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潘齐盖尔

 



  那天早晨,直到我临上班前一小时,吉泽拉才离开我的寓所。

  当我坐下来和房东一起吃早餐时,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说道:“真是个聪明而又漂亮的女人。”他是指我的客人,“真可惜。就是跑遍全城,你也找不到第二个。”他摇着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问:“喂,你为什么把张丑脸拉得老长?”

  “不为什么,你这老不正经的。再没别的可说啦!”尼科季莫夫娜反唇相讥,“别人的老婆个个你都觉得好。”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不动声色地说,“魔鬼还讨好别人的老婆呢。”

  我不能告诉吉泽拉,说我很快就要离开N城了。但我问她,如果能有一天和我一起走是否愿意。我多想带她一起走啊。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许多。我认为,假如我对杰米扬说,他是会同意的,那样,列舍托夫上校也只得顺水推舟了。可您知道,吉泽拉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她说,我们最好还是去德国。于是她问我,能和她一起到那儿去吗?我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然后,她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国。人们热爱她,珍视她,并为她感到自豪。对她来说,祖国不仅仅是块土地,是她和她父母诞生的地方,而且是一种更伟大的、用无形的线和她联在一起的东西。没有祖国,很难想象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德国过去并不总是像希特勒统治下的这个样子,她将来也要变,变成另一个德国。吉泽拉相信,正象她不会离开德国一样,我也是不会离开俄国的。她爱我吗?是的,她爱我。她还没有爱过任何人。我是第一个,她相信我也是爱她的。但是,很难预言未来会怎么样。也许未来会给我们以帮助。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吉泽拉的眼晴,当我用手抚摩她的面颊时,只觉得湿漉漉的,泪水满腮。

  临走的时候,吉泽拉把她房门的备用钥匙给了我,并告诉我尽可能正当地使用它。同时她还把她已故丈夫的衣服给我留下来。

  这是五天以前的事了。就在今天,再过一个半或两个小时,这套衣服就将发挥它的作用了。

  我曾对佩佩尔保证说,我们要在两、三天内结束我们的事情,这个估计错了。安德列亚斯的礼服妨碍了执行我的计划。佩佩尔穿着太大了,需要裁缝来改一下。但找一个裁缝就用了三天。在切尔诺克小组找到一个妇女,她的丈夫很久以前曾做过剧院的裁缝。我们把改制礼服的事委托给他。礼服改得很不错,今天,佩佩尔穿上礼服也觉得很满意。

  现在是夜间十一点差一刻。我们都在等着信号:我在市政厅,在我的办公室里。佩佩尔在我的房间里,在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家里。信号应该由柯斯佳发出。

  我期待着,不时地望望电话,但电话却硬是没有声响。时间拖得很长,令人疲惫不堪。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电话铃终于响了。我吓得一哆嗦。

  柯斯佳简单地说:“是苏霍鲁科夫先生吗?我是警察长格里申。岗哨都正常。我去休息了。”

  这信号的意思就是:齐默利鲍尔乘车回家了,柯斯佳前往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住处。行动开始了。现在只等柯斯佳通知佩佩尔了。这事可能十五分钟就够了。我注视着表针。是时候了。

  我穿过市长那间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市政厅的值勤坐在一楼,看来,象在常一样,正在睡觉。我拨通了秘密警察头子寓所的直线电话号码。一秒钟,二秒钟,终于在听筒里传来了小矮个子少校尖声细气的嗓音。

  “谁呀?”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问道。

  “我是飞机场的值勤人员。我要找党卫军少校。”

  “我是少校。有什么事吗?”

  “巴尔杰尔斯中尉在向您报告。”我尽可能压低声音说,“党卫军中校潘齐盖尔于零点十分乘十四次航班飞机抵达此地。他问我,怎样才能找到秘密警察局,然后便和飞行员一起乘汽车进城了。”

  “什么时候出发的?”齐默利鲍尔问道。

  “三、四分钟以前。我认为有必要预先通知您。”

  “谢谢。您说您叫巴尔杰尔斯?”

  “是的。”

  我锁上自己的房间,从后门出来,经过院子,来到街上。

  那是一个闷热、寂静而漆黑的夜晚。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隆隆的炮声。我从秘密警察局的办公楼旁边走过去。在大门口,汽车的轮廓映出了巨大而浓重黑影。门外的哨兵从容不迫地、把他那钉了掌的鞋后跟踏得格格直响。周围静悄悄的,渺无人迹,也不见佩佩尔的踪影。现在他究竟在哪里呢?

