的法西斯报仇雪恨’。说谈论诗歌,不,不,她们决不会相信……”

  “干吗不相信呢?你还记得鲁达科夫的话吧,‘夜无诗歌黑沉沉,面包只是食粮的一种,而劳动……’嗨,忘啦。关于劳动他是怎么说的……当时他说得多好啊……”

  “他现在在哪里?……他们的情况怎样?……”

  两人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 ①捷列克河在北高加索境内,全长约六百公里,注入里海。——译者注】

  【 ②丘特切夫,费多尔·伊万诺维奇(1803年-1873年)似罗斯诗人,他的诗哲理深刻,品格高贵,深受人民欢迎。——译者注】

  白桦树纤细的象密网一般的阴影向右边移去。空地四周的树木慢慢从淡蓝的蔼色中显露出来,草上的银霜更浓了。

  尼古拉同穆霞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姑娘的眼睛在近旁忽闪忽闪地眨巴着,这眼睛在尼古拉看来显得特别大。这个夜晚使他们更加接近起来了。他们挨得如此之近,以致尼古拉的脸颊感到了穆霞脸颊上的凉气。他们内心既感到十分惬意,又感到有点儿惶恐。

  尼古拉下定决心要吻穆霞一下。只消向前略微动一动,便能触到姑娘的嘴唇。可是正是此刻,在这个夜间,在他们谈了话之后,要做这个动作不知为什么却异常困难,尼古拉的心在急跳,仿佛他正面临万丈深渊,想朝深渊望上一眼,但又没有勇气。

  变得十分苍白的月儿落下了树梢。晨光衰微之中,熟悉的树林已经十分清晰地显露出来,不过好似褪了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并披上了一身浓霜。

  尼古拉终于轻轻地将姑娘拉向身边,他的嘴唇笨拙地碰在她耳旁的脸颊上。穆霞略微避开去,把手从他的衣袖里抽出来。在她那已离得远远的眼睛中,尼古拉既没有看见喜悦,也没有看出责备。她的双眸充满了忧伤的神色。

  她微微皱起眉头,轻轻说道:“别这样!”

  要是她生了气,把他推开,甚至打他一下,他都不会象听了“别这样”这一句极为普通的话这样难受。刹那间,他听到脚底下霜露的  声,一股寒气流遍全身,下颌微微颤抖起来。他一拳打在白桦树干上,树身抖动了一下,将霜露洒在他们身上。

  “哎呀,你呀,洒了一身!”穆霞故意装出兴奋的样子喊了一声,抖掉身上的霜粉,“瞧这灰眼睛的白桦,对我们多么慷慨!”

  姑娘狡黠地瞅了难堪的尼古拉一眼。

  “尼古拉,你记得我怎样给你缝军上衣的扣子吗?你还记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提醒什么来着?”

  “怎么不记得!她说别把他的心缝上啦。”

  “还说了什么呢?”

  她象淘气的孩子似的,两只大圆眼挑衅地盯住尼古拉。

  “已经缝上啦。缝得紧紧的,永远永远地缝上啦。”

  “我的心也永远缝上啦。”穆霞轻轻地说了一句,说完后沉思地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就这样,再也不必讲了,一切都清楚了,是吧?”

  她大胆地望了望尼古拉的眼睛,然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当他刚要抱住她的时候,她已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闪在一旁,远远地微笑着,故意用平常的语调说道:“该准备上路啦。我去点燃篝火,你去叫醒托利亚。行吗?”

  尼古拉叹了口气,顺从地走向唯一幸存的棚子。

  半小时过后,饭盒中的越桔果羹烧滚了。在三块桦树皮上摆着一大块一大块烘干的兔肉。三个伙伴吃饱兔肉,喝够果羹,踏上了征途。

  在涉过浅水道时遇到了难题。水虽然浅,但还是能流进穆霞的小靴筒里去,因此姑娘在沙滩边停了下来。尼古拉将托利亚和袋子背过了水道,然后犹豫不决地空到姑娘跟前。穆霞自动抱住了他的脖子。他顿时高兴已极,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在冰冷的水上行走。水面麻麻点点,就象铺上了一张鹅皮一样。在涉水时,他尽力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着。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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