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一天他们的确走运。将近傍晚时他们来到了林中小溪边。这条小溪在深深的峡谷里混淆地流着,峡谷长满了覆盆子和小赤杨。蓬松松的白雪依然盖着树丛和树木,但是地面上的雪几乎都已融化了,涓涓细流在近岸的薄冰下流动。

  伙伴们在溪旁饮过水,便坐下来休息。尼古拉宣布了自己的计划。计划好是好,但穆霞和托利亚一致反对尼古拉一个人去冒险。这怎么行呢?节日的礼品应该由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奉献。尼古拉请求伙伴们理智地考虑一下,当然罗,他是主张大家都去出击的,但是黄金呢?

  “把托利亚留下看守黄金,咱们两人去。”穆霞说道。

  “为什么留下我?”小游击队员生气了,“真新鲜,把我当傻瓜。”

  回答这个问题是困难的。尼古拉决定:搞破坏只能去两人,至于他带谁去,那就让命运决定吧。尼古拉把两粒冲锋枪的子弹壳扔进帽子里,一粒是烧夷弹,弹头上有红圈;另一粒是穿甲弹,弹头上有绿圈。烧夷弹表示“去”。虽然托利亚第一个抓,在帽子里抓了很久,把子弹壳弄得叮当响,仔细地摸着,但穿甲弹还是落到他的手里。他懊恼地把子弹壳远远一扔,弹壳在空中呼呼作响,他生气地朝它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钻进树丛里,直到穆霞和尼古拉消失在赤杨树丛里还不出来。只是当同伴们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他才钻出树丛,环视一下四周,然后狠狠地用力把沉重的袋子踢了一脚。

  穆霞毫不惧怕地走向大路。身上的热血不知怎的,翻滚沸腾着,甚至格外欢快地在奔流。此刻的一切:早来的十一月黄昏的薄霭,迅速暗下来的空中点点繁星,盖在树枝上的蓬松松的白雪,美妙的没入夜幕的森林——一切都象过节一般的美好。使人根本不愿想到危险。

  在靠近小桥的路上尼古拉叫姑娘留下来,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谁能知道,被游击队吓虚了胆的占领军也许连这样的小桥都要守卫?过了一会儿,从半明半暗的地方传来小心的口哨声。穆霞沿着峡谷底前进。流水撞击近岸的冰块,发出有节奏的轧轧声。上方传来低沉的脚步声。这是尼古拉在桥上行走。姑娘到达又光又滑的圆木桥墩边,然后沿着斜坡往上爬。尼古拉弯着身子在察看圆木,圆木紧紧地靠在一起,上面用粗钉钉紧了。

  “构筑得不坏,见鬼!”尼古拉嘟哝一句。他跑进树丛之中,然后拿了一根长树杆返回来。

  没有工具要撬起一根根粗大的圆木是不可能的。但是其中有些木头被汽车轮子和坦克履带松动了,已经不太牢固,甚至在中间滚动。尼古拉和穆霞开始利用树杆撬这些木头,如同从一副纸牌中抽出一张张牌来似的。这花费了他们很多时间。两人从头到脚都溅了一身有粘性的冷泥浆,折断了手指甲,划破了手。最后终于达到了目的:一根圆木带着沉闷的轰隆声跌入水沟;另一根比较牢固些,也有一半撬了出来。桥上裂开了一个大口,汽车轮要通过这道口子是不可能的。自然,为了保险起见,还应当抽出一根或两根圆木,可是路两旁的松树梢已经闪现出了明亮的白光。

  汽车!尼古拉和穆霞相互使了个眼色,不用说话彼此都明白了,于是迅速跑下峡谷。他们在离小桥约五十米处的赤杨树丛里埋伏下来。从大路上是不会发现他们的,而他们从黑沉沉的峡谷中却能很清楚地看见被升起的月光和满天繁星照亮了的路基和小桥。旁边的白雪闪着亮光,从底下照射着桥上的每根圆木,因此它们都清晰可辨。

  马达紧张而又哀伤地吼叫着。车灯时而照亮黑暗中的松树梢。时而射在路旁的树丛上。根据车灯的颤动判断,汽车行进得缓慢而又艰难,在深深的烂泥车辙中转着空轮。

  埋伏着的两个游击队员并不感到恐惧,而是全神贯注,十分激动,这是一个猎人在一头危险的野兽的洞穴旁常有的心情。穆霞紧紧抓住冲锋枪托,手指紧张得发麻了。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的尼古拉,焦急地踏着两只脚,寒颤颤地朝手上哈气。

  一听马达的声音就明白这是一辆卡车。车上载着很多士兵。“呶,多多益善,太好了!”尼古拉暗想,“机会太好啦!”穆霞应当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数量上的优势尼古拉毫不惧怕。他已经多次体验到,在这样的夜袭中,一位隐蔽的、冷静善战的战士,能抵得上他看得见的二十个惊慌失措的敌人……

  现在使他越来越感到不安的倒是另外一个想法:他怀疑自己搞这次伏击是否做得对?在执行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时,他是否有权去冒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冒险。要是在战斗中,他,或者穆霞牺牲了,哪怕是受伤了,该怎么办?是呀,那时又要耽搁下来。

  怎么办?撤退吗?现在一切都妥当了,难道能抛弃这个机会?那时候姑娘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呢?今后他怎么有脸去见同志们呢?

