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要来找你。他的化名叫乌萨蒂。他将使用我昨天告诉他的暗语。地下组织通过他和你谈话。懂了吗？”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果断地摆了摆头。他象士兵一样站在我面前，态度很认真，默默地听着我讲话。
“你不要无谓地去冒险，不要在夜间游游荡荡。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你要完成委派给你的任务。这就是我对你的劝告。”我继续说，“那末，现在就让我来拥抱你吧。”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动作比我还炔，他用那双有力的手搂住了我，他那刺人的面颊贴住我的面颊，便呆然不动了。然后，他放开我，把头担过去，擦了擦眼睛，说：“屋里有点烟……”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看来，尼科季莫夫娜的烟囱封得太早了。”我开玩笑说，“好了，再见。过去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原谅吧。你就别送了，我不喜欢这样。”
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耸了耸肩，倒换着脚站在那里。
“怎么能这样呢？”他说，“那末，就永别了吗？”
“怎么好好的，就永别了！你怎么，是打算去死吗？”
“不是的，我还能挺一阵子。”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苦笑了一下。
“我同样也不着急，这么说，也许咱们还能见面。”
这个“有污点的人”，过去他一说话，就会激起我暗中的抗议和无法抑制的反感。现在他看着我，就象孩子要永远失去什么心爱的、极其宝贵的东西似的。在他那粗糙的，并不漂亮的脸上，在他的眼睛里和那们然若失的面容上，显露出他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悲愁和真挚的担忧，看到这些，我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
也许，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的担忧不是没有缘由的吧？也许，我们真的就永别了，谁再也见不到谁了吗？谁会知道，未来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是什么！如果我们都能通过这荆棘丛生的道路，而且一定是严酷无情、多灾多难的命运之路而安然无恙的话，这当然很好，真是再好不过了！但即使我们都安然无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能见面。生活将使我们分开，天各一方，那么，相见便仅仅是一种愿望而已。
暮色笼罩着城市。天边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模糊不清的星星。白天的炎热过去了。掩护我度过了将近两年，我一生中最艰苦的两年的房屋，落在后面了。我最后一次走在马路上，这人行道上的每个坑，每条长凳，每棵小树我都熟悉。同我熟悉的和已经习惯了的东西告别是令人感到难过的。是啊！真是难过极了！我从Ｎ城只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本雷马克的书。
为了结束我所有的事情，能问心无愧和无牵无挂地离开，我还应去同杰米扬和纳别尔斯托克告别。两天以前，我同切尔诺克就道了别，而昨天又同乌萨蒂道了别。我来到掩蔽所。我相信杰米扬在那儿，并且在等着我。昨天，我领他和齐默利鲍尔见了面。会面是在秘密警察头子的寓所进行的。无论是杰米扬，还是我，都不担心少校会耍什么把戏。我们确信，而且也有理由确信，他不会效仿普特卡麦尔，而这一点，也许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其它的选择是没有的。
蜡头闪烁着纤细的、黄色的火苗，照亮了掩蔽所的前半间。杰米扬扒在桌子上正在写着什么。
他看到我来了，便把纸翻过去，站了起来。但看了一下表，就又坐下了：告别还太早了点儿。
“准备就绪了吧？”杰米扬问。
“是的。”我一边坐到他跟前，一边回答说。
“预先通知克列希了吗？”
“当然了。”
纳别尔斯托克和柯斯佳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从掩蔽所的后半间走了出来。他们在桌旁坐下，用某种新的方式打量着我，就象人们在久别之前常做的那样。
柯斯佳请我们三人吸烟。我们吸着烟，沉默着，但这种沉默并不使人感到难过和拘谨。看来，一切都完结并约定好了。
然而，等了一会儿之后，我就问杰米扬：“您对齐默利鲍尔的看法怎么样？”
杰米扬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应当承认，象在他身上所取得的这样的成功在生活中往往只发生一次，而且是不会再重演的。他现在是在我们手里，而且我们想叫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您没想过怎么处理那些被监禁的人吗？”
“想过了。在这件事上不能蛮干：应该再想想，再想想。”
“我也在想，”柯斯佳说，“我认为，出路是有的。又得要狼吃饱，又得要羊完好。”
纳别尔斯托克带着明显的好奇心看了看杰米扬。然后又看了看我。她，这个从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一般只是用眼睛说话。现在，我似乎觉得这双眼睛在问；……喂，怎么样？您听见了吗？出路是有的，而且提议的不是别人，正是柯斯佳。……我还觉得，她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点儿赞赏柯斯佳和为他感到自豪的表情。我过去没见过她这样。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琢磨一下，”柯斯佳补充说，“两天之后我再向您报告。”
“好吧，还有时间，我们等着。”杰米扬点了点头。
我们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又沉默起来。后来杰米扬给我看了看表：是时候了。
大家都好象是遵照口令似地站了起来。纳别尔斯托克从桌上拿起那本雷马克的书，用它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第一个向她伸出手。
“再见。”
“如果我们都平安无事的话。”她轻声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呀？要活着，而不是去死。懂吗？”
“对，要活下去，而不是去死。”杰米扬说道。他朝我迈了一步，好象是要拥抱我。至今我还相信这一点。可后来，他还是依着自己的老脾气，克制了一时的软弱，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重要的是，”我补充说，“不要忘记那些敌人。”
杰米扬点了点头。纳别尔斯托克把书交给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愕然地看着我。
“走吧。”柯斯佳断然地摔了一下手。
我可以自己离开城市，但柯斯佳坚决反对。他说要送我到河对岸。争论也没用，不过是浪费时间。
到了河对岸之后，柯斯佳说：“明天市长知道市政厅的翻译失踪了，他又会怎样呢？这是很有趣的。”
“多亏你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
“当真吗？”
“是的。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而这是必要的。你就这么办，亲爱的……回去的时候，你顺便到特洛菲姆·格拉西莫维奇那里去一次。他们一定会首先到他那儿去。叫他告诉他们说，夜间不知来了一个什么人，把我叫了出去，我就再也没有进屋来。就这样说。”
“明白了。”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我所熟悉的反坦克壕的边缘。我侧耳倾听，万赖俱寂。Ｎ城已经在身后了。
温暖的、星光灿烂的七月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在城外山岗的后面，在遥远的地方，灯光闪烁。呼吸轻松而又自由，但心情却是沉重的。我什么时候能再回到Ｎ城来呢？
柯斯佳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便向下跑去。我跟在他后面。
我需要沿着壕沟走到它的尽头。这大约有三公里长。而在那儿，游击队的小伙子们在等着我。
“好了，小伙子，”我对柯斯佳说，“够了，不要送了，回去吧。”
我停住脚步。阵阵野草的苦味随风飘来。
“临别对你提点什么祝愿才好呢？”我把手放在柯斯佳的肩上，最后一次注视着朋友的面庞。但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清。“祝你永远象现在这样。一切都会变好的。”
“谢谢。我尽力而为。当然，要是能得到您的消息也不错。那儿怎么样，在干什么……但是，得不到消息，我也会谅解的。”
“那真是好极了！”
“就是说，胜利后再见啦？”
“看来是这样了。”
“好吧，”他叹了一口气，“快胜利了。那时候，无论你躲到什么地方，我都去找您。祝您成功，衷心地祝您成功。”
黑暗把我们分开了。我把雷马克的书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个人走了。
再见吧，Ｎ城！
新的人，新的地方，新的事业在等着我。未来显得模糊和捉摸不定。我想的已经不再是留下了什么，而是将来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