  我绕过秘密警察局的大楼,急急忙忙地回家了。

  柯斯佳和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在一扇敞开着的窗子下面蹲着,吸着烟,并用手掌遮着火光。

  我让柯斯佳离开后,便和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进了屋。这会儿,时间过得更慢了,令人难熬。房东躺到嵌在墙内的长凳上去了,而我却在房间里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来回地踱步。

  半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一小时……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鼾声如雷,而我仍然踱来踱去,胸中感到难忍的窒息。没有什么比等待和情况不明更糟糕的了。我很想到街上去,似乎在那儿能了解到一些情况。我坐立不安,便来到穿堂,我刚把外面的门稍微开了个缝儿,就听到有辆汽车朝这边驶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汽车用低速驶了过去,远处又恢复了宁静。

  我伫立在门口,心里有一个。说不出的滋味,情绪也变坏了。这个夜晚又一次证明了这样一个古老的生活哲理:计划,甚至是出色的计划是一回事,而付诸实施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佩佩尔早就该回来了,可现在仍不见他的踪影。他和秘密警察的头子能谈多少时间呢?他们到底是不是还在谈着?也许,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在秘密警察局的走廊里或者在齐默利鲍尔私邸的门口一切都结束了,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也许,是佩佩尔?

  在紧张的盼望中又过去了几秒钟。这当然是佩佩尔!他一跨上台阶。我就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拖进屋里。

  “您怎么从这个方向过来了?”

  “我是乘‘奥培尔’来的,”佩佩尔回答说,他相当镇静,“我不想叫它停在这里,所以让车子又继续向前开了一段路。”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快说,不然,我的心都紧张得要炸了。”

  “您的心不会炸的,”他笑了一下说。

  我们溜进我的房间,随手掩上门。

  佩佩尔象杂技演员扔盘子那样,把帽子扔到房间的角落里,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伸直两条长腿,说道:“我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象今天这样的恐惧。”他把三封信和一张叠成四折的纸放在桌上,问道:“您需要的就是这些吗?”

  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这张纸。这是齐默利鲍尔本人的自供状。然后我很快地瞄了一眼这几封信。是的,是这些!乌拉!胜利了!这是什么样的胜利啊!

  “喂,咱俩谁说的对?!”我一边拥抱佩佩尔,一边高声地说。

  他难为情地从我怀抱中挣脱出去,两手一摊,说:“要是在一年以前的话,我可忍受不了这个。只要想一想就得发疯和心力衰竭。可是,这一回……”

  “您的同乡斯蒂芬·茨威格①说的真是金玉良言。”我打断了佩佩尔的话说。

  【 ①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作家,以写心理短篇小说著名。作品有《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

  “为什么是同乡?”佩佩尔惊奇地问。

  “您看,真没想到。这么说,佩佩尔,您不是奥地利人?而我却以为……”

  “对不起,”佩佩尔摇起手来,“我没怎么听明白,茨威格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一个人在紧要时刻的举止最能够表现他的本性。只有在危险中才能显示出一个人潜在的力量和才能:所有这些潜藏着的本性,在平常的温度下低于可测性,而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成形。”

  佩佩尔兴奋得睁大双眼,话也说得很快,就象赛跑一样:“这很正确!非常正确!但谁又能想到,一切会是这样发生的?您只管听着!我一迈进秘密警察局的门坎,两腿软得都快支持不住了。这是真的。连说话也没声了。而这时候。门卫正迎面走过来,举起一只手,啪的一声嗑了一下鞋后跟,报告说:‘如果您就是潘齐盖尔中校的话,那么,门口有一辆小轿车正在等您。’您明白吗?只有当我抓住‘奥培尔’小轿车的车门时,我才明白,您已经打过电话了,机器也开始运转了。已经有潘齐盖尔这个人了,他活着,他在呼吸,有人正在等着他,同时还给他开来了一辆小轿车。他……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不知是内心的什么东西骤然驱散了束缚着我的恐惧。我又返回来,打开门,对门卫说:‘请您通知一下少校,就说我已经动身了。’而后来,就象您预料的那样。一切都处之泰然了。我刚一开口就把这个坏蛋吓懵了。他哭起来,跪着向我哀求,吻我的双手。他恳求我保护他,在元首面前替他说情。我慷慨允诺了。在分别的时候,他企图塞给我一个小锦匣。我差一点没揍他。是的,就是这样……我甚至都举起了手,但我及时忍住了。他果真是这样一个恶棍!这样一个下贱货!除此之外嘛……就让他滚蛋吧。”佩佩尔说完,就开始脱衣服。

  这时,我又仔细地读了一遍那份书面解释和那几封信。在每页上都注明了日期并有齐默利鲍尔的签字,证明这些文件正是今天从他的保险柜里取出来的。

  然后,我问佩佩尔:“您能保证复制信件这件事不会耽搁吗?”

  佩佩尔向我保证,明天早上他将把原本和复制品一并交给我,中午就将飞离N城。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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