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日子早就记不清了。穆霞甚至连自己的小手表都不再上发条。况且,也没有必要知道时间。生活由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来决定。同伴们已经习惯于白天睡觉,天黑醒来。起初,这点使他们感到很困难,但后来机体渐渐适应了。白天三个人都感到眼睛剧痛,因为被太阳照射的雪原使他们感到格外刺眼。

  他们的气力越来越衰弱,除了一刻也不间断的疲劳和饥饿外,还加上总是昏昏欲睡。在这方面穆霞比同伴们也要坚强一些。她常常自告奋勇在早上值班,这时候值班是最困难的,因为这时她的同伴由于困乏不堪,往往歪下身子便沉沉入睡了。她在火边坐得更舒服一点,尽力不多动一下以免耗费精力,一动不动地盘腿****着。

  四周的积雪千姿百态。暴风雪十分慷慨地装点着森林,以致树枝都沉甸甸往下垂。雪把纤细的白烨树压弯在地,处处可以看见在白雪重压之下形成的纤细的树枝拱门。小松树和小枞树完全掩埋在雪堆之中。当冷瑟瑟的太阳躲进云层之中,白雪的闪光消失了的时候,这些小树就象散布在林中空地穿上伪装的士兵。当阳光从清冷的蓝天上照射下来,给株株树旁铺下深蓝色的树影时,自雪覆盖的小树林又象一堆稀奇古怪的人影。于是,穆霞疲惫的眼晴,时而清楚地看见一只蜷起身子,嘴里吸吮爪子的熊,时而看见米特罗凡·伊里奇十分清晰的侧影,时而看见一只鹿的头角,时而看见团徽上的小旗,时而看见一架计算机。

  姑娘闭上眼睛打着盹,一阵刺骨的寒气又把她冻醒了。于是她往篝火里扔进树枝,理一理军用雨衣做成的帆布屏障。把睡觉的伙伴翻了翻身子,然后又坐着不动,透过睫毛打量四周。

  穆霞总是心绪不宁,她在想:他们是否还有气力站起来赶路?尼古拉还能不能背上袋子行走?按照他们的计算,现在离战线只有一百公里,他们能不能走过这一百公里呢?距离虽然越来越近,但是三人行路却越来越艰难,速度越来越慢,途中休息的时间延长了,而每天走的路则越来越少。

  “难道我们就走不到了?难道非得死在这儿的雪地里不成?没有完成任务就白白地死去?。可是四周是如此的美妙,生活又是如此的美好……”姑娘急忙赶走脑子里这些悲观的念头,怎么突然想到死?不,不,这决不能发生!应当走到目的地。

  穆霞感到:尼古拉的那种病,一种她所不知道的、可怕的病魔也开始缠住了她。全身软绵绵的,毫无气力,这种感觉象橡皮条一样捆住了她。头昏目眩,有时不得不抓住树枝以防跌倒。耳朵里总在嗡嗡作响。但最糟的是牙龈出血,牙齿松动,两脚发肿,膝关节伸不直了。“不,不,不要倒下,不要倒下!不要放下桨。迎着风浪向前划,面对暴风雨勇往直前,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前划。”姑娘一面想起叶尼塞河上的渔夫,一面给自己打气。

  但是,并非自己的病使她害怕。她还有气力,她还能够走路。而这个尼古拉的情况则相当不妙。有时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漠呆板、晃晃悠悠。昨天睡觉时,他那冻坏了的脸颊上又添了新伤。穆霞发现他那已经青紫的旧伤口旁又出现了一个白点,于是抓起一团雪就擦了起来。尼古拉醒了,他睁开眼睛, 子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更没有感激的表情。他的脑袋象洋娃娃的脑袋一样顺从地摇摆着。穆霞伤心起来:“这是怎么啦?难道全完了?”她恐慌起来,连忙把他摇晃起来。尼古拉象个半死不活的人一样抽搐着。但在黄昏以前他已苏醒过来了,站起来赶路。在路上他向穆霞承认:虽然他知道她在拉他,但无法克服睡意。

  这样一来,指挥员的职责自然而然地渐渐挪到姑娘的肩上。

  “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千万不要向这种可怕的软弱屈服。要知道快到了,快了!”有时他们在路标上看到法西斯的公告,甚至在这些公告上,关于攻克莫斯科的吹牛也不见了。“这就是说,他们的情况不妙;这就是说,苏军已开始转入进攻了。剩下来的路不多啦!亲爱的妈妈呀,应当怎么办,应当怎么做,怎样保持气力来走完这一段现在已经缩短了的路程?”

