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晨,一架“梅塞施米特”歼击机在我们的阵地上空盘旋了很久。我们要节省弹药,所以没有向它开炮。两组“亨克尔”式和一组“容克—88”式歼击机从高空掠过,朝东北方向飞去。

  晚上7点钟,一位年轻的中尉穿着新的制服,戴着有红帽圈的制帽,从我们的第一友邻——第852团第3营,来到我们指挥所,向我们打听:准备做些什么,谁去做,如何做。他们那边也很平静,共60人,5挺机枪,可是没有迫击炮。我们招待他吃了午饭,并送他回去。

  天黑前我们开始转移,装满两马车的东西,第三辆车我们抛弃了。什里亚耶夫营的单眼准尉皮利卞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积蓄品——旧皮鞋、旧马鞍和塞满破布的布袋。他一直在咒骂德寇和战争,骂那匹安详地驱赶苍蝇的黑色骟马西连卡。他将破布袋住马车的各个角落里塞,而什里亚耶夫则把它一个个扔掉。皮利卞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抽着自制的手卷纸烟,等什里亚耶夫一走开,他又拼命地把袋子往子弹箱底下塞。

  “这样的皮鞋都扔掉了!不怕天打雷劈吗,前面还要走多少路啊。”于是他又把从箱子下露出来的破布烂席遮盖起来。

  11点,战士们准备撤离。他们一个一个地来到,默默地在曾经是翠绿的院子里的草坪上歇下,悄俏地抽着烟,收拾自己的东西,重新缠好包脚布。

  12点整,我们发了最后一次排炮,是直接从这个院子里打出去的,然后我们离开了。

  有一段时间,透过松林还能看到房子的轮廓,随后就消失了。

  奥斯科尔的防御阵地再也不存在了。昨天大家还是那么生气勃勃、端着机枪和步枪射击,在示意图上画出纤细的红色弧线、曲线相交叉扇面。我们花了13个昼夜挖成的、用3块或4块盖板盖住并竭力用草和树枝伪装起来的工事——现在一切都没有用了。再过几天,它就会变成藏满污泥臭水、青蛙出没的地方了,就要坍塌了;到了春天,就会长满青草,只有爱玩水的孩子们才会跑到这个曾经安放过远程和近射机枪的地方来游玩.收集那些生了锈的子弹。而这一切都是我们未经战斗、未放一枪而留下来的。

  我们穿过稀疏的幼嫩的松林,这片松林大概是不久前才栽的。士兵的窑洞还没有挖好,我们是从参谋部的窑洞旁边过来的。可以看见未挖完的地槽。新刨好的松木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这些松木是我们用双肩从邻近的园林里扛来作掩蔽用的。

  彼得罗巴甫洛夫卡地形很长,尘土飞扬。有一个教堂,钟楼被打了一个窟窿。小桥则有一半已经腐烂了。按计划我们今天正好要去修理它。

  周围是一片静寂,惊人的静寂,甚至狗也不吠。谁也没有戒心,大家都睡觉了。而明天,一觉醒来就将遇到德寇。

  我们默默地走着,好像是认罪似的,眼睛朝下,不向周围观望,也不同任何人任何事告别,径直地朝东方45度方位角进发。

  瓦列加走在我的旁边。他身上背着背囊,两个军用水壶、一个军用饭盒、射击图板、军用挂包,还有一个塞满面包的防毒背包。我在出发前想丢掉一些东西,好轻装前进,而他却甚至不让我靠近袋子。

  “中尉同志,您需要什么,我比您还清楚。上次是您自己整理行装,却把牙粉、牙刷和刮脸用的小口杯全都忘了,结果只好去向化学家求援。”

  我无法辩驳。瓦列加有一种独裁者的性格,跟他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一般地说,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小伙子,他从不问东问西,—分钟也闲不住,不管到了哪里,5分钟后他就能把帐篷搭好,又舒适、又便当,一定铺上新鲜的干草。军用饭盒总是擦得铿亮,像新的一样,他身上水远带着两个水壶,一个盛牛奶,一个盛伏特加酒,我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弄来这些东西,但两个水壶总是满满的。他会理发、刮脸、修皮鞋,在漏雨的地方也能点着篝火。我每星期都能换上衬衣,他补的袜子可以同女人补的相地美。如果我们在河边扎营,那么就每天都有鱼吃,如果在森林里,则天天都能吃上草莓、黑果越桔和蘑菇。所有这一切他都不声不响地干得非常利落,不需我的任何提醒。整整9个月我都和他生活在一起,从没有让我生一次气。