  害怕当胆小鬼的念头压倒了他的理智。因此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决定。此时已经不是车灯的反光,而是直射的、刺眼的白光,射在高低起伏的泥泞车辙上。两束亮光的后面移动着一个黑沉沉的庞然大物。

  “卡车!”穆霞低声地说,”同时感到全身掠过一阵阵寒颤。

  “是八吨的‘杰马格’。”尼古拉激动而准确地说道。撤退已经晚了,他甚至还感到高兴,因为这使他不必再作出新的决定了。“瞄准帆布车篷。”他跪着一只腿,作好射击的姿势。“不要恋战,扫射一下就跑。”

  “为什么?”

  ‘你瞧,你瞧……”

  突然一道白色的电光照亮了路旁的树丛、松树和向小桥驶近的那辆卡车。树枝上的雪又闪出蓝色的冷光。

  “这是什么?”穆霞低声问道。她手中的冲锋枪身左右摇晃,她尽力想把它稳住,但是办不到。

  “还有汽车哩……这是一支车队。”尼古拉失望地回答。他放下武器。高兴的心情一下子消失了。

  怎么办?要是他一个人,他当然连这一支车队都要扫射,扫射完了就隐蔽在黑暗之中。但他不是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是他最亲爱的人、但这也不是主要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现在这次伏击很明显是冒险的,冒这种险是一种犯罪行为……

  他怎样对穆霞说清楚这一点呢?她会怎么想呢?说不定她可能会以为他害怕了……

  当尼古拉在思考的时候,第一辆汽车停在桥上,好象碰到了一道看不见的障碍。一切都如尼古拉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司机和护车的士兵走出驾驶室。手电筒光闪动起来。这正是打击敌人的好时机。但是第二辆、第三辆、第五辆汽车已经驶近了。现在桥上裂口边已挤着很多黑影。惊叫声、怒骂声清楚地传到埋伏的地方。在这些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中常常出现一个熟悉的字眼“游击队”、“游击队”。虽然桥上挤满了很多士兵,但是他们都胆战心惊地望着森林。而远处的马达总在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惊恐的白光在松树梢上移动。这是一支庞大的汽车队。

  穆霞伏在地上,由于害怕、寒冷和激动,全身在发抖。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眼前发生的事情。尼古拉选这块阵地选得多么妙!从这儿给他们长长的两、三梭子弹,象站在舞台上一样拥挤在桥上的这一伙人,未必能剩下几个来。姑娘很想扣动板机,向这些黑影射击,于是她急忙把冲锋枪放平。但是她自己也知道现在不能这么干。内心虽然明白,但却很痛苦。“嗨!为了这些讨厌的珍宝有多少次不得不抛弃自己的想法,克制自己最好的愿望啊!”

  穆霞冷瑟瑟地嘘出一口气。

  “走!”她低声说,把手伸到同伴的手上,同时心里很清楚,她的这位同伴此刻正在感受一种异样的心情。

  尼古拉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但是没有动。大概他自己也没有力量将目光从这堆敌人的身上移开。马达现在已经在远处吼叫。似乎整个森林都充满了紧张的啼叫,到处都有车灯光在闪烁。

  “走吧,走吧。”穆霞低声说道,懊恼得几乎要哭起来。

  两名游击队员终于费劲地把目光从诱人的目标上移开,沿着峡谷爬起来。林中小溪在沉沉夜色中闪烁着暗淡的波光。但他们还未爬出几十米,就被一种陌生的、轰隆隆的、发抖的声音止住了。这声音不知来自何方,迅速而又威严地钻进森林。刹那间,他们明白了这是飞机。从声音听来,这飞机不象他们听到的任何一种夜间轰炸机,它不象德国的“容克尔斯”①和“亨克利”②那样若断若续地低声 叫,也不象夜间去轰炸德国的苏联空中飞船的马达那样高声轰鸣。此外,无论是德式还是苏式飞机,声音常常是从高处传下来,好象是从远处的星星那儿降下来似的。而这种声音既嘶哑又抖动,好象一只不知名的危险的大野兽在吼叫,它突然出现在跟前,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这声音既使空气颤动,又使雪从不安的树枝上纷纷撒落。

