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吉泽拉和佩佩尔

 



  熬了一个通宵之后,我也没能休息。确切点儿说,是我自己放过了休息和稍睡片刻的时机。我得周密地思考那些我曾向杰米扬说过的打算。大胆的、突然产生的念头逐渐变成了同样大胆而引人入胜的计划。当作战方案在我脑海里酝酿着的时候,在内心里我感到激动、兴奋而又伤感,真是百感交集……我无数次地汇集和分解每个行动的细节,检验或放弃己想出的办法,代之以新的、更合适的主意。这就是劳动。需要脑力和时间的劳动。直到傍晚,我才终于清楚地确定了我的计划。

  计划是否能成功要取决于两个人,两个德国人:吉泽拉和佩佩尔。是的,正是取决于他们两人。在未和他们交谈之前就向杰米扬报告这一计划是没有意义的。而见到吉泽拉和佩佩尔又只能是在夜间,至少也不能早于天黑之前。此外,我还要和柯斯佳一起把乌格销柳梅押送到冲沟。这就是说,一切都要挪到夜间十一时—一十二时来进行。现在只能耐心等待。

  十点多钟的时候,我来到供应居民面包的商店附近

  看见乌格柳梅和柯斯佳并肩走着。谢天谢地: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转瞬间,我们已经是三人并行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市政厅的秘书,警官和职业介绍所的职员一起在城里闲逛。

  “您是来增援的?”乌格柳梅问我,“用不着。您还不如歇着呢。请您相信,我宁愿到天涯海角,也不愿和齐默利鲍尔单独在一起。”

  “能不指名道姓吗?”我声色俱厉地问。

  “也许,能吧。”他回答说,又沉默了一些时候,他接着说,“您会对我满意的。我从来不干那些不该干的事。”

  “走着瞧吧。”柯斯佳说。

  “还有一点,”沉默了好久之后,乌格柳梅又开口了,“他的保险柜分两层,中间有一块横隔板。信就放在下面一层,混在一些淫诲的明信片里。”

  我们登上了横跨小河的步桥,开始鱼贯而行。这里,堤坝下面的河面很窄,水也不大。

  在河对岸,我们刚刚走进市镇,两名胸前挎着冲锋枪的士兵从黑暗中向我们迎面走来。没等发出口令,我们便停下了。我捏了一把汗,并做好了一切准备。柯斯佳萧洒地敬了个举手礼。

  士兵们打着手电在我们身上晃来晃去,检查我和乌格柳梅的证件,他们没有搜查柯斯佳。

  一个士兵说:“一切正常!”

  另一个补充说:“你们可以走了。”

  我似乎觉得,在这几秒钟内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当我们离开一定距离的时候,乌格柳梅瞟了我一眼,问:“在这一分钟里您都想了些什么?”

  这个坏蛋!他心里揣度到了我们的内心活动,我撒了个谎:“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乌格柳梅讥讽地噗哧一声笑了。

  柯斯佳领着我们在沙无人迹的城镇里走着,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声!

  绕过被毁坏了的锯木厂,我们跳进了绵延几公里的反坦克壕。为了修筑它,市民们费了多少劳动、流了多少汗水、花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啊!那时大家都确信,它是城市和敌人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希特勒法西斯分子的坦克一辆也没有上圈套。德国人沿着铁路冲进了N城。

  走了约一百步,我们看见了鲁萨科夫。他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

  “好了,事情已经完成一半。再见吧,小伙子们。走吧,我的好先生!”

  我们一直等到鲁萨科夫和乌格柳梅在黑暗中消失,才按原路返回了。

  四十分钟之后,我来到了吉泽拉的家。从远处我看到气窗是关着的,这就是说,吉泽拉在家。我仔细地环顾了四周,跑上台阶,敲了几下门。没有动静。看来,她正在睡觉。我又敲了敲门。

  “谁呀?”传来了亲切的声音。

  “是我,请开门。”

  “哎!”

  在黑暗中我拥抱并吻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吉泽拉惊慌失措地问道。

  “根本没什么事。请原谅。我在这儿就待五分钟。”

  房间里的灯亮了。吉泽拉掩上了又轻又薄的长睡袍,坐下后,又把两只脚也放在沙发上。她疑虑重重地望着我,眼睛里隐藏着无声的疑问。

  我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她问道:“只五分钟?”

  “是的,亲爱的。不能多了。”

  “你知道,”她低声说,“这绺白发使你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悲伤。”

  我站起来,走到放在格子柜里的镜子前。在我那乌黑的、没有一根银丝的头发的衬托下,额前的这绺白发看来很不协调。但并没有什么悲伤可言。

  “你真能瞎编。”我说着,重又在沙发上坐下。一小时以前我还在怀疑,似乎我的打算是无法实现的。但是现在,所有的忧虑都消失了。吉泽拉信任地、兴奋地望着我。

  我用头指了一下放在墙边两扇窗子之间的咖啡色皮箱。

  “你丈夫的那套礼服没有卖出去吧?”