  他现在走在我的身旁,像猎人一样,步态轻盈,不声不响。我知道,快到休息地点了,于是他会拣一块最干燥的地方,铺上斗篷,便把一块带黄油的面包和盛满牛奶的一个干净的搪瓷杯塞到我的手里。他躺在我身旁,矮墩墩、胖呼呼,默默地望着星空,一口一口地抽着他那极小的弯曲的烟斗,这使他变得像个老头子,其实他只有18岁。

  他从不谈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已经没有父母,有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他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他被判过刑,但他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进了监狱,被提前释放,他志愿参了军。他的真姓是沃列戈夫,重音在第一个音节上,但大家都叫他瓦列加。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些。

  他沉默寡言,孤僻,我很少与他交谈。有一次他差点儿说漏了嘴。这是在3个月前的春天,当时我们全身湿透,像落汤鸡,累坏了,在簧火旁烤衣服。我解裹腿布,他在罐头盒里煮浓缩黍米面。我们一连两星期都吃这种浓缩食品,现在连看都不愿意看了。

  周围又黑又冷。湿透了的斗篷鼓胀起来,怎么也烤不干。就我们两人。

  篝火的红色火焰把他照得通亮。他嘴里叼着烟斗,活像一个地精用巫术在烧煮粥羹。

  “等战争结束时,”他说道,“我就回家,在森林里盖一所房子,用原木盖的房子。我爱森林,您上我家来,在我家住上3个星期,我将同您一起去打猎,捉鱼……”

  我笑了笑。

  “为什么正好是3个星期呢?”

  “那要几星期呢?”瓦列加惊讶地说,但他的脸丝毫没有变化,他仍旧在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心不在焉地搅拌着稀饭。“您不能多住,您要工作,您就得3个星期吧。我知道什么地方有熊,什么地方有麋和15俄磅重的狗鱼。我们阿尔泰有很好的地方,可不像这里,您自己会看到的。”他把粥掏出来并把勺子舔干净,“我还要请您吃饺子,我会包饺子,地道的做法、别有风味。”

  谈话就到这里结束。

  现在,我瞧着他,对他说:“喂,瓦列加,我什么时候才能尝到你的饺子呢?”

  他甚至没有笑一笑。

  “没有这种肉。真正地道的饺子,这里是做不出来的。”

  “就是说,只能等到战争结束罗?”

  他没有吱声,继续走路。他的鞋子太大,袜子退了出来,而帽子却太小,耸在头顶上。我知道,他帽子上扎着3根针,穿着白色、黑色和保护色3种线。

  7点钟我们开始大休。地图上这个村子叫做上杜万卡、本地人却称它为维尔什洛夫卡。它离彼得罗巴甫洛夫卡22公里,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走了近30公里路程。这就很不错了,道很难走。

  战士们由于还不习惯行军,所以很疲倦,卸下背包,就躺在果园树荫下面,翘起了脚。手快的人则已经在军用饭盒里盛牛奶和熟酸奶了。瓦列加弄到了一个大白面包和蜂房里的蜂蜜。

  我虽然胃口不大好.还是边吃边夸奖他。不能让瓦列加感到委屈。

  两条腿又酸又疼,左脚后跟磨出了一个泡。一般地说,穿皮鞋总是要倒霉的,皮子完全绽开了,粗帆布鞋一时又发不下来,因此只好用一根钢丝把它缠起来。本该听瓦列加的话,穿一天皮鞋,把长筒靴补一补。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放军需品呢?团部可能已经离开我们很远——70至80公里之外了,如果他们这两天都在走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少于这个距离,也许他们已经在什么地方的防御阵地上了,或者正在突破德冠。当地的居民说,“战土们在本曼期初就过去了,昨天大炮也过去了。”这大概是我们的炮队。“后勤部队住了一天也继续前进了。这样的阴雨天,战士们很辛苦。”

  什么地方是前线呢?在前面还是后面?在右边还是左边?存在不存在前线呢?在地图上,前线通常是用粗红线标出来的,而敌人一方则是用蓝线标出。昨天,这条蓝线还在奥斯特尔的对岸,而现在呢?

