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尾声 吉泽拉·埃斯列宾的记述

 



  一切那是从电话铃响开始的。确切点儿说,是从喊我去接电话时开始的。办公室主任对我说,这个男人已经是第二次打电话找我。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不在……我离开柏林出差去了。现在终于碰上了我。

  为什么我想力求准确,在各方面都很准确呢?因为我掌握这些细微末节。它们对我来说都有用。它们已成为通向我过去的一条小路,这过去对我,也许,对其他人,至少我认为对世界上的某些人来说也是珍贵的。这个愿望是幼稚的,尽管这是一个见多识广和历尽艰辛的人产生的愿望。

  当我走向电话机的时候,没有任何预感使我不安。我们的机关总是忙忙碌碌。我们搞土地规划问题,经常有人来电话。但这次谈话却进行得很不寻常。

  开始,这个人没报自己的姓名。他按照安德列亚斯的姓找我似乎有一年多了,他没想到我已改用我出嫁前的姓……埃斯列宾了。不久前,他完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这一点,这才打电话找我。

  我听到一个陌生人在和我讲话,就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懊丧和恐惧。我觉得,似乎是我丈夫的朋友们想要我重新记起安德列亚斯,并把我当作敲诈的对象。一个过去的秘密警察的妻子,对来自西柏林的各类政治阴谋家是颇有吸引力的。我本来可以粹然中止这次谈话,但他却请我安排一下,什么时间可以接待他。

  最近一段时间我生活得很平静,甚至根单调。至少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和任何秘密的事情。可突然……来了这么个电话。它不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还燃起了过去曾被埋葬了的希望。我想知道点儿令人高兴的消息。

  只有朋友才能给一个孤独的人带来喜悦。我在等著和陌生人会面的时候,在这令人难熬的四个小时里,我只想到这一点。我几乎确信,他会给我带来一个幸福的消息,一定是一个幸福的消息。要知道,他找我这么久不会是为了说些令人痛苦和失望的话。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陌生人准时来了。七点半整,妈妈把前门打开,把一个个子高高,长着一头浓发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引进屋来。

  客人很有教养。他的一举一动都使人感到他不想给人添麻烦。

  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个苏联记者,并且问我在战争期间是否在被德军占领的苏联城市N城住过。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我是否在军令处供过职?

  对此也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低声说:“这就是说,是您。”

  看来,直到现在他才算是深信不疑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是疑惑不定的。于是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是否听说过关于佩佩尔这个人的一些事?是的,当然听说过。如果说的是在N城飞机场气象站当站长的那个佩佩尔,那么我是知道他的。他经常到军令处来,把天气情报转给我们。

  为什么提到N城?为什么说到佩佩尔?不知这个城市和这个来人同我想到的过去有什么联系。

  客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但相当厚的小包,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接着对我说:“请您读读这些笔记。十天以后我们再见面。您应该帮助我们弄清全部事实真相……”

  他告辞了。

  一种下意识的预感使我全身都战栗起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小包,它包藏着与我有关的秘密。我忆起了一个细节:我记得,有一次在N城我看见佩佩尔和德米特里在一起,纸包想必与德米特里有联系。这纸包一定讲的是他的事。对此我感到深信无疑。

  我吃力地摸了它一下。我似乎觉得碰到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从包里轻轻地捧出来一个笔记本,它有一指厚,象明信片那样大小。

  我的双眼在寻觅着答案:这是谁的笔记本?里面写着什么?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手指也哆嗦了。我担心知道可怕的事情。内心本来怀着希望,既然我能怀着希望度过那些苦难和慌乱的年代,那么为什么现在,在平静中要失去自己的幻想呢!

  我打开了笔记本。反正早晚都得要面对事实。是他!是他的笔迹。圆形整洁的笔迹。是德米特里的笔记。写得很多。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虽然我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但这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言明了一切!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激动的、可爱的声音。

  眼睛疲倦地闭上了。我独自体味昧这一时刻。一个期待已久的会面!尽管这不象我想象中的那样。但会见毕竟是我所期望的。

  接着,我的手指就翻阅起笔记本来。哪怕我只找到几个我认识的字也好。在最后一页注着月期;“一九四三年”,就结束了。看来,这是一部历史。一部到四三年截止的历史。德米特里亲手注上了日期。那么后来呢?后来他还活着,活了相当一段时间。如果他的生命中止了,那么日记也就中止了。

  我希望能猜出或弄懂点什么,于是就开始仔细地看着每一页。有一段题字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是一张几乎粘在封皮上的灰色小纸条,上面写着:“德米特里·勃拉金,少校,克鲁斯特皮尔斯区,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

  现在我才知道了他姓什么。勃拉金!德米特里·勃拉金。但日期和区名引起了一个新的疑虑。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意味着什么?

