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医生失踪

 



  “你们的打算是空中楼阁,”杰米扬说着,从安德列的自卷烟上给自己的自卷烟对了个火。“敦克尔根本就没想再到医生那儿取打字机。他另有计划。可能他事先和佩佩尔说好,暗中约定去叫阿里斯托克拉特。”

  “这不可能!”安德列坚定地回答,并作了解释:“那天晚上佩佩尔一直都在台球室里。另外,医生的失踪对于佩佩尔也和对我们一样,是个谜。”

  “您相信他吗?”杰米扬感兴趣地问。

  “完全相信。怎么样?”

  “没什么。一个人信任另一个人,并敢于公开承认,这非常好。”

  接下去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杰米扬不仅爱挑剔,而且也善于真诚地赞成他认为正确的事物。

  安德列面色阴沉下来,无故地吹着烟卷。

  纳别尔斯托克肩倚着门框站在那里。这段时间,她一直表情呆滞。我们所遭到的不幸尤其触疼了她富于同情的心。

  是啊!我们再也见不到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了。这是很沉痛的,但却是事实。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无论是杰米扬、安德列、我,还是纳别尔斯托克……谁也不知道命运给我们安排了多长的生命期限。战争时期总是如此,尤其是搞地下工作。新的一年的开端多么好:烧毁了油车,炸毁了市电台,当地

  察局长普霍夫和他的两个帮凶被炸得粉身碎骨,齐利默鲍尔少校通过我审讯并招募的那个叛徒科尔金也送了命。克列希……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帕拉康内结果了科尔金。这些都是成绩,都是胜利。然而我们却失去了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是谁的过错?对这个问题甚至很难做出回答。

  “也许,他们已经把医生干掉了。”杰米扬指出。

  纳别尔斯托克抽泣起来,声音颤抖地说: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只有一条命。但是为了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我愿意毫不犹豫地舍弃它。多么好的人啊!”

  谁也没有接姑娘的话碴儿。

  “现在他家里怎么样?”杰米扬问。

  我说,仅仅前天那儿才开始改建。全部陈设、医疗设备和用具都叫市政厅搬去了。新年夜里被毁掉的市广播电台要设在那里。

  “我认为,”杰米扬推测道,“如果医生是被秘密警察局抓去的,那么第二天必然去占他的住宅,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这很清楚,是敦克尔干的。”安德列说道。

  “那就去找他吧,”杰米扬抬高嗓音说,“让大家都来找,要给乌格柳梅、切尔诺克、克列希和柯斯佳布置任务,给所有的组长布置任务。至于索尔达特,我亲自和他谈。”

  我认为有必要说明一下,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步骤:查看了市政厅的人员名单,但是没发现波马津这个姓氏。

  杰米扬生气地说:“为什么要那么天真呢?为什么要靠姓名来查?每个人都有许多细小的特征、细小的特点。凭这些特点可以把他找到。步态,目光,嗓音,抽烟和笑的样子等。有人说过吧,敦克尔有个不管有没有必要都爱剔牙的习惯?对,有人说过!”

  “佩佩尔和纳别尔斯托克见到过他。”我插话说。

  “纳别尔斯托克不算,”杰米扬坚决反对说,“根本不应指望她。”

  姑娘低下了头。一小时以前她还坚决地说。她要每天在城里逛,直到碰见敦克尔-波马津。她坚信,定会碰上。

  “不许擅自行动,”杰米扬警告说,“要死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这是我们学会的第一桩。敦克尔无论如何要找到,而且要捉活的。我们不需要他的尸体。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要和他面谈。”

  他说的“到我们这儿来”,指的是掩蔽所,确切些说是“柯斯佳的地窖”。那儿现在除纳别尔斯托克以外,还藏着杰米扬。还在新年以前,他就离开森林潜入到城里。形势要求领导更加接近地下组织的骨于力量。

  “柯斯佳的地窖”的来历相当有趣。战前,在邵尔斯街上一座四周环绕着白杨和桦树的宅院里,有一栋很大的、由四间房屋组成、用红松木盖的大房子,是从前格里申“王朝”的产业。柯斯佳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在那里住过,后来就是柯斯佳的父母,他本人,妹妹和兄嫂住在这里。