  “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她说,并且笑了起来。

  吉泽拉没有觉出,我提的问题不是没有用意的。

  “原来是这样,我不拒绝,”我说,“我还想先对你进行一次简短的审问。”

  “那么,这可怕吗?”吉泽拉用愉快而又调皮的口吻反问我说,“从来还没有人审过我呢。”

  “只有一个条件……要从实招来!”

  “就象发誓那样!”说着,她把一只手举了起来,两个手指交叉在一起。

  我抓住了那只垂下去的手,并把它紧紧地贴在嘴唇上。

  “你真可笑,”吉泽拉说,“你夜间闯入一个孤单的、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家里,还吓唬她……喂,你倒是开审啊!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好吧。你说说:你丈夫过去在什么部门工作?”

  吉泽拉沉思片刻,说:“塞巴斯蒂安·安德列亚斯过去在4-a处,4-a-2科供职,现在由党卫军少校福格特领导,而这个处则由党卫军中校潘齐盖尔领导。”

  “齐默利鲍尔认识你丈夫吗?”

  吉泽拉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否定。

  “听说过他吗?”

  “噢!是的。”

  “而齐默利鲍尔认识潘齐盖尔吗?”

  “只听说过这个人。事情是这样的:齐默利鲍尔是从柯尼希斯贝格来到这里的。他没在柏林供过职。”

  暂时一切进行得比我设想的还要顺利。

  “还有一个问题。你到过齐默利鲍尔的寓所吗?”

  “是的。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有一个保险柜吗?”

  吉泽拉哆嗦了一下。

  “保险柜?是的,当然有。”吉泽拉打量着我,似乎想窥视我心灵的深处,并担心地问道:“你打算干什么?他可是秘密警察的头儿啊!在他的院子里有卫兵,前室里有步兵,还有勤务兵和厨师。所有的人都有武器。”

  这回轮到我笑了:“你认为,我是打算袭击这个秘密警察头子的寓所吗?”

  吉泽拉点了点头,并咬紧了下嘴唇。

  “不会的,亲爱的,我连这个想法都没有。我只是要把某些情况验证一下。”

  “这是真的吗?”

  “以我尊敬的先祖的名义起誓。”说完,我站了起来,“全审完了。别生气,我打扰你了。我们,可能的话,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现在我有一个请求;请保存好你丈夫的衣服。它有用处,但并非我本人用。”

  忧郁的神色重又笼罩在吉泽拉的脸上。

  “我考虑一下。”她说,然而她的话已经使我不再怀疑,她是会同意的。“你这就要走吗?”

  “是的。得跑步走了。要知道,从昨天到现在我还没休息呢。”

  吉泽拉送我出来,她有些窘困和激动。她已经不能再安静地睡觉了。

  我出来以后,急速向城市的另一头走去。我还要去看一下佩佩尔。

  同吉泽拉的谈话使我对设想的计划会取得成功增添了信心。开头一切都好。说实在的,成功的第二个、但却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是佩佩尔得参加行动。而且我不怀疑,他也会同意的。

  我急急忙忙地走着。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要是碰上佩佩尔还没睡多好啊!

  否则还得唤出房东,要进行解释。但到底还是麻烦了房东。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房客睡着了。佩佩尔根本就不在家。

  “一点钟以前他难得回来。”房东解释说,“如果非常需要的话。就请等会儿吧。”

  是的,我需要他,非常需要。我在他房间里的桌子旁边坐下,借着灯捻儿足有两公分宽的煤油灯的光线,开始浏览叠得整整齐齐的德国报纸。

  一点整,佩佩尔回来了。他见到我没有感到惊讶。看来,他以为我是来了解情报的呢。

  我是这样想的,而他却说:“您的光临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我要到国外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这件事要办不成了!也就是说,一切都将告吹了。我立劾连珠炮似地问了起来:他要到哪儿去?干什么?什么原因?

  佩佩尔说他的病情在加剧,需要认真医治。上司建议他休假;他将到奥地利去。大约后天就走。

  “可是,您能否耽搁三、四天呢?”我恳求说。

  佩佩尔叫我放心,并说,耽搁这么几天当然不成问题。

  他从皮箱里掏出一大盒罐头,敏捷地把它打开,倒在一个深盘子里。这是糖水李子,颗颗个儿都很大。匙子拿来了。佩佩尔请我吃。拒绝品尝这样美味的食品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在小桌子旁边坐下了。

  “我是从台球室来。”佩佩尔坦率地说,“这是我的一个嗜好。刚才我边走边想起了您的那位朋友。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前。当一伙秘密警察跑进来的时候,他似乎立刻就明白是来抓他的。于是拔腿就向后门跑。但他们喊起来:‘站住!’便拥向他。然后就开枪了。很难说出您的朋友打了多少发子弹,但最后一颗他给自己留下了。我很可怜他,人道的怜悯。是啊,侦察员的命运变幻莫测。这真是如履薄冰啊。走错一步,冰裂开了……也就永远地毁灭了。”

  回忆起安德列,我们两人都变得心情沉重、无话可谈了。佩佩尔又第二次把手伸进皮箱,掏出一瓶阿尔曼酒放到桌上。

  “咱们喝点儿吧。”他提议说。

  我点了一下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种在N城很难搞到的酒,它有点儿象伏特加,又有点儿象白兰地。

  “您在飞机场有自己的办公室吗?”我问道。

  佩佩尔说有。

  “那么,您有收藏文件的柜子吗?”

