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昔的回忆

 



  那是晚秋的一个阴雨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一片灰暗。阴霸的天空中乱云翻滚,朔风怒号,狂 般地袭击着毫无遮挡的光秃秃的树木。

  我在漫过人行道的泥水里吧卿吧卿地蹬着,脚下的泥泞象焦油似的又粘又滞。

  “什么人?”传来了一声喝问。我停住了脚步。

  “自己人,居民!”我用德语回答说,并瞪大眼睛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里去。

  夜色朦胧,街道对面建筑物的轮廓模糊难辨。灰暗的墙下似乎有两个黑影,正穿过圆石子铺的马路缓缓地朝我移来。

  我等待着,动是不行的,也不能迎上去,希特勒的规矩我是知道的。我站着,悄悄地倒换着破皮鞋里冻得冰冷的双脚。

  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手电筒亮了。刺眼的蓝光把我从头到脚照了一遍,然后熄了。周围显得越发黑暗。巡逻兵走到我跟前。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又是那个刺耳的鼻音很重的声音向我厉声喝道:“证件!”

  我掏出证件递给了他。

  手电筒又亮了。这回我看见自动步枪的枪口冷冰冰地正对着我。手电光在证件上晃了晃就熄了。

  “可以走了!”

  “谢谢。”我回答说,接过证件,又沿着泥泞的人行道走去。

  潮湿而又寒冷。我饥肠辘辘,可这同我刚才得知的情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完全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乌云后面的什么地方有一架飞机在盘旋。尖利的马达声令人不安。

  ……这是我们的,……我从声音判断,……在这种天气里它要往哪儿飞呢?……

  探照灯射向空中,在乱云间晃动,但因受云层所阻,只好熄掉。飞机的高度是探照灯无法企及的。

  我走着,心里感到痛快。

  走到门口我才发现,忘了带钥匙,只好敲门。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打开了门。他睡眼惺松,穿着一件贴身的衬衣,手里拿着一盏德国式的油灯。微弱的灯光随风摇曳,突然一抖,随即变小,然后熄灭了。

  “他妈的……”房东顺嘴骂了一句。

  我关上门,掏出打火机来把灯点着。

  “呶,怎么样?”房东闷闷不乐地打听道。

  “这鬼天气。”我回答说,脱下大衣料了抖。

  他把油灯放在外间桌子上,瑟缩了一下,然后问:“你肚子饿瘪了吧?”

  “怎么,你想请我吃饺子吗?”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叹了口气,又骂了一句。我们多么盼望能吃一顿象样儿的饭啊!但只是盼望而已……

  “什么时候好日子才能回来啊!”房东一边忧愁地说,一边向带有镀镍床架的床铺走去。床上,他的妻子盖着两床被和一件羊皮袄,睡得正酣。

  “快了!”我悄声说,“这回可真快了。”

  房东用审视的目光瞧了我一眼,问道:“当真吗?”

  “当真。我们的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已经转入反攻,三路齐攻。”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十字:“降一场大寒冻死这些可恶的家伙才好呢。”

  “嘘!”我把食指竖到唇上,“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懂吗?你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也没说。”

  “你这是多此一举。”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抱屈地说。

  “算了,睡觉吧!”

  我拿起油灯,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大衣压到被子上,匆匆脱去衣服,熄了灯躺下。我的上帝,可真冷啊!好象钻进了冰窟窿似的。我翻腾了一阵,冷得直哆噱,过一会儿才感到似乎有了点热乎气儿。

  夜复一夜,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寒冷、饥饿、心情沉重。但也并非毫无慰藉。苦难象沉重的包袱压在身上,令人难以忍受,令人切齿痛恨。不过,很快就可以把它甩掉了。这个时刻已为期不远。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已有所感觉,并且正在等待。

  但也曾有过另一种时刻。在一九四一年夏秋那些悲惨的日子里,我的心痛苦和绝望得紧缩起来,感到一切都完了。

  我亲眼看见房屋在燃烧,一垛垛上好的麦子冒着浓烟,千百年来人们用灵巧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我还看见漫天的大火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我看见受尽苦难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东方撤去。这些肌肠辘辘的人们疲惫不堪,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他们失去了一切,心中只想着一点:活下去。我见过心灵象老人一样衰老的孩子,目光中含着非孩童所有的哀愁;还有那些变得孩子一般的老人。异乎寻常的艰难困苦和无法承受的磨难使他们惯常的面容荡然无存。