  穆霞和尼古拉刚一交换困惑莫解的眼色,从大路上便传来了畜牲一般恐惧的嚎叫:“什瓦尔增托待!”③

  于是沉沉的黑夜中,陡然响起一片慌乱的奔跑、恐惧的叫喊以及脚步声。的确,在这种以疾风暴雨般的速度加强的音响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可怕的东西。穆霞同尼古拉靠在一起,在这莫明其妙的危险面前不由自主地发呆了。在他们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一个黑影出现在小桥上方明亮的星空中,射出两道强烈的红色闪电。快速的红光照亮了大路、森林和盖上帆布的汽车队,也照亮了士兵们不动的身影,这些士兵象黑色的蟑螂一样伏在路坡上。随着第一个黑影,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后还有几个。它们飞快掠过去,没法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每一个黑影都射出快速的红光。

  【 ①容克尔斯是德国最大的一家航空垄断联合企业,由胡果·容克尔斯于一九一七年建立。希特勒当政时,生产军用飞机。一译者注】

  【 ②亨克利。是另一家德国公司制造的飞机。——译者注】

  【 ③德语,意思是“黑死神”。——译者注】

  两名游击队员卧倒在潮湿的落叶上,尽力贴紧湿润的冷土。来历不明的飞机引起了他们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战争已教会尼古拉和穆霞敢于面对危险,因此他们总是在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飞机喷射出来的闪电,本身还隐藏着某种危险。飞机的马达声虽然已经听不见了,但是在笼罩大路的褐色烟雾之中,象电焊的闪光一样强烈的火光仍在时隐时现。不久,在大路的上空升起一根黄色的火柱,传来轰隆轰隆、僻哩啪啦的爆炸声。

  尼古拉一下子听出了这种声音。打从他在自家的铁路枢纽站接受战斗洗礼的那一天晚上起,这种声音就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这是弹药在爆炸;看来,汽车里装的是弹药。

  尼古拉跳了起来,忘记了任何危险,高兴得气都喘不过来,大叫了一声:“我们的飞机!”

  穆霞把他的手一拉:“轻点!你发疯啦。”

  姑娘的恐惧心理完全消失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感到战线就在近旁,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就算还很远吧,但是他们总算听到了祖国制造的武器声。一只巨掌已经伸到了这里,伸向这些森林,伸进了法西斯军队的大后方。由于在这里,在自己的身旁,自己的飞机刚刚给敌人以打击,姑娘感到十分高兴,好象她在这次伏击中,听到的不是某种使人惊诧莫名的大炮的呼啸声——这种大炮给敌人射出可怕的、致命的红光,而是苏军强大的、满怀信心的声音。“但不要因为这点而冲昏头脑!要知道敌人就在近旁,而尼古拉却象个孩子一样在叫喊。”

  “别作声!”她低声说道。

  “穆仙卡,亲爱的,这是我们的飞机呀。你还记得吗。这就是当初那个飞行员讲的那种冲锋机呀!它们发射的是喷射弹。我们,我们帮助了它们呀!我们帮助了红军呀!”

  穆霞想起了大路上畜牲般的嚎叫。

  “什瓦尔增托特。你知道吗?他们在喊,黑死神来啦!科连卡,亲爱的,他们多怕我们呀!”

  火光越升越高。夜幕后退了,周围的一切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大路上更加惊慌。黑色的身影在汽车之间奔窜,呻吟声、骂人声、一名军官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有人向谁开了一枪。汽车的马达响得又焦急又哀伤。大概那些神经健全一点的司机,企图将幸存下来的汽车拉出燃烧的车队,逃出火区。

  但是,现在从另一方向又响起了威严的、略微有点嘶哑的吼叫声。这一次穆霞和尼古拉知道这是谁在飞行,带着什么目的飞行,因此他们心情平静、饶有兴趣地观察冲锋机第二次在大路上空低低地飞掠过去,在红色的火光照射下,游击队员们甚至看清了机翼上暗色的星星。奇怪的炮弹又脱离飞机,带着烟尾巴飞跌下来,然后在地面上爆炸,使周围的一切都燃烧起来,震动起来。

  火光也照射到了游击队员们埋伏的地方。尼古拉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穆霞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流着泪。自己的飞机!请想一想吧:自己的飞机!这样的喜事她今天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对青年男女互相交换了眼色,心照不宣,站起身来,朝前走去,无需隐蔽,因为他们知道,大路那边根本顾不上他们,没有谁来注意他们。他们给节日准备的礼品,苏联飞行员同他们一道光荣地献上了。于是游击队员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象主人一样地向前走,他们知道能够发现并追击他们的人趴在那边大路的斜坡上,有的被烧焦了,有的被炸成肉泥,要是还有幸存者,由于吓破了胆也不能很快地清醒过来。

  是呀!梦应验了!这个节日的晚上给他们带来了多少欢乐!他们忘记了大路上还有敌人,忘记了自己还是饥肠辘辘,既不理会凛冽的寒风,也不感到吸骨的严寒。他们手拉着手向前走,倾听着那还在使黑夜抖动的噼哩啪啦的爆炸声。

  他们就这样并排地向前走,在黑压压的、忽明忽灭的森林里向前走,领受着友谊之手的温暖。由于极度兴奋,也由于可以不必躲藏,不必回头,不必隐蔽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感到自己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这一切是多么好啊……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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