  邵尔斯街,就是现在改名为克拉特比谢的这条街,一头连接墓地,另一头是死胡同。宅院右侧是纺织机械厂,左面和后面是营房和车库、公事房和二十米高的市消防队暸望台。

  在这个大街区里,格里申家的宅邸是唯一的私人建筑。

  四一年七月,消防队员紧靠格里申宅院后面的篱墙修了一个防空洞,有单独的入口和出口以及两个房间,那一米半钢筋水泥的房顶和地面平行。市消防防空指挥部曾打算设在这里。

  但这只是打算而已。在敌人首次空袭N城的时候,工厂和消防队的建筑物只剩下一片瓦砾。三层楼房和消防队的暸望台都倒在防空洞上。防空洞被压塌了,塌得根本没法清理,而且也不需要它了,市民开始疏散了。

  格里申“王朝”的宅邸也受到极大的破坏。炸弹的气浪冲歪了楼房,门窗也震掉了。住在里面很危险,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这时,格里申勤劳和睦的家庭成员一起拆下了房子的圆木,把它们分成等级,挑选完整无损的盖了一间带穿堂的小房子。

  这间小房给了柯斯佳和他的妹妹阿莲卡,因为家人知道他们要留在城里。

  后来,柯斯佳的父亲,纺织机械厂的工长,提出一个有趣的想法。原来,新房和倒塌的防空洞之间只有十一—十二米左右的距离。要是修个地道不好吗?

  这个想法使大家颇感兴趣,马上就干起来了。经过八昼夜,地道挖通了,也掩蔽好了。小屋下面修了一个小地窖,从那里挖了一个直通防空洞的小洞口。

  活儿都是夜里干的,他们用桶把土提到外面,倒在消防队院里的新弹坑里,那种弹坑这儿到处都是。

  夏天,我们从“合法的”出口钻进防空洞,这些出口当然是从里边找到的,我们把它们清理干净并掩蔽好。我们不怕把敌人引来。工厂和消防队所在的地区是一个无人区。大堆的水泥、砖头块和七扭八歪的铁梁,弯弯曲曲的金属片和碎玻璃,中间还密密实实地长满了杂草和荆棘,这样的地方是不能散步的。而冬天就另当别论了。冬天有雪,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从远处就能发现的鲜明的足迹。那就只好从柯斯佳的屋里走进地窖了。

  地窖有两间相邻的钉着一层薄木板的房间,每间有八平方米,两个房间内钢筋水泥墙隔开,墙上有一扇厚门。现在我们就坐在其中的一间里。

  “我再说一遍,”杰米扬提醒说,“要活捉敦克尔。我想,这会使你们的扎帕斯内高兴的。顺便说说,中校的事情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我摊开了双手。我们俄国人向德国人打听党卫军分子安德列亚斯,至少是愚蠢的。就是和库别伊金或沃斯科鲍伊尼科夫也不能谈这个话题。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谁也回答不出安德列亚斯使我们感兴趣的原因。再说,我们是哪里知道他的存在的呢?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佩佩尔身上,寄托在机会上。

  我的解释使杰米扬颇感满意。

  安德列站起来,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杰米扬点点头。

  纳别尔斯托克也和安德列出去了,以免妨碍我们。她明白,我和杰米扬两个人应当单独谈谈。我们有自己的事情。

  其实,暂时还没有什么事。但我们在为它做准备。我们等着柯斯佳,他答应随后就到。

  杰米扬把几个小笔记本放在推倒当桌子用的箱子上,拿出铅笔来。他立刻集中精神,把某些词句勾画出来,做了一些记号。他的又直又硬的头发垂到前额和眼睛上。我望着他。他自然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艰难。处在非法的状态下。靠我们自己制作的所谓“伪造”证件生活有多艰难啊!而杰米扬不仅生活和隐蔽着,而且还到城里去逛,到各家去,会见一些人,召开核心小组会议。这不仅需要小心谨慎,而且需要无比的大胆。须知,每走一步都有危险在等待着他。每走一步都是如此!