  但是与她的意愿相反,姑娘在睡不着觉的时候,眼前越来越经常地出现这样一幅情景:一株株蓬松地盖满积雪的小松,其间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在篝火的灰烬边,躺着三个被雪掩埋的人。然后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念头;在战线那边,早就盼望游击队使者带着这批珍宝来到;在那边,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把他那只独手抄在身后,一边踱着沉重的步子,一边生气地嘟哝:“米特罗凡·伊里奇,是呀,这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但是,这是谁想到把如此重要的事委托给这个无用的黄毛丫头呢?”

  一想到这里,姑娘就委屈得要流泪。须知,切列德尼科夫同志和所有的银行工作人员任何时候都不会了解,为了完成这一委托,“这个黄毛丫头”作出了多少牺牲,花费了多少气力。有时,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姑娘委屈得低声抽泣,但更多的时候是生自己的气,生鲁达科夫的气,生切列德尼科夫的气,生所有人的气。生完气后,她又充满了精力,开始无情地推拉同伴们,唤起他们赶路。

  “赶路啦,赶路啦,到自己人那边去睡个够吧!”

  于是小分队又上了路。虽然走得很慢,但终究还是向着东方行进。

  穆霞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太阳下山时,森林还沐浴着晚霞,灰色的暮霭刚刚渗进他们白天休息过的密林,这时穆霞就决定赶路。托利亚久久醒不过来。醒过来后。他跳起身来,用雪擦了擦脸,甚至还试图做一套体操,可是身体失去了平衡,摇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然后两人一起把尼古拉扶起来。尼古拉的身子很沉,顺从地从这边晃到那边,穆霞和托利亚刚一松手,他便立即瘫倒下去。穆霞害怕起来,她又是恳求,又是劝说,又是威胁,但毫无作用。只是在她用雪擦了尼古拉的胸部以后,尼古拉才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这张瘦削的姑娘的脸,无力地笑了一笑,他把穆霞的手搁在自己的胸部上。过了一两分钟,尼古拉坐了起来,四下里望了一望。伙伴们恐惧地注视着他那慢吞吞的动作。

  “抛锚啦”。他吃力地笑了笑,轻声地说,“汽缸出了毛病,活塞松了……带不动了。”

  他坐在一棵树下,身躯虽然巨大,但是软弱无力。姑娘跪下来,把尼古拉的头抱到怀里,用发抖的手抚摸着。

  “亲爱的,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一定能到达目的地。听到了吗?一定能,一定……我们会胜利的,会幸福的。要是你知道我们会幸福的该有多好!”

  尼古拉的头毫无生气地倒伏着。他那发青的、干裂的嘴唇上,总是闪现着那种惊讶而有点内疚的微笑。

  “你听见我说什么吗?”姑娘问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悲痛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穆霞感到绝望了……怎么办?怎样才能在这个被一种莫明其妙的疾病耗蚀的巨大身躯内唤醒生命的力量呢?

  暮霭已经笼罩了白雪皑皑的小森林。一颗特别亮的星孤独地在青天里闪现出来。是上路的时候了。

  “热列兹诺夫,”姑娘生气而又严厉地说,“你是不是想让这些珍宝落到法西斯匪徒的手里?你想这么做,是吧?……马上站起来!”

  尼古拉抬起眼晴。姑娘那张小伙子一样的脸庞表现出一种倔强而又气忿的神态。一抹温柔安详的微笑在尼古拉的嘴唇上掠过。

  “你多好……穆霞。”他回答道,支着胳膊肘开始站起来。他双脚打滑,手发抖,异常缓慢地站起来。眼看这位勇士是这样的衰弱无力,穆霞十分难受,她和托利亚帮他站立,但尼古拉已经摆脱了麻木状态,生气地把伙伴们推开,自己站起来了。然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向埋着袋子的雪堆,站了一会,好象在聚敛全副精力似的,用靴子踢去雪堆顶上的雪,摸到了套索,但无力举起袋子。尼古拉鼓足全身气力,想把袋子扛到肩上,可是没有成功,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了,然后又站了一会儿,才抓住套索。

  “我不许你背,听到了吗?我来背!”穆霞果断的说道,想从他发抖的手里夺过袋子。

  尼古拉皱起了眉头。

  “不行!”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倔强地摇了摇头,在他那张善良的大脸上出现了不屈服的神情。

  他就象在起跳之前那样,作了一下深呼吸,而后又抓起袋子,拼老命把袋子扛到肩上。伙伴们帮他将手穿进套索。天黑下来了,整天从大路上传来的车辆声响静息下来了,穆霞照着昨天的脚印走在前面,托利亚跟在她的后头。

  后面传来沉重的身躯倒地的声音。穆霞回头一望,雪堆中躺着一具不动的黑色身影。尼古拉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甚至套索都不想解开。

  “不要管我啦……你们走吧……把这个带走吧……走吧,我命令你们……你们听见了吗!?我命令你们!这样做是必要的……”他急促地低声说道。

  姑娘看到他两边太阳穴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心中感到无限怜恤,但这种怜恤很快变换成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气。

  “逃跑?把你丢下不管?……依你看来,我们是什么人啦?……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她迅速解下袋子的套索:“起来!立即站起来!听见了吗?”