  我看到我们的那些显得十分单薄的歼击机是怎样勇猛地、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冲向成群结队的装甲巨驾,而这些庞然大物凶险地张开带黑十字的翅膀,蹂躏着我们的村庄和城市,猛烈地朝人们扫射。而夜晚,希特勒分子却播放我们苏联的唱片。听到那些心爱的歌曲,我们痛苦得声泪俱下。那歌中唱道:“可爱的城市尽可安然入梦乡,让春天为你披上绿装……”而可爱的城市却正在毁灭于战火之中。街上到处都是瓦砾和碎铜烂铁。

  玻璃、砖头瓦片和水泥正在撤退的战士们的脚下奏出轧轧的响声。我看到过在简陋的防空洞里藏身的人们,确切地说,是些瘦得皮包骨头的人们。我看到,身负重伤的官兵怎样祈求赐他们一死。我从不曾相信,人竟会希求死亡。而这时不得不相信了。我见到过任何时候也不会见到的那么多为死亡、软弱和绝望而流淌的眼泪;我还见到无数身穿灰色、黑色和褐色军装的残忍的士兵野兽般向我们扑来……坦克、自动推进炮、装甲运输车轰隆轰隆地驶着,扑哧扑哧的牵引车后面拖着笨重的罩上帆布的大炮。我看不见空中有我们的飞机,但在地上却看到了我们的步兵怎样殊死搏斗。他们缺少坦克、大炮,敌人的轰炸机直逼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但是,他们在战斗,在牺牲。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的过错?是不是我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要是这样,那就是过分的自信坑害了我们。

  我自己探寻着答案,但并没有立刻找到。这需要时间。我明白了,尽管四一年我们遭到那样惨重的失败,我们仍能坚持住。而且不止是坚持住,还定能取得胜利。应当坚决彻底地排除心中的怀疑,完全相信我们事业的必胜和不朽,使自己具有无比强大的信念。

  命运的打击能使一些人顿时一级不振,而另一些人则不过是跌一跤而已,他还会站起来,振作精神,挺起胸膛。我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那是难忘的一天。烈日当头,影子缩得很短。熟透了的庄稼散发出芳香的气息,象广阔无垠的大海的波涛轻轻荡漾,把金色的谷拉撒向抚育它的大地。茂密的草地被灼热的阳光照得干枯了。果园里,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忧伤地落在地上。鹌鹑在啼叫。汽车在岔道口停下。奥克萨娜紧紧地拥抱我。我吻了吻娜塔莎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儿子米沙。我们只简单地谈了几句。

  “你要活下去。”奥克萨娜祈求着,她饱含热泪的眼睛望着我。

  “尽力争取吧。”

  “为了我、娜塔莎和米沙……”

  “试试看吧。”

  “你能够做到,你已经证明过一次了。”

  汽车开动了。奥克萨娜带着孩子们到契尔尼戈夫她父亲那去,再从那儿和他一起去平扎。我站在那儿望着。卡车在扬尘中颠簸着,眼看着它变得愈去愈小了。我当时认为我们很快就会见面,并且可能是在另一种更快活的时日再见。

  一个星期以后,局里派我到契尔尼戈夫出差。在我期望见到奥克萨娜和孩子们的那幢房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弹坑,坑缘象撕裂的伤口,已经全被烧焦了。

  房子没有了,我最亲近的人也不在了。奥克萨娜、娜塔莎和米舒哈①都给炸死了,父亲也一样。

  【 ①米舒哈:即米沙。……译者】

  ……如今看来,这只是往昔的一段插曲而已。有时我觉得,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记忆象一面哈哈镜,歪曲了这些事情的真相。在时间的重压下,它们离我愈来愈远,也愈来愈渺小了。这是规律使然。而我不久前想在渺茫的未来看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成了现实。明天连它也会成为过去。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心肠已经变硬,我坚强起来了,有了信心,恢复了活力。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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