  此时我非常想和杰米扬谈谈这个话题,提醒他多加注意。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这在他心中不会引起反响。杰米扬诚实、勇敢,但很严厉。他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应做的事,谈不到英勇精神。别人的功勋在他看来也是自然而然的平常事。他认为,我们是苏维埃人,是共产党人。我们不可能有别的行为,我们也没有权利不这样做。

  一般来说,杰米扬不喜欢推心置腹地倾心交谈。这可能是他的缺点,也可能是长处。我不打算评论。我也不能指责他的任何其他方面。

  柯斯佳来了。刚下的雪花在他的头发里融化了,透明的水珠滚到他的前额上。他微笑着,快活而又得意。

  “这么说,一切都正常。”我得出了结论。

  杰米扬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怎么样?”

  “打听到了。”

  柯斯佳鼓着腮帮,大呼一口气,走到墙边,坐到当板凳用的一摞砖头上。

  我瞧了瞧杰米扬,想问问他:……您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是对您说过吗?如果柯斯佳完不成交给他的任务,他就不是柯斯佳了。……

  杰米扬动了动他那好动的鼻翼,把文件推到一边,请求道:“那么,您讲讲吧。”

  “有什么好讲的呢?打听到了就是了。通过弗罗洛夫。然后我自已去了一趟,看了看。”

  “弗罗洛夫在警察局供职吗?”杰米扬感兴趣地问。

  “对,在我们这儿。他管住房的事。战前他在公用事业中干事。一个十足的恶棍。”

  “情况怎么样?”杰米扬又继续问主要的事情。

  “东方街。八十二号。两层楼,木头的。有个地下室,确切些说是半地下室。有岗哨。从街上进不去,从院子进去也不行,大门和小门都关得很牢。正在安电话呢。从邻家的院子,我想是可以进去的。”

  “放火烧掉?”杰米扬问道。

  “对。”

  “对,这是最好的办法,您说呢?”杰米扬转向我。

  我没表示反对。是这么回事:从佩佩尔的情报中我们得知,似乎安全勤务处的代表从德军占领地和N城以东的各个城市里运来一些档案。起初以为这些档案会运往西方,但是却留在了N城。德国人正在研究这批档案。他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翻阅这些文件。这些档案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包括佩佩尔在内。而今天,柯斯佳却探听到了。

  “屋子里乱哄哄有一大群人,从窗户能看到。”

  “大地”已经知道了档案的事,建议销毁。怎么销毁呢?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我们派谁去?”杰米扬问道。

  “我开了头,还是由我干到底。”柯斯佳蹩紧眉头,回答说。

  “让齐甘帮助你怎么样?”杰米扬问道,“两个人更方便些。”

  “也不总是这样。这有什么,两个人就两个人,但得照我的计划执行。”

  我没有表示异议。

  “就这样,立即行动吧。档案终究是档案。在敌人手中就是缴获物。等德国人把一切都弄清楚再烧就毫无意义了。”

  “明白。”柯斯佳说。

  这样,我就得和柯斯偿一起去进行这次行动。这也方便,也麻烦。麻烦是因为柯斯佳的个性很特别。他才十九岁就异常独立了。不知这种独立性是从哪儿来的:是在家养成的呢,还是在地下工作中获得的。他是直接从学校参战的。他父亲说,象他儿子这样的人城里非常多,可一点有用的事情也干不出来。现在可以准确无误地说,他父亲是错了。如果在N城还能找到三、四个柯斯佳这样的小伙子,那就太好了,我们地下组织的力量就会大为加强。

  对这个城市他了如指掌。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养鸽子,钓鱼,玩“红军”和“白军”打仗的游戏,爬到别人的果园里去摘苹果和梨。他有朋友,也有敌人。柯斯佳很任性,受家中优裕和富足生活的娇纵,惯于争论,顶嘴,吵架。他爱对同等年龄的人发号施令,顶撞父母,从不把哥哥放在眼里。

  当侵略者逼近N城时,柯斯接到军事委员会去说,他要留在城里。无论军事委员会还是父母都很难劝说他。反正他要按自己的意志办。柯斯佳留下了,妹妹阿莲卡为了照顾他也留下了。我们故意没让她参加任何工作。她在家里缝缝补补,做饭,烧炉子。

  德国人来了,柯斯佳仿佛长大了。好象是成熟了十年。他这股巨大的热情使我感到非常惊异。为伟大、光辉和危险的事业彻底献身的精神整个地占据了他。

  他被招去当警察。他精明、能干又有文化,过一个月就成了巡逻值勤警察。警察局保护着市政厅、地方金库、商店、报社和印刷厂、广播站、木柴仓库以及侵略者傀儡当中的头面人物的住宅。