  尼古拉仍然以那种姿势躺着,紧贴在积雪之中。姑娘把他的衣领一拉,但却没有气力使他站起来。

  穆霞暴怒起来了:“起来!给我站起来!”

  尼古拉浑身无力,毫无知觉地躺着。于是穆霞开始无情地扯他,拉他,捶他的腰。终于,在他那悲伤而又冷漠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站起来还是不站起来?你回忆回忆叶尼塞河上的渔夫吧……迎着风浪向前划,顶着暴风雨向前划……你是个布尔什维克,你却放下了桨?对什么都冷漠了?不管往哪里飘?是这样吗?……办不到,我不能允许,你听见了吗?!不能,不能,说什么也不成……站起来!”

  尼古拉什么都没回答。他开始慢慢地爬起来。起初他转过身去,俯卧在地,然后四肢着地,松开手跪起来,弓着背,用双手保持平衡,奋力站起身来。伙伴们又住他的腋窝。现在他站立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是在站立着。

  “向前走!”姑娘下了口令。

  于是他顺从地头也不回地沿着昨天的脚印向前走去。

  余怒未息的姑娘抓起袋子,把它从地上抬起来,毫无惧色地把手穿进套索。只有袋子横在背上时她才感到了它是多么沉。托利亚拿起两支冲锋枪,两人匆匆赶上尼古拉。

  尼古拉象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走着,但是他的步履渐渐平稳了。他甚至伸出手要解下穆霞的袋子,穆霞却温和而固执地把他的手推开:“不要,亲爱的!你走吧……”

  他们来到大路上。在被汽车车轮擦亮的结实的雪地上行走要轻快一些,雪地在脚跟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说来奇怪;他们离过夜的地方越来越远,步子便越来越稳。

  “你好了些吗?是吗?”穆霞向尼古拉问道,同时满怀希望地瞅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好些了。”他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地低声回答。

  他明显地振作起来了,只是步履还象原先那样僵直,一切动作似乎显得十分机械。

  穆霞在袋子的重压下弯着身子走在前面。尼古拉望着她的后脑勺拖着脚步跟在后面,总是尽力照着她的脚印走。他那干裂的嘴唇上绽开了一丝微笑。为了忘却令人难忍的疼痛,忘却望不到尽头的溜滑的道路,忘却星星闪烁不定的刺目的寒光——这些星星似乎在以它们的光芒刺痛着,甚至紧搜攫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尼古拉老是反复默念着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与这位姑娘初次会面时的词语:“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在不安的尘世奔忙中,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对那一天的回忆使他感到非常温暖,使他那疲惫了的心儿跳得稍微有力。这种回忆使他不再去注意腿部剧烈的疼痛和不听使唤的疲惫的肌肉了……在一座洒满阳光的森林里,夏天的花儿处处飘香,小鸟儿在啭歌唱,尼古拉·热列兹诺夫走着,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健壮。他的心里感到轻松、愉快,而穆霞犹如一只小山雀,飞快地从这个草墩跳到那个草墩,恰似一朵彩云飘过小树丛和树木,飞翔在翡翠般的田野上,呼唤着他,召唤他前进……“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一个嘶哑的、可怕的声音突然在寒冷而寂静的空中响了起来,这是尼古拉在含混不清地哼着歌。穆霞与其说是听到,还不如说是猜到他唱的是什么歌。

  姑娘惊讶地回头一望。托利亚扑向尼古拉。尼古拉拖着脚步,仍然是那样迟钝呆板地走着。他那发黄的瘦脸上浮动着一丝笑意。

  “他是处在无意识的状态中。”穆霞心里想道。在他那打断歌声的不清晰的呓语中,总是重复出现她的名字。她竭力不去听。难道他一定要死在这里,不得不把他抛在雪地里,让他的躯体落到狼和狐狸的口中不成?难道他要象他们有时在路边看到的那些冻僵了的、四肢不全的尸体一样?……不,不,决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她决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她一定要拯救尼古拉,即使为此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心甘情愿。

  托利亚听到这嘶哑的歌声,看到这位伙伴痛苦的脸上泛起的幸福的笑容,心里感到害怕,于是他一把抓住尼古拉的手。

  “别动他,让他这样。”穆霞说道。

  “他怎么啦?”

  “他在说胡话。让他说吧。他一定感到说出来心里好过。”姑娘回答道,同时猜到了尼古拉的病情有所变化。



《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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