  看来,早晨以前德寇不会有什么行动。他们没发现我们的动静,2点之前不会派出侦察兵,要在3—4点时才会开始运送步兵

  过河,甚至更晚,在5点钟,因为还有集合、下达命令所需的时间。现在是8点,8点差5分。摩托侦察兵当然可以赶上我们,不过他们大概没有摩托侦察兵,而步兵是赶不上我们的。坦克和汽车要在晚上,要不就是明天早晨才能过河,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有浮桥装备。

  德寇向沃罗涅日进逼,可能已经占领了沃罗涅日。为什么听不见枪炮声呢?前天还从北方传来炮声,后来就停止了,而到东北方面,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一片静寂。

  战士们在粥锅前闲聊,像平时那样,埋怨酒给得太少。他们把苹果从树上摇下来。我站起来走到什里亚耶夫跟前。他坐在那里擦拭手枪,旁边晾着裹腿布。

  “要动身了吗?”

  什里亚耶夫眯缝着眼睛,端详着枪管的亮光。

  “让大伙吃点东西,我们就走,不超过20分钟。”

  “到诺沃—别连卡还剩多少路?”

  “60——70公里。那边有地图。”

  我根据地图计量一下,是65公里。

  “还有两昼夜的路程。”

  “如果加点油,明天午饭前可到达。”

  “我们可以到达,但是我们在那里将会遇上谁呢?我怕遇上的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人,我不喜欢这种静寂……”

  满脸雀斑的高级副官萨符拉索夫中尉走过来。他神色焦虑,坐下来抽烟。

  “少了两个人。”

  什里亚耶夫把手枪放在裹腿布上,转过身来问萨符拉索夫。

  “怎么会少的?”

  “鬼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步兵连的西多连科和第二连的克瓦斯特。他们昨晚还在……”

  “他们能跑到那里去呢?”

  萨符拉索夫耸耸肩膀。

  “可能是脚磨破了吧?嗯?”

  “我看不会。”

  “叫连长们都到这里来。”

  什里亚耶夫迅速收起手枪并缠上裹腿布。连长到了。

  原来,西多连科和克瓦斯特是同一个村子的人,来自德乌列奇纳亚,我们在防御阵地时,甚至其中一个人的老婆还来访过。这两个战士虽然不在同一个连里,但他们老是在一起。以前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问题。

  什里亚耶夫默默地听着,嘴唇紧闭,望着旁边的什么地方。他没有站起来,也不看两位连长,几乎毫无表情地慢吞吞地说:“如果再丢失一个人,——我就用这支手枪毙了你们。”他在枪套上拍打一下,“明白吗?”

  两个连长没有吭声,站在那里,眼睛朝下,其中一位的眼皮在微微颤动。 ”

  “这两个人已经找不到了,回家做保护人去了……仗打够了……”他边骂边站起来,“叫战士们站队。”

  他的眼睛尖细而刺人。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整了整自己的军服,把腹部的衣服皱招弄平,动作做得又快又果断。他关上手枪的保险机,装进枪套里。

  战士们开始上路,边走边缠裹腿,手里还端着酸牛奶。妇女们默默地站在门口,沉重而又祖糙的双手垂在身边。每个房子的门口都有人,他们看着我们走过。孩子们也是这样,谁也不跟在我们后面跑,大家都站着,望着。

  只有一个老奶奶迈着老人的碎步,从村子的尽头跑过来,满脸蛛网一般的皱纹,手里拿着一瓦罐熟酸奶。有一个战士把军用饭盒拿到她跟前:“谢谢了,老奶奶。”老奶奶很快地在他身上划了一个十字,又很快地跑开了,再没有回头。

  我们继续前进。


作者:[苏]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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