  柯斯佳整夜在城里逛来逛去,检查岗哨,同时从事自己的地下活动。他在我的领导下工作,很愿意接受任务,我不记得他说过“这不好办”或者“这不能干”,但他总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观点。他十分明白,要达到同一个目的可以走各种道路,所以总是走自己独特的、常常是出乎我们意料的路。要是谁把别人的意见强加于他,借口说是长者的经验或知识,他就回答说:“您更明白,那您自己去完成好了!”有一次柯斯佳对我就是这么说的。

  他非常敏锐、冷静、坚韧,由于他大胆,奋不顾身,他渴望去干危险的事情,采取冒险行动。

  正是柯斯佳而不是别人,竟敢在夜里及时地到杰米扬的住宅去“逮捕”他,带他几乎走过全城,把他藏到自己的地窖里,然后送到了游击队。

  正是他在敌人入侵初期,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机敏地往过路的参谋部的汽车上甩手榴弹,他自己安然无恙,而六个法西斯匪徒都丧了命。

  炸死警察局长普霍夫那件事呢?当警察局长到车站去视察火情的时候,柯斯佳在半路上钻进了汽车,说他要到印刷厂去查哨。他把安装好的定时炸弹塞到后车座下。柯斯佳没有坐到娱乐场就下车了,而“麦巴希”继续往前驶去。走了二、三百米,汽车轰地一声炸开了,所有的人都见鬼去了。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他看见了什么,一个人怎样上车又下了车;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只是柯斯佳战斗活动的几个片断。这种事能说完吗?!

  柯斯佳所作所为使我确信,他不是靠理智,而是靠激情和冲动来建树功勋的。是啊,象柯斯佳这样的小伙子鬼都不是他的对手,档案当然也不用想保存下来。

  “那好,行动吧。祝福你们。”杰米扬结束说,

  我站起身来,问柯斯佳:“东方大街,八十二号?”

  “一点不惜,原来的加里宁大街。”

  “您想亲自去看看吗?”杰米扬问我。

  “我有这种习惯。”

  “这不坏。”

  我离开“柯斯佳的地窖”,朝东方大街走去。

  十分钟后,我面前出现了一座二层楼房。一切都如柯斯佳所描绘的一模一样。大街这一面有岗哨,不能靠近,连靠近离他一百步远的地方都不准。应当悄悄地干,更要活着出来。杰米扬说得对,死我们一学就会,似乎一生都在冒这种危险。但真要去死,什么时候都不迟。我也往邻院里看了看。那儿住的是什么人?对这个问题大概柯斯佳已有了答案。

  我在街上走着,思素并权衡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一男一女。是德国人。两人都穿着大衣,男的戴着肩章,女的没戴。这是秘密警察局长党卫军少校齐默利鲍尔和吉泽拉,就是我在新年晚会上见到的那个吉泽拉。

  我给他们让了路,并点头致意。秘密警察头子自然认出了我,而她是不是认出来了—一我说不准。我只好提醒她,我们已经是相识了。

  “哦,对。”她平静地说,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我的提示使她愉快与否。

  她再也没说一句话。

  齐默利鲍尔看来也不想交谈。他问了两句客套话,就祝我一路顺风。

  ……这个绿眼睛的美女到底是什么人呢!……我心想,一边远离他们走去,—一是什么风把她吹到了我们N城?她住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基利安上校跑哪儿去了?为什么她不和他为伴,而和秘密警察头子在一块呢?……

  于是我脑子里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如果明天或者后天这里着起大火来,吉泽拉和齐默利鲍尔会对我作何感想?会不会回想起市政厅的翻译先生?可能回想起来。这就是说,这个行动应当往后推一下,稍缓一缓。……

  黄昏时分,我走过了我所熟悉的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的住宅。挡在窗上的薄薄的窗纱里透出灯光。从屋里清清楚楚地传出锤子的叮当声和拉锯的吱吱声。

  是啊,住宅犹存。它已矗立了半个世纪,天晓得还会矗立多久,有多少人会成为它的主人。而医生却不在了,卡尔·弗里德里霍维奇不复存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现。谁也代替不了他。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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