  “那当然!还包着铁皮呢。”

  “咱们扯得远点,”我接着说,“假设从柏林或者从前线司令部来了个军官找你,一开始就能吩咐你打开保险柜,并给他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那又怎么样?”佩佩尔笑了起来,“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异常的。”

  “这就是说,经常有这种情形?”

  “要多少有多少。”

  “是这样。”我把一个多汁的李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之后,又说,“还有一个问题。您认识本地秘密警察的头儿吗?”

  佩佩尔回答说,他感到非常庆幸,暂时还没有这种荣誉。

  “那么您见过他吗?”

  “没有,而且我也不想见他。有人说他象戈培尔,认为自己是纯正人种当之无愧的代表,也有人说他是一个毫无信义、居心险恶的人。”

  我点了点头,问:“那么,如果有一天您到秘密警察头子那里去,扮演某个级别的官儿,并吩咐他打开私人保险柜,情况会怎样?”

  佩佩尔会心地笑起来,并且重新斟满了杯子。

  “绝妙的聘约!他大声说,“真想不出比这更荒唐的举动了。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自杀,等于把脑袋伸进虎口里。我一见到秘密警察就会吓得闹肚子。咱们最好还是再喝一杯吧。”

  “我不反对。但我说的是正经事,不是开玩笑。”

  佩佩尔不时地眨着眼睛,把举起的酒杯又放回到桌子上,也许是不相信我,也许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说:“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成?不、不,这块肉显然我是啃不动的。”

  “我们的任务是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的事。整个行动最多花费您十分到十五分钟。”

  “这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我倒是琢磨好了。您将扮演中校。您不是到秘密警察局去,而是去齐默利鲍尔的寓所。您扮演一个人,只要秘密警察一听到他的姓就得垂手而立。”

  “这是真的?”佩佩尔说,“纯粹是瞎胡闹。当然,冒险对您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您是经过锻炼的人,而我……您的宏图大略使我望而怯步。很难预料怎样来进行这次拜访,结果又会怎么样。要是他的手枪突然对准我呢?”

  “啊哈!马上就想到手枪了。如果有必要,您也可以带手枪,带手榴弹。但事情不会到这种地步的。您还是要相信我嘛。我来向您解释一下。”

  佩佩尔如坐针毡。他设法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些,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注意地、目不转晴地盯着我。只有现在我才发现,他的目光显示出他很感兴趣。

  我对他说,秘密警察所信任的一个人落到了我们手里。从他那里我们获悉,齐默利鲍尔对自己的上司隐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如果希姆莱或者卡尔腾布龙纳暗中探听到这件事,这个N城秘密警察头子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只要对齐默利鲍尔说,这个人已经被捕,并且关在柏林的某个地下室里,就足以使齐默利鲍尔从一只猛虎变成一只小赖猫。

  “现在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佩佩尔先生?”我用这个问题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他又一次用手帕擦起漉漉的额头,拨弄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并且又把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您的锦囊妙计真叫人伤脑筋,它动摇了我对自己的信任。”他勇敢地承认了,“看来,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德国人,有缺陷。我不特别勇敢。当然,这很可悲。但这可是上帝的过错。我的父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我却前怕狼后怕虎。”

  我笑了起来:“其实您不知道,您有勇敢的内在潜力,应该竭力把它们动员起来。没什么可说的,任务是紧急的,我是说,非常紧急!但是我们要尽量考虑到各种意外情况。请您相信,正象您说的那样,这件事,别的不说。一定会使您感到很大的满足。据我所知,您对秘密警察并没有热情,那么您为什么不给他们其中某个人一点厉害瞧瞧呢?”

  佩佩尔双手摆弄着玻璃杯,沉默着。他紧锁双眉,额上迭起一道道皱纹。他感到疑虑重重。

  经过长时间的、令人焦灼的思虑之后,他好奇地打听道:“如果这些文件落到你们手里,这个秘密警察头子就会完蛋吗?”

  “这将取决于我们。”我说得很含糊。

  “用运动员的话说,您是想猛击他的下部?”佩佩尔问道。

  “有点儿象。无论如何,我心里还怀有一线希望,您会同意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佩佩尔急忙避开,“我虽然惯于守纪律,但我却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如果您命令我……而且一般地说,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一个人再想想。明天我给你个回话儿。”

  对于这个允诺我感到很满意,便赞成地点点头,感谢了一番佩佩尔对我的款待,便同他分手了。我相信,今晚他将睡得很少,不会比吉泽拉睡得多。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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