  希望时而暗淡,时而明朗。但较多的时候是暗淡。沉重的预感逐渐占了上风,而且难以摆脱。我竭力回首往事。多么奇怪,过去的事不知为什么总好象是明朗的。在阴暗的战争年月、在痛苦和时时有死亡危险的日子里,我们所经历的往事如今又呈现在我的眼前。是的,我痛苦过,我失去了儿子,我看到过很多人遭到了毁灭。但我却经历了一种命运只给人一次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感情。我和一个坚毅、勇敢的人在一起,在他建树功勋的时候,我帮助过他。而那些功勋都是他用自已的生命建树的,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就象当初我也没产生过怀疑一样。也许,那时我还给了他一点儿帮助。虽然帮助不大,但每当想到我为他的斗争出过力,心里就感到幸福。一想到这些都成了过去,就令人痛苦。而今天只留下了希望和期待。现在又增加了预感。应当把它们从心底里驱逐出去。应该只要希望,光明的希望和成功。

  这本笔记引起了我的回忆、寻觅和猜想……

  当那位俄国客人再一次来拜访我的时候,除了我们从勃拉金的笔记本上得知的一切以外,又增加了新的一页。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四日,傍晚。在克鲁斯特皮尔斯至陶格夫皮尔斯的铁路线上,苏联侦察小组把开往前线的德国人的军用列车颠覆了。

  由十九个人组成的侦缉营别动队跟踪了这个小组。

  起初,侦察员们已经向立陶宛边界走去,但绕了一个半圆形之后,突然朝相反的方向,朝铁路和河岸折回来。

  党卫军分子追踪他们已有一夜了。双方几次交火。侦察员们打死了侦缉营的九名士兵和两名指挥官。

  拂晓时分,党卫军分子把小组紧逼到河边。战斗打响了。

  侦察员们拚死抵抗,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同志。他们的弹药耗尽了。包围圈缩小了。只剩下两个人仍在抵抗逼近的党卫军分子。

  党卫军分子决定活捉他们,便向岸边爬来。就在这时候,那两个人引爆了仅有的一颗手榴弹。

  他们中的一个就是德米特里·勃拉金少校。

  我把这个日子永远铭记在心上: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五日德米特里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事实是多么残酷无情啊!它没有留下任何希望。我曾执拗地、倔强地寻找谜底,但当我找到它的时候,却需要我把对朋友的向往拿出去做交换。现在留给我的只有对他的回忆。

  我读着勃拉金少校的笔记,有好几个小时我们又相处在一起。许多往事现在我才明白。很多事情都使我感到钦佩,还有一些也使我感到高兴。

  后来,我陷入了沉思,我想了很多。我觉得,这个人的命运是以其平凡而称奇的。不,他的特点不是智慧的卓绝,不是天赋的特殊,不是狂热的自我烟如生精神,而是对自已的正义性的坚定信念。这坚定的信念已成为他心灵的组成部分,变成了心脏的律动。谁培养了他的这种正义感?我不知道。也许,是伟大的时代,也许,是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们,也可能是英明的思想、当然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

  奇怪的是:我,一个德国人,来评判另一个民族的儿子,而且还想理解他。我们做得到吗?很多人的血和死不会妨碍这种评判的公正性吗?

  说句心里话,不会的。不会有妨碍。

  人生的道路总会在某个地方交叉汇合,谁努力去追求光明。谁就能获得胜利。另一个人的命运就会托付给他。

  勃拉金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人。而且可能,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如此。

  我希望,千百万人都能知道这位苏联爱国者的姓名……德米特里·勃拉金。

  不久以后我获悉,他的朋友们已经着手为此而努力了。这我是从勃拉金从前的首长列舍托夫将军那儿知道的。

  我没去找他,他却找到了我本人。他把我召到柏林,为的是要和我认识一下,了解一下我生活得怎么样,并握一握我的手。

  他全部弄清了德米特里笔记的内容,查明那些代号和大写字母指的是谁。至于他为了公开发表而用虚构的姓名代替当事人的真实姓名,这样做看来也是有必耍的。

  【 1981年北京-哈尔滨 】



《如履薄冰》作者:[苏联] 格奥尔基·布良采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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